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暖和点吗?”
男人点一下头,“是什么?”
“汤婆子。”丁灵给他掖一掖被角,“大人睡一会儿吧。”
“外头都黑了……你要回去么?”
“没有,才后半晌,天黑是因为下雨。”丁灵信口开河糊弄病人,“大tຊ人少操点心吧——只怕倒好得快点。”
男人神情怔忡,极轻声道,“你说得是。”又叫她,“丁灵。”
“嗯?”
“你前日来寻我……究竟是什么事?”
丁灵无语,“说了忘了。”
“假的……”男人说着渐渐唇齿含糊,“不说罢了,早晚我能知道。”
丁灵嘴巴闭得蚌壳一样,只不吭声。
刚刚安静片刻,容玖走回来,“吃药。”
丁灵看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又看一眼折腾半日刚刚睡沉的男人,“要不等他睡一会?”
容玖催促,“赶紧——若这个药再无用就危险了,早吃早放心。”
“可是——”
“给我吧。”男人睁开眼,撑住床沿坐起来。锦被下的身体只一件薄薄的中单,被冷空气一扑立时便是一个哆嗦。丁灵提起大氅给他披在肩上。男人接过药碗,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空碗还给容玖。
容玖道,“不论军务如何,大人务必卧床静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跟九——”
“容玖。”
容玖被他冷冰冰的目光震慑,抬手往面上扇一巴掌,“是我逾矩。”提着空碗便走了。
丁灵扶他躺下。
男人望着她,“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在下雨。”丁灵道,“走不了。”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你要等雨停再走。”
丁灵见他力尽神竭的模样,完全没有同他闲聊的心思,只道,“赶紧睡吧。”
男人却不想睡,久久又撑起眼皮,“若是雨一直不停,你要——”
“你消停一时吧。”丁灵无语,问他,“晚饭已经过时辰了,你饿不饿?”
“我不想吃。”
“一点都不吃么?”
男人想一想,“你弄些水给我吧。”
丁灵便走去倒水,回来时男人正撑着身体又要坐起来。紧走上前扶住,男人头脑昏沉,被她突然一握便卸了力,身不由主往前扑。丁灵张臂拢住。
男人撞在她怀里,匆忙道,“……得罪。”推开她强撑着要坐直。
“别动。”丁灵握住他不叫动弹,“回头再摔了。”
男人便不出声。久久终于放松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丁灵怀中。丁灵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托住水碗,慢慢吹凉。男人靠着她,便恍惚起来,渐渐神志飘浮,视野中一片又一片亮得惊人的白光。
等他终于寻回神志时,发现自己紧紧贴在丁灵怀里,被动地饮水。他顿觉惊慌,便咳呛起来。下一时柔软的丝绢压在他唇上拭去水渍。男人强撑住千钧重的眼皮,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她问,“你醒了?”
“醒?”男人困惑地皱眉,“……我怎么了?”
丁灵一滞,又笑笑,“没怎么。”仍旧喂他喝水。男人依言张口,他胸腹闷塞,清水入喉只觉恶心,只能强行忍住。总算捱到丁灵收了碗,“没了?”
“没了。”丁灵问,“你还要么?”
“不。”男人连忙摇头,“多谢你。”自己勉力坐直,又慢慢躺回去,“外头还在下雨?”
丁灵看也不看,“不要管下不下雨。”给他掖好被角,“你赶紧睡。”
男人又问,“你今日——”忽一时被她一手掩在唇间,后头的话便堵在口中。
丁灵肃然道,“睡觉。”
男人双目大睁,定定地望住她。丁灵无语,另一只手掩住他发烫的眼皮,强行关机。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没了声气。
他烧得厉害,没有一刻安稳,昏乱中头颅摆动,搭在额上的冷巾子便不稳固。丁灵只能坐在一旁压住。
如此煎熬到半夜,男人忽然挣扎起来,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出去——让他们出去——”
丁灵看得心惊胆战,想去找容玖,又放弃——容玖如果有好法子肯定第一时间回来,现在去催促除了碍事别无用处。她看在眼中着实不忍,伸手去握男人胡乱挣扎的一双手。
握在掌中,烫得惊人。
男人被她一触便用力攥住,身体拼命往上抬,口里尖厉地叫,“让他们出去——出去——”
丁灵被他握得生疼,索性顺势拉他起来,男人被她拉进怀里,神奇地安静下来,叫声也缓和许多,变作断续的哀求,“出去……出去……”
“没事,别怕……走了,都走了。”丁灵胡乱宽慰。手掌心贴住男人肩背慢慢摩挲,感觉他的体温透过中单浸在自己掌心,源源不绝。
男人被她抱了一会儿,胡言乱语变作奇怪的争辩,“不是我。”他说,“不是我……”他不停念叨,固执,又绝望,“不是我……不是……”
丁灵忍不住问,“什么不是你?”这个人掌握净军,又姓阮,有名动天下的九千岁作靠山,谁还能冤枉他吗?
“不是我。”男人显然是听不见的,只是不停重复,“不是我。”
丁灵叹一口气,掌心在男人臂上摩挲安抚,“不是你。”
男人仰着脸,枯燥的唇贴在丁灵颈畔,机械地开合,“不是我。”
“不是你。”
二人一个分辩一个宽慰,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销了声气。满室悄寂,只剩他一下接一下沉重的喘息。寂静中感官意识变得极其灵敏,便连男人枯燥的唇在皮肤上细微的碰触都变得纤毫分明,丁灵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急如擂鼓,节拍稀碎,疯了一样——
不能再这样。
再这样下去阮无病会怎么样不知道,丁灵肯定是完了。
丁灵再不迟疑,左手前探,右手拔下发簪,在腕间用力划下去,那发簪极尖锐,瞬间血珠横流。丁灵托起男人脸庞,把流着血的手腕贴到他枯败的唇边。
血珠漫过唇齿落入男人口中。男人在昏沉中感觉异样,摇头躲避。丁灵死死压住,另一只手压在他唇上,男人张口要叫喊,却被她抵住不能出声,只能发出些含糊“唔唔”声,任由鲜血源源不绝流入口中。
男人在极度的高热之中,醒不过来,陷在丁灵怀中胡乱挣扎。丁灵连疼痛都来不感受便觉手腕被男人烫得惊人的吐息严密包裹,濡湿而柔软的唇舌不时触在伤处,叫她原本就理不清楚的心绪越发乱作一锅粥——
心如双丝网。
第16章 千千结
捱过一盏茶工夫,丁灵估摸着血液剂量应当足够,便撤开手。男人早在挣扎中昏死过去,半点声气都没有,安安静静地贴在她怀里。丁灵拢着他,随手扯一块白绢裹在伤处,牙齿咬住系紧。
她腾不出手,索性低头碰一碰男人前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好一些。便慢慢将他移回枕上,掩好锦被。男人一无所觉的,任由摆布。
丁灵折腾半日,只觉一颗心急如擂鼓,走到窗边撩起镜袱子——镜中人面若桃花,唇如点朱,丁南嘉皮囊本就优越,此时节更是美得夺人。丁灵看得竟无语凝噎,走去撩一捧冷水浇在面上降温,定一定神走回去。
男人平平躺着,面上汗渍狼藉,混着残余的鲜血,看着狼狈不堪,神情却宁定许多,仿佛不是重病,只是睡着了。丁灵走去往铜盆中注热水,浸一条布巾拧干了回去,慢慢擦拭。男人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丁灵默默收拾完残局时,已经接近天明。走去摸一摸男人前额,确定不是错觉,温度下来许多——丁南嘉这个唐僧肉果然非同凡响。
再留下去,他醒了就不好了。丁灵便往外走。推门听外间“哎哟”一声——容玖急急护住手中的药碗,“你走路没声儿么?”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丁灵胡乱应一句“我有事”,连伞也不拿一把,急匆匆冲入雨幕。等到祠堂时湿得落汤鸡一样,推门便见黑灯瞎火里一个人坐得笔直,唬得退一步,看清来人又松了口气,“你在里头怎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油烛点亮。宋闻棠掌着灯,往她面上照一照,想说话又闭上嘴,取一条大巾子,走过来兜头罩在丁灵脑袋上,“你擦一擦,我去烧水。”
便走了。
丁灵搭着巾子擦头发。宋闻棠很快走回来,使大桶往屋里提滚水,注满一只浴桶,又提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进来,“我去给你弄吃的。”
“哎你——”丁灵一句话堵在口边,房门已经从外关上。
丁灵一头雾水,闩上房门除去衣裳洗浴,等收拾妥当走去开门。宋闻棠在廊下负手而立,望着雨幕兀自出神。
“闻棠?”
宋闻棠循声回首。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做什么?”丁灵说着让一步,侧身让他入内。
宋闻棠走进来,见一室狼藉,又道,“你且坐着,等我拾掇了来。”
丁灵道,“一忽儿我自己来。你寻我有什么事?”
宋闻棠不吭声,提着浴桶出去。丁灵今日满怀心事原本不想折腾,见他如此勤奋不好摆烂,只能动起来,使墩布擦地上水渍,刚收拾好宋闻棠回来,捧着一只带盖的tຊ瓷钵子。
丁灵走去关门,回头见他把钵子放在炉上煨着,“那是什么?”
“鱼头豆腐煲。”宋闻棠递给她一双箸,“你先吃鱼,回头汤里另煮挂面。”
丁灵揭开盖子,钵子里汤汁雪白,撒着碧绿的葱花,大喜过望,接过箸吃一口,“好吃好吃。”又招呼他,“你也吃。”
“我吃过了,给你留的。”宋闻棠便伸手烤火,“这半日还没吃饭,你去哪里?”
“有病人。”丁灵含糊道,“容玖忙不过来。”便岔开话题,“哪来的鱼?”
“吴老叔前日大好了,今日一早起往西冷河折腾一日,捞了一大篓子活鱼,特意挑最大的一条给祠堂送过来。”
丁灵饥肠辘辘,点一下头便旋风开炫,好半日腾不出口来说话。宋闻棠在旁坐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丁灵吃到半饱才有空抬头,“你看什么?”便摸一摸自己脸颊,“有东西?”
宋闻棠目光一闪,探手握住她手腕,“你怎么?这是在哪儿伤了?”
丁灵便往回夺,“不知道是谁,竟把切药材的铡刀子刃口向上放着,我去拿药,没瞧见便伤了。”
宋闻棠分明不相信的模样,“早上是我切的药。”
“在容玖那伤的。”
“容玖那里有铡刀?”
“有啊。”丁灵胡乱应一句,便转话题,“吴老叔才了病三日,这么快就大好了?”
宋闻棠盯着她一言不发,久久才移开,在火上另外放一个铜吊子,注水煮面,“听阿太说,吴老叔便是数九寒天都要入水的,他底子好,好得快。”看着挂面煮熟,使箸捞起来,“碗来。”
丁灵“哦”一声,双手捧着钵子移到近前。宋闻棠把挂面放进去,又给拌匀,“吃吧。”
丁灵赞一句“好香”,忙着吃面。宋闻棠走去多宝阁上翻拣,不一时拿一只木匣子回来。丁灵刚吃完面,“怎么?”
“伸手。”
丁灵愣一下,终于还是伸手。宋闻棠用剪子绞去她系得乱七八糟的结,把染了血的布巾随手掷在火膛里。丁灵眼看着火膛瞬时火光冲天,又倏忽一暗,还不及说话便觉伤处一凉,低头见宋闻棠正用小银匙往上敷药。“是什么药?还怪舒服的。”
“容玖炫耀他家的好伤药,我讨了来,在你这放着。”宋闻棠捏着银匙仔细铺平药膏,“你说这是铡刀划的?”
“是。”
宋闻棠便不吭声,用白布慢慢裹好,将她的手移回去,自己收拾东西,“既伤着,莫沾水。”停一停又道,“你也莫再出去。”
丁灵想一想,“祠堂既已不缺人,我明日便回去了。我瞧近日镇子上的情状,再有个数日说不得便能放开出入。”
宋闻棠点头,“使得,我与你一同走。”
丁灵瞬间反应不过来,“你与我走?为什么?”
“我无处去。”宋闻棠道,“你不是知道么?而且我的命是你救的,日后便只能是你的人。”
丁灵被他石破天惊一段话激得瞌睡都跑了,连连摆手,“什么我的人?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宋闻棠连语调都没有变一下,“救命之恩怎能不报?我既无银钱,又要报恩,只能以身相许。”
丁灵腾地跳起来,“什么以身相许?”
宋闻棠仰起脸看她,慢吞吞道,“以身相许,就是与你为奴,听你使任你差遣——怎么,还有旁的以身相许?”
这个词在这个年代是这个意思?丁灵一滞,可恨书读得少不敢分证,万一人家真是这意思,自己简直反应过度。丁灵坐回去,“那我也用不着。我救你不过是顺手,不论是谁我都会救。你也不必多想,那夜因为是我遇上你,故尔是我救你,换作雷公镇其他的人,一样援手,你总不能不论是谁都与他为奴吧?”
“不论谁救我,我都与他为奴。”宋闻棠偏一偏头,大惑不解的模样,“你为什么不接受?”
丁灵灰头土脸,“我不要奴隶,更不用奴隶。”
“你说错了。”
“什么?”
宋闻棠收好药匣,走去多宝阁放好,“不是所有人都会施以援手。我在那里,是因为染病被人抢了盘缠,又被人从客栈里撵出来。”
丁灵愣住。
“你不收留,我无处可去。”宋闻棠立在灯影暗处,“你若果然不肯,我走也行。”
话说到这种程度,让他走倒跟犯罪一样——丁灵竟无语凝噎,“那你先跟我离开这里,等去南并州,我另寻盘缠给你。”
宋闻棠立时欢喜,“咱们明日走么?”
“使得。”丁灵道,“早走早安心。”
“什么事让你不能安心吗?”
丁灵一滞,“休胡说,没有。”
“那行。”宋闻棠道,“明日我们回去。”便收拾了空钵子,“早点睡觉,安心养伤。”关上门走了。
养伤?丁灵看一眼裹得严实的手腕——确实要赶紧养,再迟一日只怕要痊愈了。她筋疲力竭,沾枕头便睡过去,一夜里乱梦颠倒,一直有人在说话,语意凄惶,如临绝境。丁灵便宽慰他,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如此颠三倒四,忽然自己的声音变得极清晰。她居然在说,“不是你。”
丁灵连忙去辨认对方面貌——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漆黑,唯独唇色艳丽,如涂丹脂,极轻地颤一下,“丁灵。”
丁灵大惊失色,一足踏空便醒了。帷幕漆黑,丁灵撩起帘子探头,木窗外黑沉沉的,看不出时辰,雨居然还没有停。
居然做这种梦——丁灵简直要抑郁,躲着不肯出门,总算外头有宋闻棠维持生计,屋子里每时每刻烧得暖和,三餐送饭。
丁灵龟缩三日,深觉不能再这么下去。振作起来去药房寻宋闻棠。
二人正商量辞行的事,镇守陈百会走来,“姑娘辛苦。”
丁灵站起来,“镇守大安了?”
“老头子早已经无事了,躲懒又多躺了二日。”陈百会笑道,“姑娘回吧,此处有我老头子。”
“我回去也无事,正好相帮镇守。”
“祠堂马上要入许多人,姑娘还是回去吧。”陈百会见她不解,解释,“镇中病人所剩不多,钦差命所有病人往祠堂居住——只封禁祠堂一处。”
丁灵心中一动,“这么说——我可以回南并州了?”
第17章 含香
陈百会摇头,“还不行 。”又道,“但是差不多快了。祠堂封禁后,咱们镇子等几日无事,姑娘便可回家了。”又催她走,“连日辛苦,回去将养,早早回家。”
宋闻棠立在一在旁不说话。
陈百会看他,“哥儿看着面善,却不是咱们镇子的人,在哪里见过?”
“没有。”宋闻棠道,“你记错了。”同丁灵道,“去收拾东西咱们走。”
丁灵同陈百会作别,回住处走一回,除了容玖给配的外伤药,别的什么也没拿,同吴阿太带着小石头回镇南家里。许春和早等在那里,看见丁灵痛哭流涕,“姑娘可算回来,你要是有个好歹——”
“不许咒我。”丁灵斥一句,“这是宋闻棠,与我们一同回南并州。”便转向宋闻棠道,“阿太这里都是女眷,你跟许春和住。”
许春和还未说话,宋闻棠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住院子就使得。”
丁灵道,“院子里只有柴房。”
“柴房也使得。”
许春和听得瞪口呆,“柴房如何住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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