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心下一沉,“请过大夫吗?”
彩椒失声叫,“姑娘?”
丁灵便知自己猜对,“什么时候的事?”
“只怕早就已经有苗头。”彩椒耷拉着脑袋道,“死丫头闷着不肯说,前回我去——瞧出底里。如今肚子已经大了,再拖些时日,瞒不过一个人。”
这姑娘被人玷辱,如今还有了身孕。
丁灵问,“你妹妹怎么打算?”
“她能怎么打算?”彩椒恨道,“既不肯从了姓赵的,只能设法弄掉——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孩子认真生下来,怕不被人拉去沉塘?”
这事算时日已过了五个月,以如今的医疗条件,一个不小心便是一尸两命。丁灵道,“去请大夫,过来看过再说。”
“是。”彩椒道,“还有一件要同姑娘说,中京老夫人命人传信,说南并州不太平,打发唐嬷嬷过来接姑娘回京,这一二日就到了。”
丁灵瞬间一个头两个大,“我不回中京。南并州怎么不好了?我不是挺好的?”赌气回房。
雷公镇毕竟地方小,条件有限,丁灵回来好生洗一回,换过衣裳,再出来已是晚饭时分。彩椒在外等着,用大巾子裹着擦拭湿发,“姑娘带回来的哥儿——”
“宋闻棠?”丁灵点头,“怎么了?”
“一直在外头等着。”彩椒道,“让他住下也不肯,让吃东西也不肯,让换衣裳也不肯——就等着要见姑娘。”
丁灵皱眉,“你让他进来。”
“姑娘——”
“让他进来便是。”
彩椒只能出去吩咐丫鬟,又一时走回来。丁灵问,“大夫来过吗?怎么说?”
“能怎么——”彩椒磕磕绊绊道,“隔着帐子把脉,大夫说恭喜,母子皆安……”
丁灵无语,“你就不能正经告诉大夫你想做什么吗?”
“这事儿要怎么说——”彩椒快要哭起来,“正经人家谁要落胎?”
丁灵一滞。
“而且这里是咱们家庄子上,姑娘住着,如此恶名——我妹妹死不足惜,姑娘名声要紧。”
宋闻棠从阶下走来,两个人忙忙闭嘴。宋闻棠果然还是雷公镇穿的灰布袄子,寒风里走过来伶仃的模样,立在廊下给她行礼,“小姐。”
“还不进来?外头冷。”丁灵说着,便看彩椒。彩椒放下梳子去打帘子。
宋闻棠进门,瞬间被屋子里金碧辉煌晃得眼花,便手足无措起来。
丁灵便叫,“彩椒。”
彩椒走去拿个椅子过来,布置在火盆边。正要走回去取梳子,被丁灵制止,“不用梳了,去倒茶,拿点心,让厨房做吃的来。”
彩椒无声地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门边的穷酸书生,难以置信地看丁灵。丁灵催促,“还不去?”
彩椒出去,丁灵向宋闻棠招手,“赶了一日路,怎么tຊ不吃饭?”
宋闻棠走过来慢慢坐下。
“你不用不自在。”丁灵道,“这里是南并州庄子,没有长辈,咱们仍然跟在雷公镇时一样。”
宋闻棠不吭声。
彩椒进来布置茶点,见那穷酸书生挨着自家小姐坐,面上便挂出相来。丁灵一眼看见,撵她,“你去看着厨房。”
“安排了。”
“你去盯着。”
彩椒只能灰头土脸走了。
丁灵给宋闻棠倒茶,“栗子酥很好,尝尝。”又问,“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跟着你。”
丁灵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屋里就养几个丫头,每一个都要我阿奶亲自过目,突然多你一个哥儿,还是特别俊的哥儿,你猜我阿奶答不答应?”
宋闻棠面上一红,“我不要工钱。”
“要工钱都入不了门,不要工钱我阿奶更不叫你进。”丁灵忍不住笑,问他,“我一直没问,你过雷公镇是做什么?”
宋闻棠道,“我阿娘没了,交待我去南并州寻我二叔,等到南并州才知道二叔早没了,二婶一家迁去中京,我便往中京去,过雷公镇染上疫病,被黑心人劫了盘缠,店家看我没有银钱,又怕我死在店里晦气,便被子一裹扔出来。”
丁灵琢磨半日,“你去中京寻你二婶,是打算做什么营生吗?”
“不是。”宋闻棠摇头,“我已有功名,去中京投奔二叔等着后年岁试。”
原来是个读书郎。丁灵哼一声,“你有功名还说什么为奴的话,逗我玩吗?”又道,“你二婶也未必在中京,寻不着更加麻烦,我与你盘缠,你去中京,寻着更好,寻不着觅个宅子住下,左右岁试就是后年的事。”
宋闻棠摇头,“我不能再欠你。在哪里读书都一样,我看你宅子里做活的人也多,我在外院做活就使得。”
正说着,彩椒带人送晚饭来,因为天冷,做的暖锅,菜蔬肉食并做一锅,鲜鸡汤打底,闻闻味都叫人食指大动。丁灵看彩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叫她,“你过来一处吃。”
彩椒布置碗碟,“我是哪一个名牌上的人,怎么能同姑娘坐一处?”
这话显着说给宋闻棠听,谁知宋闻棠心事重重,压根没听见,仍然坐着。丁灵扑哧一笑,“你既不吃,在后头站着,不许你再说一个字。”
便同宋闻棠二人对坐吃饭,商量日后安排。
丁灵百般劝宋闻棠,一个字不肯听,便只能依他,命管事在外院给他安排屋子,白日做些刷马洒扫活计,夜间读书。宋闻棠在雷公镇被人洗劫一空,笔墨书册又是丁灵贴钱买。买这些他倒不推拒,只道,“日后百倍报答。”
丁灵来这地方就没缺过钱,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惜舒心日子没过一日,中京侯府唐嬷嬷便到了。老太太进门便给丁灵行礼,三句话没说上抱着哭,“姑娘受苦了。”
丁灵莫名其妙听着老太太哭了半日。唐嬷嬷道,“乡野地方如何待得?姑娘速速与我回京。”
“我在这挺好——”
“好什么?”唐嬷嬷一语打断,“姑娘金尊玉贵,在这乡野地方已是委屈,竟然在破村子里拘了一个月,饭不得吃,衣不得穿,竟然还有瘟疫?”
“嬷嬷——”
“那看守的也不晓事,把我们府上的姑娘同那些泥脚子拘在一处,回去我便要禀了太夫人,入宫同太后禀告——”
“什么看守?人家是钦差。”
唐嬷嬷一滞。
丁灵板起脸道,“雷公镇的主事是西冷江奉旨钦差,嬷嬷再乱说话,妄议大员的罪名,只怕你担不起。”
老太太降低了音量接着骂,“阮无骞那厮,雷公镇处置疫病及时,得了圣人大夸奖,谁敢说他?可怜我们姑娘白白受罪。”吩咐下人,“收拾包袱,咱们回京。”
丁灵拿她无法,只能使个“拖”字诀,推说身子不适,要将养一段再走——无论如何,至少要把彩绣的事弄妥当才能回去。
彩绣的事如今不能说成果巨大吧,也只能说完全没有半点进展——彩椒虽然出身底层,但自幼长在侯府锦衣玉食,暗地里的事一件也顶不起,而落胎这种事,不走些非常道路绝无可能。
丁灵琢磨半日,等入夜唐嬷嬷安置以后,换身男装,悄悄往马厩牵马,刚摸着门闩,身后一个人道,“丁灵?”
丁灵悚然回头,便见宋闻棠披着件夹袄,立在马厩前看着自己。便放下心,“你回去睡觉,我有事要出去。”
宋闻棠上下打量她半日,“什么事?”
“你回去睡觉。”丁灵仍去开门,“悄声,不要惊动了唐嬷嬷。”
宋闻棠听若不闻,一边穿袄子一边走过来,“我同你一块去。”
丁灵早知道此人脾气,硬得跟头牛也差不多,同他纠缠今夜啥也做不成,便道,“你去使得,但不许同外人说。”
她语气生硬,宋闻棠听着倒高兴起来,“是,只有咱们知道。”
丁灵搞不懂这人,也懒得搞懂。二人出了庄子,各自骑马往夜市去。丁灵拣热闹处走,宋闻棠初时以为她在逛街,然而不见她相看任何货品,“你在找什么?”
丁灵四下看一回无人,贴到他耳边道,“有意思的地方。”
宋闻棠僵在当场。丁灵说着,便指路边烧饼摊子,“闻着好香,你买一个我们尝尝?”
她站着不动。宋闻棠道,“你等我一会。”自己去买。在摊子前苦心钻研了半日,白糖芝麻和猪肉大葱两种馅料每样买了,油纸包着回来——
却哪里有丁灵踪影?
丁灵甩掉宋闻棠,直奔西冷江。西冷江在南并州城里这一段并不宽阔,水流也缓慢,两岸画楼林立,河上画舫穿行,丝竹旖旎,天上繁星,水中灯火,好一番纸醉金迷。
丁灵把黑马带到暗巷,叮嘱,“等我。”便往最大的画楼去——要找靠谱的落胎大夫,除了宫里,只有这种地方。
有技术,能保密。
画楼外一个胖胖的老鸨正迎客,满头珠翠,涂脂抹粉,大冷天穿着件低胸纱裙,却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不住同往来的客人套近乎。
丁灵走过去。
老鸨正同人说闲话,看见丁灵一把拖住,“喂,你走错地方了。”
丁灵道,“你开门迎客,我来不得?”
“我是迎客,可惜迎的不是你。”老鸨翻一个白眼,将她拉往一边,低声斥道,“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赶紧回家。”
丁灵不想这么快被人看穿,忙换个姿态,“姐姐帮忙,我去寻人。”
“宅子里拈酸吃醋?”老鸨道,“看宽些,男人么,玩玩总是要回家的。”
丁灵忍气吞声,“姐姐帮忙,让我去寻。”
“姐姐我倒是喜欢你这种嘴甜的妹妹,但是今日当真是不成的——”老鸨道,“楼里有贵客。”
“什么贵客?”
老鸨四顾一回,贴在她耳边道,“钦差。”
丁灵怔住,“钦差?”
“是。”老鸨道,“钦差在里头,我家没接什么外客,你要寻你男人,往别的楼子去吧。”
“哪个钦差?”
“还有哪个钦差?”老鸨难得见这么胆大包天的,点着丁灵鼻子问,“咱们南并州几年能来一个钦差?”
丁灵问,“西冷江演武钦差?”
老鸨不耐烦起来,“与不你相干,快走。”
丁灵从袖中掣出张银票子,“姐姐容我进去,这个当我孝敬姐姐。”
“跟你说了里头没接什么外客。”
“那总是接了。”
“那也不能让你进去,你胡乱走,冲撞了钦差,我们皮都不够扒的。”
“钦差就一个人,姐姐家里这么大的楼,如何冲撞?”丁灵道,“我的人亲眼看见去了里头,必是在甚么隐秘地方会相好——姐姐帮我。”
老鸨大是心动,画楼临街便是五层,入夜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入内三进院,每一进都是独一片天地。钦差就一个人,包的是最里头一进院子。她看一眼丁灵手中的银票子,无声咽一下口水,“使不得,人家是净军提督,叫那帮阎王看见,我不死也脱层皮。”
丁灵原有九分坚持,听见“净军提督”变作十二分,又抽一张银票子,“姐姐帮我一回。”
老鸨默默收了银票,带丁灵入内。到一间内室,掷一身衣裳给她,“扮作做粗活的小厮,走动不惹人注目。”
丁灵大喜,“谢谢姐姐。”
“原本扮作姑娘最好。”老鸨围着她走一圈,“只是你这么水灵的姑娘,别当真叫那帮阎王看上。”
丁灵扑哧一笑,“不会。”
老鸨摇头,给她一块悬着哨子的腰牌,“除了顶里头那进院子,别处你只管看去,有人问就说张妈命你点花妆——找到人就快走,一个男人,值当你这么费神?”
“张妈?就是姐姐你吗?”丁灵笑道,“姐姐如此年轻貌美,称呼太老了。”
老鸨憋不住掩嘴笑,“就你嘴甜。”
丁灵问,“点花妆是什么tຊ?”
“窑子里的黑话,就是清点姑娘们的妆奁,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问来做什么?”老鸨翻一个白眼,“什么男人把你稀罕成这样,跑到窑子里来找?”
丁灵眼珠子一转,“不是稀罕,是这一段七病八灾,不应来这些地方。”又问她,“咱们楼子里有大夫吧?手艺如何?”
老鸨啧啧称奇,“女人贤惠到你这般田地,不给你上个二十四孝我不能依。”便点头,“有大夫,手艺厉害得紧,什么毛病都能给你整治得服服贴贴。”
“在哪里?”
“上头三楼。”老鸨白眼翻上天,关上门走了。
丁灵换了衣裳,对镜照一回,秀秀气气一个小厮模样,把腰牌连着哨子悬在腰间走出去。老鸨还未走,叮嘱,“里头万万不要凑过去,叫净军逮到,不死也要脱层皮。”
“谢谢姐姐关照。”丁灵拾级上楼。
老鸨站在原地看着她,确信丁灵没往钦差所在去才离开。
外院画楼同酒楼差不多规格,一个一个隔间密密挨着,外头是招手游廊。果然客人少,隔间房门俱各紧闭,游廊上只有小厮侍立,不见客人走动。
丁灵挂着腰牌,无人理她。便上三楼,往唯一开着门的那间去,进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在打盹。丁灵走去,“大夫。”
老头一个激灵,半日掀起眼皮,瞟她一眼又耷拉下来,“要开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什么都能开?丁灵问,“大夫,我想打听,若是不留心有了……那个——”
“几个月了?”
丁灵一滞。
“小姑娘看着面生,头一回来?给哪一房姑娘问?”老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第几次怀?生过没?留不留?”
丁灵被他连珠炮问得目瞪口呆。
老头不耐烦起来,“你不知道就回去问清楚。”
“知道。”丁灵道,“第一次,没生过,不留。”
“几个月了?”
丁灵默算半日,“快五个月。”
老头总算又掀开眼皮,“你说——你们姑娘头一回怀,五个月了才想着落胎?”
“……是。”
“我看你是搞不清你们姑娘心意。”老头道,“拖到这么大了,必定是想生的。”
丁灵道,“不可能。”
“回吧。”老头靠回去,又闭上眼,“回去打听清楚哪个恩客,说不得赎个身,从个良,省得在此处磋磨。”
丁灵追问,“那如果确实不能要,还有法子吗?”
“没有。”老头断然回绝,“这个月份想落胎,连你们姑娘一块葬送了。”
丁灵不甘心,“阿爷定有旁的法子,不肯教我。”说着故技重施,掣一张银票,“阿爷帮我,这个便是阿爷的。”
老头听见银票声响,立刻双目炯炯,腾地站起来劈手夺在掌中,伸指弹一弹,贴在耳边听成色。笑逐颜开道,“姑娘好大方。”
丁灵又摸出一张,“阿爷帮了我,这张也是您的。”
老头伸手要夺,丁灵回手避过,“有没有法子?”
“五个月,神仙也无法。”老头念叨着,直勾勾盯住丁灵手里银票,看她要收回去,忙道,“有,有法子——”
丁灵坐下,“什么法子?”
“有是有一个。”老头道,“你也办不到。不如依我,劝你们姑娘生下来。有这么些银子,去哪个庄子躲不了一年半载的?”
“你告诉我法子。”
“你给我银票。”
“我给了你,你不说又如何?”
老头翻一个白眼,“这法子又不是我能办到,我告诉你又如何?”便不耐烦起来,“给不给,不给拉倒,老头子祝你们姑娘早生贵子呀。”
丁灵一滞,只能把银票给他。
老头仔细折好,欢天喜地收入囊中,向丁灵招手。丁灵凑过去,老头贴在她耳边道,“宫里。”
“什么?”
“中京内宫监里有高手,处置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
“内宫监找谁?”
老头翻一个白眼,“内宫的事,我一个江湖野医怎么能知道?”
“银票还我。”
“我真不知道,知道还能不告诉你?”老头护住衣袖,“早年听我师傅说,宫里有那承了圣恩的,娘娘们容不得她生下来的,又不能把大人一块处置了的,都是内宫监做的手脚——有不少人呢。你想知道去寻内宫监呀。”捂住衣袖便跑了。
丁灵竟无语凝噎。老头跑一段又回来,“老头子拿了你银票,定要同你说句实在话,省得你倒霉在哪一天都不晓得。”
“什么话?”
“你不要自作主张。”老头道,“你们姑娘定是想生,只是口里不好说。你如今撺掇落胎,等人家夫妻日后和好,你便是挨板子的那个。”不等丁灵说话便一溜烟跑远,后头有鬼撵着一样。
事已至此,只能回中京寻人去内宫监打听——多少有点收获。丁灵便往最里的院子去寻阮无骞——明明还在南并州,为什么说去南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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