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这些过于贵重了——”丁灵笑一声,“我要不起。”
“丁灵!”
“我闺名南嘉——便是南嘉也不是宋大人能够呼唤。”丁灵冷冰冰道,“请宋大人称我——丁小姐。”
丁北城第一次见他二人私下说话,想不到居然是如此剑拔弩张局面,死对头一样,难免生出悔意——怎么可能叫这二人做亲?
宋闻棠膝上发软,几乎便是跪在丁灵身前,“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太监吗?”
“是。”
“可是他是个太监——”
“关你什么事?”
丁北城很少见自家妹妹如此冷酷的神情,恐她惹祸,胆战心惊地拉宋闻棠,“春山……我妹妹糊涂,要不咱们先回——”
“你总是要嫁人。”宋闻棠根本不在乎,抬手挣脱,“你又不能嫁一个太监……为什么不能嫁我?”
“我也想问——”丁灵看着他,“宋大人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就因为我救了你?”
“我——”
丁灵不等他说话,“我于你有救命之恩,盼望宋大人心存一善,思及报答。”
“我正是要报答——”
“那便放过我。”丁灵道,“盼你去寻我阿爷——退亲。”
“你——”
丁北城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唇枪舌战,抢上前拉住,“强扭的瓜不甜的,还是罢了。咱们走——”
宋闻棠便挣扎,“我还有话说。”
“下回,下回再说。”丁北城毕竟武将,拉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简直轻而易举,三两下便将他拖出去。
宋闻棠目光没有离开丁灵半分,便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冰冷又憎恨,他看着她满是厌恶对自己说,“别再来了。”
怎么会这样?
他分明记得她不是这样,她分明为他着想无微不至,她眉目含情,她贴在他滚烫的额上的手那么温柔——
怎么能这样?
第84章 原来是他
丁灵憋住一口气, 提着斗篷就走。刚到外院青葱带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看见丁灵便扑上前磕头叫,“姑娘——”
“彩椒?”丁灵愣一下,“你回来了?”便俯身拉她起来上下打量, “胖了点……怎么看着倒是憔悴了, 你——”正要详细问,记起她妹妹彩绣早已是宫里挂了名死了的人, 便打发青葱出去, 拉着彩椒去凉亭说话,“你妹妹可好?”
“好。”彩椒点头,“生了个小子, 健康着呢。”
“平安健康就好。”丁灵道,“让你妹妹安心带着孩子住在庄上,好生把孩子养大。”
“是。”彩椒魂不守舍模样, “奴婢回来,听说姑娘竟然跟府上闹起来,发生了什么?”
“我同府里闹什么——没有的事。”丁灵一语带过, “我如今在南安王府地界居住, 不似以往简便, 你不能留在这, 还是回府当差吧。”
“姑娘!”彩椒立刻跪下,“让奴婢伺候姑娘。”
“我不要人伺候。”阮殷对外早已经是离了京的人,他和自己的事越少人知道越稳妥。丁灵拿定主意, “非止是你,连青葱也不必在这, 你们都回府当差。”
彩椒听见好似天都塌了,“姑娘不要奴婢了?”
陆阳无论如何不似中京繁华, 等她和阮殷过去安定下来再问这两个丫头——如果仍然想跟着,带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却不能有任何闪失。
“没有的事。”丁灵道,“以后再同你细说。”站起来往外走,“我另有事,回吧。”
彩椒依依不舍地叫,“姑娘。”
“回吧。”丁灵摆一摆手,自己出去tຊ。刚要登车,便见转角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乌篷马车,极不起眼的模样,车夫戴着斗篷,靠着打瞌睡。丁灵原不留意,那车夫忽然抬头看她,一双眼精光湛然——是个内家高手。
丁灵便走过去。那车夫跳下来扶她,丁灵吩咐他一句“回府”,低头上车。掀帘便见阮殷缩在车壁一角,身上搭着的居然是她的斗篷。男人神情焦灼地昏睡,脸颊埋在斗篷柔软的布料里,仿佛在汲取她的力量。即便是如此,即便在梦中,男人仍不时震颤,如惊弓之鸟。
丁灵坐在他身前。昏睡的男人忽然惊叫,自己就醒了,看见丁灵不顾一切扑上来,搂在她腰间,“丁灵,丁灵——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
“我就是回家一趟。”丁灵回抱他,双手搭住男人嶙峋的脊背,“定然是要回来的呀。”
阮殷自知理亏,悄无声息埋在她怀里,许久缓过来,仰着脸看她,“我怕你不回来了……你要是不回来,我怎么活,我害怕……”
“不会的。”丁灵双手捧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脸庞,用力亲他一下,“这半日了,你吃饭没有?”
“还没有。”阮殷看着案上放着的食盒,“我带来了,我们一起吃。”
“是么?”丁灵走过去打开,她走时正安排晚饭,食盒里菜色正是她走前备下的,一个不少也一个没动,参鸡汤浮着的油脂都凝固了,看着要死不活的,没有胃口。
丁灵看着死样活气的菜,转头道,“今日端阳放河灯,咱们也去——去流灯河买好吃的去。”
阮殷满怀心事,但丁灵高兴他就不能不高兴,含笑道,“好。”
丁灵往外说一声,“去流灯河。”
“是。”车夫在外答应,马车悄悄转向,慢慢往流灯河方向去。
“丁灵。”阮殷扑过去搭在她身上,二人昏天黑地吻在一处。不一时分开,阮殷抵在丁灵额际,“他们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丁灵漫不经心整着头发,“就是有人提亲,我没答应。”
“是——宋渠么?”
丁灵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进去。”阮殷把自己满是嫉恨的脸隐藏在她怀里,咬牙道,“我也想光明正大走进去……可我没脸……见不得人……”
难怪同她亲吻半日还如此清醒——竟是完全没有投入。丁灵道,“什么有脸没脸——祖宗,记着你是出了京的人,天塌下来也不许你露面。”
阮殷掩面道,“我嫉妒宋渠。”
“你嫉妒他什么?”丁灵笑一声,“嫉妒他被我撵出去?”
阮殷瞬间销声。
“祖宗。”丁灵想一想道,“你出京等我好不好?等南安王妃回来交待了,我去寻你。”
“不。”
“你这样——”丁灵叹一口气,“我怕你哪一日忍不住定要露面,叫皇帝知道犯忌讳。”
“不会的。”
“那你要答应,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出面。”丁灵道,“我能应付。”
“嗯。”阮殷在她温柔的宽慰中慢慢平复,便仰起脸,“真的么?”
“什么?”
“宋渠真的被你撵出来?”
“你不是看见么?”丁灵盯着他,“干嘛还问我?”
阮殷惶惑地望着她,“你总觉得你又在哄我。”他忽一时叹一口气,勾着她,攀援上去亲吻她,“你若是哄我……别叫我知道……我做你哄着的傻子,也是欢喜的……”
丁灵视野中是男人白皙修长的一段脖颈,用力中笔直地抻着,因为过于细瘦,欲断的模样。丁灵忍不住张口咬住,男人惊叫,一口气没续上来,便仰面摔在她怀里。丁灵被他带着摔倒下去,两个人滚在车板上。
阮殷从未感受这样的肌肤相亲,立时神志不清,勾着她胡乱地叫“救命”,丁灵听见,喘着气制止,“难道要死了吗……祖宗,说点好听的。”
阮殷听不见,他根本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自己被爱着的人如此珍受,闭着眼睛只顾哭叫,“救我……你救我……”
丁灵无语——算了,随他高兴吧。
北御城山离流灯河有段距离,到地方时夜市已经开启,流灯河畔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马车在其中缓缓游走。
为图隐秘两个人都没有下车,阮殷神志恍惚地靠在丁灵肩上,隔着车窗悬着的如烟的轻纱望着世间繁华。热闹的叫卖声和人群欢笑声一浪一浪地涌进来,阮殷只觉得身畔的一切都不真实到极点,“我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还能有这么好的时候。”
丁灵刚打发侍人买回来糯米甜藕,闻言塞一块填在男人口中堵住,“说什么扫兴的话?”
阮殷被她堵嘴,好半日才嚼了咽下去,“是真的。我那时候就是觉得风吹得好疼……没有尽头,也不知道还要疼多久……”
丁灵听得难过,偏转脸亲他,“许是因为你受了苦,才能再活一次。”
“也许吧……”阮殷道,“能有今日,便叫我再死一回都使得。”
“不许胡说!”丁灵喝斥,“再胡说打嘴!”
阮殷果然闭嘴,默默嚼着她塞过来的糯米甜藕。丁灵自己反倒气不过,“杀人便罢了,还弃尸荒野,是谁干的——我这便去打他。”
阮殷埋在她颈畔轻轻地笑,“什么叫杀人便罢了?”
丁灵一滞,“是,杀人也不能罢了……万幸我们祖宗还活着。”又问,“后来发生什么,你怎么就又活过来?”
“后来有个人路过,就把我埋了。”阮殷道,“她是一个好人,害怕泥土污了我的脸,还割下自己一块衣角铺在我的脸上——那是我人生遇到的最好的人。”
丁灵越听越觉耳熟,脱口问,“在哪里?”
“你去过的。”阮殷道,“往生潭后面那个山谷,她把我埋了在那棵桃树下……丁灵,你信我——那一棵树是白桃,我见过。”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他——难怪她遇见他第一眼就被他吸引,难怪她这么怜爱他。
原来她那个时候看见的那双眼睛里真的有活着的灵魂。
丁灵久久不说话,阮殷不安道,“丁灵,我说这些是不是吓到你?”
“没有,我愿意听。”丁灵收敛心神,揽住男人脖颈,用力亲吻他,“你可以多说一些。”
阮殷用力喘气,身不由主地去缠她。丁灵抚摸着男人细瘦的肩臂,“再后来呢?”
“什么?”
“她埋了你,后来呢?”
“她埋了我就没有风吹我了……后来我没有意识,好像就睡着了。”阮殷道,“然后我就醒了,竟又在司礼监坐着,皇帝竟还那么小。”
丁灵沉默许久,“那是要谢谢她。”
“我寻过。”阮殷摇头,“找不到。她或许根本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确实不是。丁灵道,“不用找了,你好好活着,她必定是欢喜的。”
“是吗?”
“当然是。”丁灵道,“你想——人家一个路过的人会埋了你,要么是她天性善良……”她说着隐秘地摸一摸鼻子,“要么就是她久慕我们老祖宗大名,不想让你弃尸荒野——不论哪种,她必定是希望你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阮殷不确定道,“……是……吧。”
“那你不正应该高兴起来吗?每日患得患失,如何对得起人家埋你一回?”丁灵去捏他面颊,可惜瘦得皮包骨,指尖都打滑,“还想吃什么吗?”
“我不是患得患失。”阮殷纠正,“旁的都不打紧,但你是不一样的……我只要你,我不能没有你。丁灵,我便是做你的伴当也是使得,我不能没有你。”他极认真地说完才回答,“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丁灵一滞,“祖宗,你没有喜欢的吗?”
“有。”阮殷仰着脸,烟火集市热闹的灯火下男人一双眼如同星光闪烁,“我喜欢你。”
丁灵忍不住笑出声,直笑得连车壁都在陪着她发颤,“就数你嘴甜。”
第85章 河灯
丁灵笑出声才记得是在集市上, 忙收敛。贴在阮殷耳畔小声问,“那当日害你的人,你都杀了吗?”
阮殷不说话。
丁灵道,“怎么不说话?”她忽一时福至心灵, “报仇不是应当应份的事吗?有什么不能说?”
“真的?”阮殷仰起脸, “你不怪我胡乱杀人?”
丁灵一滞,“你又不修道, 我也不修道, 害你的人不该弄死吗?”
“你又骗人。”阮殷鼓起两腮,“当日宋渠才失了几根tຊ指甲,明日就长出来的东西, 你便要打杀我。”
“我什么时候要打杀你……”丁灵无语,“不提他,你只说你的。”
阮殷道, “除了皇帝……皇帝……其实怨不得他。我以前掌朝太久,犯了天家忌讳,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不能容我。太后于我有活命之恩, 穆王是我伯乐, 皇帝是于天下是圣明之主——于公于私, 只能罢了。”他动一下, 嘴唇贴在她唇畔,亲一下,“你看他这回也放过我——就罢了。”
“把你扔在野地里的呢?”
阮殷一滞, “一个偷懒的衙差,有什么值得计较?”
“我不是计较。”丁灵掰着手指头道, “皇帝放过了,衙差放过了——所以你杀了谁?”冷笑, “祖宗,你别是一个没动,自己忍了吧?”
阮殷见她一脸气不过模样,便知她还在替自己不忿——这世上有人心疼自己,有人替自己生气,还有什么不能忍受?便甜蜜道,“我有了你,便不报仇,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不行。”丁灵道,“你忍得,我忍不得——这两个不计较罢了,其他人呢?”
“杀了。”阮殷去拉她的手,扯过来搭在自己肩上,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丁灵本能地拢住,“冷吗?”
“不。”阮殷摇头,“我就是想你……你抱着我。”便翻转身,掩在她怀里,“我记得那是新年的时候,头一日定的辰时皇帝敬天。我辰时到敬天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他说的是当年事,这些丁灵在史书看过,却是第一次听当事人提起。她心中一动——阮殷心里必是极恐惧的,却推说想她,仍然是这么别扭。丁灵拢着他,指尖抚弄着男人细瘦的肩臂。
阮殷陷在往事中,“我走进去就闻到奇怪的香味,回头看陪我来的侍人——突然就消失了。我当时便知不妙,但是没有办法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我仍然在敬天殿里头,我身上没有一件衣裳,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女人也没有衣裳……敬天殿里到处都没有,只有青色的砖和金色的神像……连一块布料都寻不到……只有我和一个女人。”
这个必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首辅夫人。
果然阮殷道,“我不认识那个女人,她却一口咬死是我绑她在这里,说我调戏她,辱她清白。”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然后呢?”
“然后——”阮殷指尖陷住丁灵心口衣襟,“丁灵,你要信我。”
“我当然信你。”
阮殷听见便攀援上来,胡乱地亲吻她。丁灵仰着头,心不在焉由着他闹,“那个女人是谁?”
阮殷在她身上又粘了许久才道,“我不认识她。后来听说是宋渠的未婚妻子。”
阮殷不认识,那不论是谁,肯定不是丁南嘉——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我要走已经来不及。皇帝带着三台阁宰辅和跟随亲卫入殿……”
“后来呢?”
“这种事被当场撞见,便只能入廷狱。”阮殷道,“我以前自从入司礼监便从没受过委屈,心气又高,被人攀诬更加生气。中京三军都是我的部下,见不到我便聚集狱外哗变——皇帝只能仍旧放我出去。”
丁灵听得胆战心惊,这些史书根本没有记载——阮殷毕竟是奉了秘旨变法之臣,替皇家变法,替皇家背锅,后头还有西州作保,如果只是一个女人的事,皇帝未必就杀他,可是闹到三军哗变,谁都保不了。
果然阮殷道,“我在敬天殿时就已经非常憎恨所有人,出狱以后更是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管醉生梦死,侍人稍不顺心便打一顿撵了,慢慢没有人肯接近我……慢慢与我离心。后来中京三军我失了两军,只剩一个净军成不了气候,穆王想保我性命,让我去西州。皇帝不肯,命禁军拿了我。那些弹劾折子你都见过,以前比这个更多百倍,我在狱中三个月,罪名成山成海——旨意下来,车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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