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丁灵有了靠山,高高兴兴换了大衣裳,同丁老夫人登车上山。齐欢打发的小太监寸步不离跟着, 丁老夫人近段很见不得太监这种生物,但瞧着对方面貌寻常毫不起眼, 理论上不能入孙女的眼,又忌惮人家是南安王府的伴当, 强自忍了。
车队浩浩荡荡到悬山寺,刚过山门便不许侍人入内,丁灵只能命跟随在外等候,自己扶着丁老夫人拾级而上。大雄宝殿丹墀上聚集了诸王诸相府许多女眷,一个个呆若木鸡,鸦雀无声。丁老夫人虽然有诰命,扔在这些人中完全不起眼,按品级寻到地方,垂手侍立。
丁灵立在丁老夫人身后。
丹墀上虽然许多人,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静得山野坟场一样,间或一两声佛音从殿中送出。直立到近午,阶下一名红衣内监走上来,立在阶上叫,“陛下驾到——跪——”
便闻衣袂响动,一群人如风吹麦浪齐齐伏倒。又过了一盏茶工夫,终于有脚步声起,慢慢逼近。丁灵跪在人群中,听声音应不止一人,若是皇帝携后宫侍奉太妃祈福,应有十三四人之众。
悬山寺是皇家寺庙,大雄宝殿前丹墀极其巨大。为表祈福心诚皇帝步行上山,即便皇帝正值年少,从阶下入殿也走了足足一盏茶工夫。
就在丁灵跪得双膝发木时候,殿中佛鼓声起,便听众僧唱经之声源源送出,丹墀众人头埋得更低一些。
好容易捱完冗长的唱经,红衣内监从殿中出来,立在门前叫,“诸君——起——”
丁灵随众起身。
惊天彻地又一声佛鼓。内监叫,“跪——”
丁灵又随众跪下去。
“拜——”
如此九起九跪九拜往复,折腾了一柱香工夫总算礼毕。丹墀下众人顶着老大的太阳垂手侍立,一众诰命小姐晒得面如土色。那红衣内监终于发话,“圣人言,诸位夫人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息。”
所以这一整日过去皇帝的脸都没见着,光守在这磕头起立就闹了一个白天。丁灵暗暗摇头,但无论如何结束了,扶着丁老夫人要走时,大殿内一人走出来,停在丹墀上叫,“丁老夫人请留步。”
众位诰命小姐都还没走,仍然保持了祈福站队造型,听见这一句不约而同停下,便看着身穿朱红飞鱼曳撒的李庆莲拾级而下,穿过人流往丁府两个人走去。到二人身前立定,深深一揖到地。
丁定远虽然曾任太傅,但如今只是个退休返聘的中京城防府尹,李庆莲可是皇帝跟前红人,肉眼可见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就是他——就算丁定远如今还是太傅,他本人都当不起李庆莲如此大礼。
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夫人?
丹墀上众人一片哗然,聚在丁老夫人身上的目光如果能有实体,大约能把她点了烧作灰。
丁老夫人唬得脸发白,忙忙回礼,“内相何需如此多礼?”
“夫人小姐在前。”李庆莲说着抬头,轻声道,“奴才原是应该的。”他说话时候目光在丁灵面上停一下,又隐秘地移开,低下头道,“圣人留夫人小姐说话——请二位随奴才入内觐见吧。”
丁老夫人手脚都不知往哪摆,“怎么敢劳动内相?老妇人自去便是。”
丹墀空阔,二人说话清晰可闻。中京诰命小姐们目送李庆莲亲自引着丁老夫人和她家那个闹出许多荒唐事的南嘉小姐穿过人群入内殿,俱各心下一凛——丁府,不能惹,惹不起。
三人走到大雄宝殿前便往后绕行。李庆莲边走边道,“圣人在菩提后院歇息。”他见丁灵目光疑惑,便道,“圣人请老夫人,应是为了小姐的婚事,老夫人若有打算,可早早掂量。”
果然是——丁灵猛地心下一沉,便看李庆莲。李庆莲摇一下头,又点头,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引着二人穿过菩提树林,到一间清静的别院前停下才道,“夫人小姐在外稍候,奴才入内禀报。”
便自走了。
丁老夫人回头,“你阿爷有什么好处到李总管跟前?”
丁灵被她问得愣住。
丁老夫人完全吓疯了,口不择言道,“御前的人从来嘴紧得很,把银子都不见得探得出口风,这是——”
丁灵忙拉住,“阿奶在说什么呢?”
丁老夫人瞬间灵醒,忙闭嘴——总算净军在外值守,别院门前并无侍人。
又一盏茶工夫李庆莲才从内出来,“圣人呼唤,入内吧。”
丁老夫人往里走。丁灵到阶前故意绊一下,李庆莲心领神会上前相扶,贴在她耳边道,“若到万不得以时,姑娘可从后山走,奴才安排接应。”
丁灵微微摇头。
李庆莲极低地又补上一句,“姑娘先走,等爷爷出中京汇合。”
丁灵吃下这颗定心丸,故意道,“多谢内相。”
丁老夫人回头看见,忍不住皱眉训斥,“御前谨慎点,怎能跌倒失仪?”
丁灵应一声“是”,同丁老夫人一前一后入内。进门是一间小小的净室。皇帝坐在中间吃茶,太妃后妃一个不见,倒是宋闻棠在下手侍立。
果然是这厮居中作怪,丁灵暗暗地骂,只能同丁老夫人相携下跪请安。
皇帝头tຊ也不抬,“起吧,坐。”
便有小太监引着在宋闻棠对面下首坐下。丁灵抬头,同宋闻棠冰冷的目光撞个正着,丁灵轻轻冷笑。
皇帝放下茶盅,漫不经心侧首,“老夫人许久不见了。”
丁老夫人要起身,皇帝稍一抬手,做个制止的动作。丁老夫人只能坐回去,“上次得见天颜还是去岁新年。”
“是,朕记得是在阿母殿中。”皇帝说着触动愁肠,“如今阿母……”
丁老夫人连忙宽慰,“陛下孝心至此,必定感动上天,娘娘自有天相,必定不日大安。”
皇帝低着头半日不说话,仿佛又许久才缓过来,“这事原不当朕来说话,只是阿母现病着,朕后宫如今也没个能主事的人,只能朕来开这个口,若有冒犯处,老夫人万万勿怪。”
丁老夫人看见宋闻棠在场便猜到一半——虽是门好亲,但自家孙女又是那个德性,一时间说不出该笑还是该哭,只能讷讷应道,“陛下此言,臣妇如何受得起?”
皇帝便道,“既如此,朕就直说了——朕看丁小姐同宋渠年貌相当,堪为姻亲。”
终于还是来了。丁灵回头,李庆莲没有跟进来——必定在外安排。眼下逼上梁山,不得以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丁老夫人听见这话便看丁灵,丁灵隐秘摇头。丁老夫人硬着头皮道,“陛下,南嘉孙儿虽同宋大人年纪相仿,但自幼顽劣,做下许多荒唐事——非是臣妇不肯,实在忧心她出门之后更加出格,臣妇丢脸事小,若累及宋大人清名就不好了。”
皇帝道,“你是说前头李东陆的事?”便道,“是闹得不好看。”转头看宋闻棠,“宋渠——这事你都知道了吗?”
宋闻棠早想说话,闻言一掀袍角跪下,“李编修有眼无珠没那个福气——是他时运不济。臣喜不自胜。”
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夫人听见了?”
丁老夫人垂死挣扎道,“宋大人心胸开阔叫人感佩,臣妇却不能做此昏悖之事,陛下明鉴,南嘉孙儿顽劣,确实不堪为朝臣婚配,望陛下三思。”
“老夫人无需心存顾虑。”皇帝道,“今日没有外人,朕同老夫人交个底。阿母病重昏迷,太医院想了多少法子都是无用。昨日请李天师扶乩,言道需朝中新人一门婚事冲一下,朕初初亲政,也算新人,原想把婚期提前——扶了乩,乩相有云婚期当在三日内。今科新人留在中京的满打满只六个,没成婚的只有探花郎。朕想着,以探花郎人品相貌寻个亲应容易?便定了他。”
三日内——皇帝大婚是多大的事,满朝上下不吃不喝不睡都要至少半月才能筹备,即便这些都不顾虑,分封在外的诸王也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婚仪。只怕皇帝本人都未必信这个扶乩术。只是病急乱投医。
而且太后病重已是万死之局,这万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谁敢说声不信,现成的一口咒死太后的锅就要背在身上。
皇帝又道,“虽说事急,婚姻大事还是圆满为上,宋渠同朕求娶老夫人掌上明珠,朕厚着面皮同老夫人开这个口——事发突然,其实对不住老夫人,请老夫人看着阿母,无论如何受了这个委屈。”
赐婚还可以说一声不配,如今顶着为太后祈福的名声,又如何拒绝?丁老夫人一颗心冰凉,便转过头看丁灵。
眼下再说不答应的话,那便是把丁府一门老小的性命放在火上烤——天子一怒,伏尸遍野。
丁灵慢慢转头,宋闻棠虽然跪着,却仰着头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目光笃定。他盯着她,如同盯着网中猎物。
难怪李庆莲不肯进来——板上钉钉的事,跟进来也是浪费时光。
丁老夫人半日等不来丁灵回应,认命地叹一口气,“陛下言重了。南嘉向来骄纵任性,做下许多荒唐事,我们只恐怕辱没探花郎,哪里敢有受委屈的说头?”
皇帝听懂了,含笑道,“老夫人深明大义,令人感佩,如今时间仓促,婚仪安排难免简陋,老夫人所受委屈,朕心中自然有数。来人——”
红衣内监悄无声息入内。
“丁府一门公忠体国,堪为百官表率。朕意——赏丁定远河间侯,食一品禄。丁北城着任龙禁尉副都督。”
丁老夫人强拉着丁灵跪下去,“谢陛下隆恩。”
皇帝含笑点头,“婚仪老夫人多费心,朕命太常寺帮着操办,虽仓促,三书六礼都要俱全。丁小姐既册着陆阳女君,如今又为南安王爷守灯,便从南安王府以郡主之仪发嫁吧。”
南安王爷早死,又无后人。皇帝一句话约等于把偌大一个王府送与丁灵做了娘家。丁老夫人大喜过望,大声道,“臣妇谢陛下隆恩。”
宋闻棠便也跪下,大声道,“臣谢陛下隆恩。”
丁灵忍不住要说话。丁老夫人紧紧挨着她,稍有所觉便拼死命攥住。
外间一人叫道,“陛下。”
皇帝正要起身,闻言应道,“庆莲么?进来说话。”
门帘从外头掀开,李庆莲低着头走进来。皇帝看他神气不对便道,“热得很,外头让旁人守着便是。”
李庆莲不答,“陛下,大伴回来了,在外求见。”
丁老夫人生生一个激灵,转头便看皇帝。皇帝脸色比她还吓人,正要坐下去时僵在原地,“大伴回来——可是出什么事了?”便道,“快请进来。”转头不耐烦地向屋子里三个人摆手,“都出去。”
皇帝显然没工夫再理会这一茬,丁灵一肚子怨气只能忍下去,任由丁老夫人拉着,同宋闻棠一前一后出去。三个人堪堪出了院门,便见菩提林里身着朱红绣蟒曳撒的男人走出来,因为过于消瘦,玉带束出的腰线不堪一握,衬着过于白皙的面庞和随风鼓荡的马面衣摆,男人看上去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是阮殷。
早该猜到,能叫皇帝称呼大伴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丁灵顿觉大祸临头,想说话又拼死忍住——如今她已经是皇帝面前挂了号的首辅未婚妻,再在里头搀一脚,那便当真是历史重演。
李庆莲从后走出来,越众上前,扑到阮殷跟前行礼,“陛下请爷爷进去。”
阮殷扫了他一眼,仍往前走。丁老夫人早拉着丁灵避在一旁,连宋闻棠都退到阶下。丁灵低着头,原等着阮殷从自己身前路过,他却停下来。丁灵视野中尽是朱红的衣料和精致的江牙海水绣花。
丁灵慢慢抬头。阮殷已在她身前立定,正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好半日才艰难寻出一个称呼,“千……千岁?”
“丁小姐,你我之间如此客气——”阮殷刁钻道,“岂不是太见外么?”
丁灵难以置信地看他,人多口杂不便说话,只能无声地摇头,“这话从何说起?”
阮殷不答,撇下她转向宋闻棠,“宋渠。”
宋闻棠忙跪下,“千岁万安。”
“你这门婚事我不答应,作罢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场四个人,三个目瞪口呆,只有李庆莲木着脸不言语,勉强算镇定——应是早就知道。
宋闻棠一瞬间转了八百个念头,“求千岁恕下官愚钝,下官听不懂。”
阮殷冷笑,“我说——你同丁小姐的婚事我不答应,不要再议了。”
“只怕要叫千岁失望。”事到如今,宋闻棠再傻也不可能不知道从头到尾隐在丁灵身后的对头是谁,积攒许久的怨气冲上来,口气便恶劣起来,“陛下已为下官和丁小姐赐婚。丁小姐是下官的未婚妻子。”
“我说了我不答应,你没听见?”阮殷轻蔑地笑一声,“你既是如此昏悖,就别起来,跪在这里好生清醒。 ”说完拂袖而去。
丁灵急叫,“阮——”
一语未毕被人掩住口唇,转头才见是李庆莲。李庆莲匆匆向丁老夫人道,“有话同丁小姐说。”强拖着丁灵避到菩提树后。
丁灵眼睁睁看着阮殷入内陛见。丁老夫人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宋闻棠刚要起身,被跟过来的侍人一把摁回去仍旧跪着。
宋闻棠挣扎。
侍人寒着脸按住,“千岁命你跪着。”
丁灵用力扯下李庆莲的手,转回菩提树后,“你们疯了吗?闹成这样要如何收场?”
李庆莲面露难色,“爷爷执意如此,我劝不住。”
丁灵大怒,“赐婚的事既然是刚刚提及,为什么要告诉阮殷?他tຊ怎么就知道了?”
李庆莲皱眉,“不要说宫里,便是朝里的事,想要瞒过爷爷也是难于上青天。不说这个——爷爷铁了心要拦这门婚,姑娘万万不要多言,此间事了,姑娘必能往封地避祸。”
“我去封地避祸——阮殷怎么办?”
李庆莲不说话。
“皇帝亲口赐婚,阮殷进去阻拦能有什么好下场?”丁灵说着顿足,“你快去拦他。”
“爷爷要是听我的,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何必同这些人争一时之气?”丁灵大急,“皇帝要赐婚便赐,我走便是,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身?”便推他,“你快去拦住阮殷。”
李庆莲被她推搡只是不动。
“李庆莲!”
“姑娘莫白费劲了。”李庆莲耷拉着脑袋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什么意思?”丁灵大惑不解,“皇帝未必就听他,你让阮殷忍一忍,这事不就过去了?”
“皇帝必定从命。”
“什么意思?”
李庆莲道,“净军就在山下。”
丁灵指尖一颤,“你在说什么?”
“悬山寺地处荒僻又极狭窄,净军已经围了这座山。皇帝不答应,连他都走不脱。”
丁灵退一步,“真是疯了。”转身便走。
李庆莲拼死拖住,“姑娘别去。”
“放开!”
“姑娘万万不能去。”李庆莲扑通一声跪下,“爷爷走下这一步,又不是当真要造反——必定要获罪的。日后——”他几乎就要哭起来,“姑娘必不能搅到这件事里头,眼前难关一过,后头还有一辈子——姑娘有着落,爷爷才能有依靠。”
第88章 皇家脸面
阮殷进去的时候, 皇帝正襟危坐,看见他便问,“大伴出京不过数日,为何回转?”
阮殷慢吞吞入内, 掀开袍角慢吞吞跪下, 磕一个头,“奴才给陛下请安。”便仰起脸, “奴才回来, 因为家中遇到烦难事,想同陛下求个恩赏。”
皇帝自从知道阮殷回京便心惊肉跳的,直到他说出“家中事”才暗暗松一口气, 便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石阶,俯身拉他起来, “大伴自去岁一直身子不好,回来便回来,何需多礼?”
阮殷顺势起身, 任由皇帝拉他在右侧椅上坐下。皇帝竟也不回去, 紧挨着他一同坐了。小太监入内奉茶。皇帝道, “发生了什么?大伴特意回京寻朕, 必定不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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