卢郎中被发现死在一楼正厅。
施净清扫好发现尸体的地方,准备好酽米醋,浓酒,在周围泼洒了个遍。
几人静静地盯着,片刻之后,一片暗红的血迹缓缓出现。
还来不及震惊,只见赵令询转过头,对着竹林深处喝道:“谁在那里?”
沈青黛浑身一个激灵,缓缓向竹林中望去。
赵令询起身一步步逼近:“再不出来,休怪刀剑无眼。”
话音方落,一道纤弱的身影缓缓从竹林深处走了出来。一个身穿绿衣的姑娘,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站在一边。
沈青黛缓缓松了一口气, 近日接连被留行门追杀两次,他们都有些草木皆兵。
赵令询放在剑柄处的手, 缓缓落下。
待她缓步走近, 赵令询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躲在那里做什么?”
绿衣姑娘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 被赵令询一问, 一双圆眼噙着泪水:“我只是,想过来看看。”
沈青黛轻声问:“你是村里的人?”
绿衣姑娘点点头:“是。”
沈青黛见她虽然有些胆怯,但却不住往废墟处张望, 便问:“你认识卢郎中?”
绿衣姑娘抬头看着沈青黛,见她目光和善,并未为难之意,再次点头:“认识, 我常来这帮忙。”
沈青黛同赵令询互换了个眼神,他们正愁如何去村里询问,这就找上门了。
“你们村里,不都说卢郎中害了人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绿衣姑娘抿着嘴,使劲摇头:“是他们说的,我不信卢郎中会害人。”
沈青黛问道:“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绿衣姑娘:“他们都叫我秀姐儿。”
沈青黛接着轻声道:“秀姐儿, 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查清真相。你都知道些什么,劳烦告知于我们。”
秀姐儿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望去, 见没有人来,才细声说道:“卢郎中是两年前来的,他在我们这的两年,一直醉心制药。他喜欢种植草药,还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花,你看屋后这些……”
沈青黛朝屋后望去,只看到光秃秃的一片地,地里像被人翻整过,一片狼藉。
秀姐儿脸上划过失落:“草药和花,都被他们拔了。”
她叹了口气:“卢郎中经常在村内行医,通常都只收些吃食,并不收取什么费用,在村里口碑一直极好。”
这倒和赵令询口中的卢季云一致,是个只醉心医术,仁心妙手的医者。
秀姐儿接着道:“卢郎中为人和善,村里人大小孩都喜欢来这玩。他还从不吝啬自己的医术,里长家的玉郎和陈老爷家的贵哥,都在跟着卢郎中学医。我、慧娘还有烟儿,也会时不时地过来瞅上两眼,卢郎中从不嫌我们烦,也不觉得我们女娃就不能学医,还会教我们识别各种草药的药性。每到收草药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娃,就会过来帮忙。事后,卢郎中总是会送我们一些药囊。他是个大好人,不会害人的。”
听秀姐儿所言,一开始卢郎中同村民们相处,还很融洽,沈青黛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今日这个局面?
“那卢郎中害人是怎么回事?”
秀姐儿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卢郎中杀了慧娘一家,还有村里另外一户人家。我被父亲关在屋内,今日才跑了出来。”
沈青黛见她也不知情,便转换了话题:“卢郎中在村内,可曾得罪过什么人?他同被害的两家,有何仇怨?”
“卢郎中为人和善,并未同人结仇。”想了片刻,秀姐儿咬着嘴唇,半晌才开口:“至于慧娘一家,更是同他无冤无仇。慧娘时常同我来此玩耍,而且……总之,卢郎中不可能杀了慧娘一家的。”
见她欲言又止,沈青黛本想继续追问,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
“秀姐儿,你果然在这,快些同我回去,不要在这打扰大人们办案。”
沈青黛抬头,便看见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跑来。
他一过来,拉着秀姐便想走。
秀姐儿用力甩开他:“贵哥,你放开。”
贵哥走近低声说道:“秀姐儿,这事你别跟着掺和,不然你让你爹娘如何在全村面前交待?”
秀姐儿一听,登时恼了:“贵哥,卢郎中怎么说也是你师父,你怎么翻脸无情呢?”
贵哥窘得满脸通红,赌气道:“好,我不管你,你爱怎么样就怎样,你就等着被你爹娘关起来吧。”
秀姐儿冷笑一声:“那也比当缩头乌龟强。我不像你,明知卢郎中是被冤枉的,还能心安理得地躲着。”
贵哥气极:“你怎么知道师……卢郎中是被冤枉的?慧娘一家还有文叔他们,就是被他害死的。”
秀姐儿使劲推开他:“你胡说。”
贵哥生气道:“我胡说,那玉郎也会胡说吗?亲眼看到他下毒害人的,是玉郎。”
秀姐儿一下怔在原地。
赵令询走上前去:“玉郎是谁?”
他浑身带着威压之势,又面色冷沉,贵哥止不住后退两步,与他隔开距离。
贵哥没了方才的气势,老老实实地答道:“玉郎就是里长家的长子,曾同我一起在卢郎中处学些医术。”
两人这才想起,秀姐儿方才好像提到过。
沈青黛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只能查验完此处便去寻他,问个清楚。
赵令询扫了他一眼:“那卢郎中下毒之事,你可清楚内情?”
贵哥眼底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强自压了下去:“不清楚。”
沈青黛知道,虽说是村民一起放的火,但总要有个牵头人,若没有这个牵头人授意,只怕他们很难问出些什么。
她朝秀姐儿道:“你放心,若卢郎中是被冤枉的,我们定会还他清白。我们今日还要查验,你先早点回去吧,莫让你家人担心。”
秀姐儿望着眼前的废墟,想着昔日在此玩耍,险些要滚下泪来。
贵哥听她这么说,拉着秀姐儿便往回走。两人拉拉扯扯,很快便走远了。
施净懒懒在后方道:“终于走了,我等得都快睡着了。原以为昨晚我会影响咱们世子爷,呵,结果倒好,他翻来覆去一整夜,连带我也没睡好。”
赵令询冷冷瞧了他一眼:“说,这些血迹能看出什么?”
施净指着地上的血迹道:“你看,这些血迹呈喷射状,且都在尸身前方,他应该是吐血之后倒地而亡。”
沈青黛仔细打量着四周,尸体倒地之处,左边是一个烧焦的方桌,桌旁有一只打碎的瓷杯。
赵令询也注意到了瓷杯,他走过去,正想弯腰去拿,可看瓷杯之上附满烟灰,一时僵在那里。
沈青黛从怀中掏出一只手帕,轻轻捡起几片碎片,走到赵令询身边。
昨日施净验尸,怀疑卢季云是被人毒死,而今看来,所料不差。
据现场来看,他应该是喝了有毒的茶水,继而中毒身亡的。
不过,为进一步确认,赵令询便命人去附近取水,他则转头钻进竹林。
片刻,他便从竹林内走了出来。回来时,手里拿着的竹枝上,还插着一只不停挣扎的竹鼠。
赵世元会意,几人忙把捡出的碎片放在碗内,又把水给竹鼠喂下。
等了半晌,竹鼠愈加躁动,不停地扭动,须臾,便停止了挣扎。
杯中果然有毒。
沈青黛扫过地上的竹鼠,望向身后的废墟:“此处偏僻,若有生人来,只怕很快便会被发现,想要悄无声息下毒,应是不易。而且,卢郎中医术高超,若有人下毒,他怎会毫无察觉?”
赵令询也觉得奇怪,卢季云嗅觉一向敏锐,对各种毒药了如指掌,应该不会如此轻易中毒才是。
一群人在废墟里又翻找了一会,可屋内到处都是灰烬,除一些常用之物外,一无所获。
突然,赵世元看到横梁之下压着一个烧得仅剩半边的木箱。他走过去,搬开横梁,拿掉木箱上面的残骸,竟发现里面放着一支簪子。
“大人,找到一支簪子。”
赵世元拿着簪子走到赵令询身边,赵令询接过簪子,眉头微微蹙起。
卢季云这些年,一直沉迷医术,并未听他说过有心仪的姑娘。
可转念一想,自结识卢季云以来,他一直四处行医,从未在一处停留过如此之久。
他这次在牛山村停留两年有余,除却浸骨草,难道……
沈青黛见赵令询盯着簪子发呆,忍不住问道:“你见过这支簪子?”
赵令询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奇怪,季云他并无心仪之人,为何会留着支簪子。”
留着簪子,自然是送给女人。
看这簪子样式,轻巧又略带俏皮,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他要送的,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
牛山村,很可能有他心仪的姑娘。
赵令询把簪子递给沈青黛:“东西劳烦你先收着。”
沈青黛点头,把簪子收好。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焦黑的废墟,这一把火,烧得了房屋,烧得了躯体,可是,当真就能掩盖住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许久,沈青黛缓缓道:“去里长那吧!”
一行人穿过竹林,照着原路,很快来到里长住处。
里长一看到赵令询他们,慌忙起身相迎。
村民可以对放火一事三缄其口,而他作为里长,难免与官府有写交道,有协助办案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不开口的。
顺天府的差役迎着赵令询坐了上位,他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沈青黛同施净他们也分别找位置坐了下来。
里长偷偷打量着赵令询,暗暗揣度他的身份。
他知道此行来的除顺天府之人,还有专司命案的中亭司数人。只是,中亭司与顺天府乃是平级,怎么顺天府的人对他如此恭敬。
赵令询将他的打量尽收眼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放火烧屋杀人,是你的主意?”
里长没想到他过来便如此直白,连连摆手:“大人说笑了,怎么会是我的主意呢?卢郎中他连害数条无辜性命,还险些造成鼠疫,村民那是群情激奋,盛怒之下的无奈之举啊。”
赵令询轻轻敲击着放在桌边的剑柄:“无奈,没看出来。倒是感觉有些刻意。”
里长见他虽年纪不大,却句句带刺,根本不同他客套,便知他不能随意蒙混,便道:“这个卢季云没来之前,我们村里,那可都一直是安静祥和的,从来没出现过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村民们怎么能冷静?”
沈青黛在旁道:“若是有命案,报官便是。你作为里长,难道不应该稳住村民,再去报官吗?你纵容村民闹事,难道不是失职吗?”
里长稍显慌乱,可马上又恢复平静,明显是早想好了说辞:“大人,我劝过啊,可是仅凭我自己,如何劝得动。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将心比心,你说,他们如何能心平气和?”
他倒是推得干净,仗着全村人都参与放火,便顺势把责任全赖到村民身上了。
赵令询懒得再同他兜圈子,问道:“令郎可在,我有话要问。”
里长不敢推辞,便把两个儿子叫了出来。
赵令询看着垂着头的两人:“谁是玉郎?”
其中一个清瘦一点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回大人,是草民。”
沈青黛不由打量了一眼,样貌倒是周正,一身青布衫,浑身的书卷之气。
“听说,你曾跟随卢郎中学过医?”
玉郎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头:“没错。大人,关于卢郎中医术的传闻,是假的。我可以作证,他绝非江湖骗子,他是真正的名医,是当之无愧的神医。”
这话,倒让赵令询有些吃惊,他原以为,这个玉郎会像贵哥一样,明哲保身,没想到却如此仗义执言。
赵令询调整了坐姿,微微向前倾斜:“有人说,是你见到卢郎中投毒杀人,此事可有隐情?”
玉郎缓缓垂下眼眸,方才眼底的亮光瞬间黯淡:“大人,我看见了。卢郎中他,的确投了毒。那些人……就是被他害死的。”
赵令询笃信卢季云的为人, 方才又听玉郎为他说话,认定此事有隐情。
可此刻玉郎却说,他亲眼瞧见了卢郎中杀人。
赵令询沉声道:“你可看清了, 你确定是他?”
玉郎道:“我与他有师徒之谊,对他再熟不过, 怎么会认错。”
沈青黛见赵令询已经带入太多私人感情,问话也带着引导性, 怕他继续问下去, 玉郎反而有所顾虑, 便顺势结过了话茬。
“你当日看到了什么, 能详细说说吗?”
里长轻声咳了一声, 貌似不经意地朝玉郎看了一眼。
然而玉郎是个老实孩子,他不顾父亲的暗示,还是说了出来:“本来, 我一直很信任卢郎中的为人,可是,我却发现,人都是会伪装的。卢郎中虽然医术无双, 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难掩失望,一脸美梦破碎后的失落。
沈青黛不动声色:“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玉郎脸憋得通红:“总之,慧娘一家还有文叔他们家遇害前,我的确看到卢郎中出现在慧娘家的水井旁,见到我之后, 他神色慌张跑开了。”
他脸上带着自责:“都怪我,没有及时察觉。若是我能早点发现异常, 他们就不会被毒死。”
里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老大啊,你别总是太自责,生死有命。”
赵令询还是不肯相信:“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卢郎中下毒,那为何一口咬定,他就是杀人凶手?”
里长轻叹一声:“因为他再次下毒的时候,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再次下毒,按他们的意思,卢郎中还要害更多人。
沈青黛问道:“你亲眼瞧见了?”
里长点头:“早几天前,经村里商议,决定要把村里的祠堂重新修整一番。为这事,我便去寻陈奉。哦,陈奉早年一直在京城经商,听说还有个当大官的亲戚,是本地的名人。我们这的土地,基本上,都是他的。我找他,便是想请他出资修缮祠堂。”
“谁知,我同几个村民一进他们家门,便看到卢郎中从里面跑了出来。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一进去便发现陈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幸亏他侄子,就是跟着卢郎中学医的贵哥,及时抢救,才保住了命。陈奉醒来,便指认卢郎中就是害他的凶手。”
他眉头紧锁:“陈奉还说,卢郎中刻意传播鼠疫,让我们小心。卢郎中行事歹毒,连害我们村十条人命,还嫌不够,竟然还要传鼠疫。村民们得知此事,非常愤怒,便举着火把来到卢郎中住处。”
“原本,我们并不想烧死他,只是想问他鼠疫之事,想从他那里得到治疗鼠疫的药物。可是,他就一直躲在屋里,死活不开门。他那屋子,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毒物,大伙也不敢进去。大伙越等越急躁,有几个村民一时激愤,就把手里的火把丢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跟着把火把丢了进去。我们想着这样也好,屋内失火,他应该会跑出来。哪知道,他还是没出来……”
卢季云不是不想出来,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死了。
玉郎曾跟随卢季云学医,一直认可他的医术,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曾经对他的敬重。他亲自作证,应该不会有假。
卢季云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且有幸存者指认,确系杀人无异。
赵令询脸色并不好看,他一向冷淡的脸上,此刻像是凝了冰的湖面,让人发寒。
沈青黛知他必定不好受,忍不住朝他望去。
赵令询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让自己尽快平静。良久,他才问:“鼠疫是怎么回事?”
里长后怕道:“这可就是祖宗保佑了。陈奉说,卢季云下毒时候,曾放过狠话,说是要制造鼠疫,让全村人都不得好死。村民也是因为害怕,这才去堵门的。不过好在事后,犬子还有贵哥在村内各处,尤其是陈奉家查探了一番,并没发现有下毒的迹象。不过也有可能是被发现得早,他还没来得及下毒吧。大人,你们看,若没那一场大火,死的可就是我们全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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