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蘅将云纤护在身下许久,直到火势烧到谷仓又确定几人并未留守在旁,才四肢发软地拉着云纤逃出云家院子。
二人身后是漫天火光,云纤神色呆滞地看着窜入云端的黑烟,麻木听着耳边嘈杂救火声响。
“云纤……”
李玉蘅咬牙将满面泪水的少女拥入怀中,二人站在巷尾不住颤抖。
“云家祖上三代皆博施济众,施恩从不求报,今日……今日发生了什么?”
少女喃喃低语里,满是令人心酸的悲鸣。
此一瞬,她竟犹如身处噩梦,不知今夕何夕。
“玉蘅,我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有人闯入我家中,他们伤了喜妞,伤了祖父,还伤了爹娘姐姐。”
“玉蘅……”
云纤眼神空洞,伸出的手抖得厉害,李玉蘅见状将染满鲜血的左手背至身后。
他心中惶惶,怕得牙齿打颤,可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云纤,亦不懂此时能说什么。他把人背在身上,强提着一口气往家中走去。
少女柔弱,泪水自滚烫转为冰凉,不断滴落在李玉蘅颈上,每一颗都如砸在少年心头的锐刺,让人既惊又痛,不知所措。
“哎呦,你二人怎这个模样回来的?我听隔壁你王婶子说云家走了水,火烧得大着呢。”
李玉蘅背着云纤刚走近李家,便见李母等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快把云纤放下,你身子弱,怎背得动她?”
将云纤从李玉蘅身上拉扯下来,李母这才露出点不及眼底的慈爱笑意:“女子怎能骑在男子背上?这岂不是将蘅儿的运势都压没了?”
李家受云家接济多年,若无云家她孤儿寡母难活至今日。
可恩情这东西,轻飘了难以入心,重了,也多令人觉着负担不起,日久天长的,反成了压在肩头的担子,久而久之难免厌倦想要脱离。
李母不是不感恩云家所为,可自云贵提出两家结亲,她的蘅儿又才名渐起,她便觉着这恩义变了味道。
“你二人虽有婚约但到底还未成亲,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把李玉蘅拉到自己身边,李母这才发现他掌心满是血迹。
“怎么搞得?”
“蘅儿,蘅儿?”
妇人惊呼,这方让惶惶不知措的二人收拢了心神。
“无事,母亲不必担忧。”
李玉蘅低头看着掌心处半指长伤口,默默握紧拳头。
“云纤,你先去我房中休息一番。”
将浑浑噩噩的少女送入自己房间,李玉蘅这才坐在院中怔怔出神。
“为何留云纤在家中过夜?走水的真是云家?云贵夫妻呢?”
李母满面不愿地掰开李玉蘅的手,又惊呼一声:“这么大的伤口究竟如何伤的?可是云纤那妮子又让你帮她摆弄那些个锯、锉了?”
“你日后是要考取功名的,万一伤了手,还如何拿笔?”
见李玉蘅迟迟不说话,李母强压下心头烦闷:“你让猫儿叼了舌头?”
“娘。”
按住微微发抖的手,李玉蘅道:“云叔一家遭了难,除了云纤,再无活口。”
将今日事说与李母听:“今日七人并非寻常江湖人,他们出手利落狠辣,却不曾核对云家人口,让云纤侥幸逃出,着实反常。”
“云叔一家从不与人结仇,这祸患来得蹊跷。”
想到云贵、云六白等人的惨状,李玉蘅用力捂着面,却未能阻止泪水自指缝尖滑落。
“为首那人离开前曾说不可为王府留下麻烦,云家不过寻常百姓,唯云绣夫婿在湘王府做活……”
皇亲贵戚,屠百姓满门。
这冤屈,要如何平?
这血仇,该如何报?
“娘,我想明日便与云纤成婚,有了云家壻身份,来日我金榜题名便可将此冤屈直达天听,平云家血海深仇。”
“你……”
自李玉蘅说到云贵一家遭遇横祸,李母便再发不出一声。
她心头思绪颇多,有悲痛、有震惊,有惋惜、但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可这些复杂心思,皆在听闻李玉蘅说要直达天听为云家平反时,消散个干净。
腹中千言万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不甘不愿的轻哼。
“你今儿先歇在娘的房间,娘亲去陪云纤,万不能让云纤想左了,再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有劳娘亲。”
李母死死掐着掌心,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夜的云纤也果真如李母所说极不安稳,晚间,她发起高热,一整夜沉溺在血色梦魇难以抽离。
李母静静坐在她身旁,眼中带着淡淡心疼,更多的却是审视和盘算,以及偶尔流露出的挣扎和为难。
“云纤?”
天蒙蒙亮时,李母端着一碗温热鸡汤唤醒冷汗淋漓的少女。
“你高热一晚,喝些鸡汤补补身子。”
云纤艰难睁开眼皮,初见李母时十分恍惚。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李家,却是被李母塞进手中的汤碗带走了思绪。
“好孩子,快喝些。”
李母推着她的手臂,云纤痴痴照做。
鸡汤中切了好多老姜,鲜香里透着辛辣,云纤却如失了味觉一般怔怔吞咽。
“云纤……”
见少女满目血丝,眼皮肿胀,李母强按下心中不忍:“云纤,昨日云家遭遇的事我都知晓了,你爹娘祖父一日全无,我心中再痛苦不过。”
“可是……”
李母站起身,先是局促地搓了搓手,后又缓缓跪在她面前。
“云纤啊,我李家只是寻常百姓,背负不起这等祸患,昨日玉蘅也说云家得罪了王府,才会遭此横祸。”
“如李家这种小小门户,如何跟王府抗衡?”
“我知我们孤儿寡母多受云家接济,这些年来若无云家,蘅儿莫说读书识字,怕是连生计都难支应。”
“可是云纤啊,这报恩,不能将命也搭进去。”
李母眼中带泪:“我唯玉蘅一子,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是生是死无足轻重,可玉蘅前途无量,不该背负此等责任。”
“眼下云家惨遭灭门,却不好拉我李家下水,同担杀身之祸。”
“云纤,伯母求你,求你放过玉蘅吧。”
说完,李母咚一声磕在地上:“我承你爹娘的恩情,待来日我下了黄泉,必报答他二人。”
云纤呆呆看着,昨日记忆悉数回笼。
泪止不住砸在碗中,许久许久她才哽咽着道:“李玉蘅……如何说。”
李母闻言站起身,侧过身子将房门打开。天色未明,云纤只见李母房中透出一道笔直背影。她盯了半晌。
她期望屋中人可推门而出,亦或发出半点声响,却终失望地收回视线。
枕边放着李玉蘅洗净的衣裳,最上方是她亲手为他打的同心结。那同心结用的并非上等丝线,如今颜色已褪,隐显斑驳。
“我知晓了。”
“我云家深仇,不必借他人之手。”
少女死咬牙关,眸色血红:“云家,有我云纤一人即可。”
说完,她掀开被子,踉跄着走出李家大门。
虽就要及笄,可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李母看着云纤羸弱背影,忍不住狠狠抽在自己面上。
她也不想做那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可无论何种情境,她都势要先为自己的蘅儿考虑。
见云纤走远,李母颓然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吹熄蜡烛。
映在门窗上的身影消失,她转身扯了云纤扎发的红绳,走到屋后挂在河边的矮桠上……
从李家离开,云纤跌撞着向前走去。她并不知前路在何处,只茫然而行。
脑中思绪纷繁,但无一例外,所思所见皆带着血腥。
走了许久,直到双腿再没有一丝力气,云纤才跌坐在地哇一声哭了起来。到如今,她都不敢相信祖父、爹娘同姐姐以及喜妞都不在了的事实。
“湘王府……”
“卫益清。”
云纤咬着牙站起身,唇角因过于用力而氤出鲜红血渍。
她不恨李玉蘅亦不恨李母,趋吉避凶乃人之本性。
但湘王不同,他不该莫名屠杀云家满门!
她不能让家人死得不明不白,哪怕豁出一条命去,云纤也要为爹娘姐姐,祖父同喜妞报仇。
少女眼中渐渐凝聚了坚定。
虽势单力薄,但她尚有一条命在,她想看看豁上自己一条贱命,能否走至湘王面前,予他一击。
扯着袖子擦干眼泪,云纤将手探入怀中,抽出一张贴在心口处,还带着淡淡体温的小笺。
不必打开,她也知上头是什么。
这是她这些年来,收过无数张的李玉蘅画下的青梅图。
纸短情长,灰飞情灭。
云纤未有一丝犹豫,将手中小笺撕扯粉碎,散于风中。
今日起,她只为复仇而活。
如今,她要上京叩阍。
她要将卫益清所作所为大白天下,她要卫益清给她云家一个交代!她要走至卫益清面前,问他为何害她满门!
站在街头,云纤侧目眺望鲁家巷方向,忍住鼻酸转身往京中走去。
登闻鼓设立于午门之外,旁有一监察御史看守。
宫门巍峨,放眼望去尽是刺目的红。云纤已盯着登闻鼓多时,终忍不住冲向前。
“你这孩子,做什么呢?”
她刚动身,便被一衣着干净,神色温和的老妇拉住。那老妇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穿赤铜色乌绫褂,见云纤奔着登闻鼓而去,急慌慌将人拦下。
“你这孩子要去做什么?想敲登闻鼓不成?”
“是。”
“你可有状纸?府、州、县、省官可曾不受理你的冤屈?”
“我……”
云纤愣愣摇头,喃喃道了句没有。
她往日甚少出门,平时也只在戏文中听过叩阍之事,并不知晓当中内情。
“你有何冤屈?”
那老妇见云纤年纪小小一身风尘仆仆,不由心疼。
她虽张口问了一句,可还不等对方回答,便轻叹一声:“我似你这般年纪就在此处卖干脯,如你这贸贸然上前击鼓的瞧得多了。”
“这登闻鼓并非戏折子里头讲的那般,任谁人都可上去敲打。”
“朝廷有令,需逐级辞诉,若有冤屈且县、郡、州、省皆不受理者,方能来此击鼓鸣冤。”
“越级辞诉又无状纸,怕还不等你走上前便被官爷拉下去打死了。”
“且退一步讲,就算受理,你也要先吃上几十大板。民告官等同子弑父,礼法容不得的。”
老妇扶着摇摇欲坠似被人抽干了力气的云纤,小声劝慰:“我瞧你还小,莫冲动行事。且击鼓鸣冤这等事也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做的,不如去寻你家大人,再不济也得找一男子呀。”
“我家……没大人了。”
云纤鼻尖一酸,双眸泛红。
若祖父爹娘同姐姐还在,怎会任由她在外奔波?
往日哪怕只做久了活计,祖父也会差遣喜妞过去寻她。若娘亲知晓她这些时日餐风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怕会心疼得落泪吧?
爹爹若知李玉蘅那般对待她,定会冲到李家为她做主。
云绣云绮若还在,此时会把她揽在怀中,细声安慰。
大姐夫……大姐夫若还在,定会给她买上一支绢花,哄她开怀。
可如今,云家覆灭,祖父爹娘、姐姐姐夫甚至是喜妞都不在了。她家中没了男丁,也没了大人。
她于这世上,再没了亲人。
“我家没大人了,我家人都没了……”
十几日奔波她不曾落泪,一心只想为云家平反,让湘王卫益清以命抵命。可今儿一句你家大人,让她再绷不住心中那根早已断裂的弦。
“好孩子你莫哭。”
老妇人见状知晓云纤定受过大委屈,直把人揽在怀中好生安慰了一番。
“这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听你口音应也是京城中人,婶娘跟你指条路子,先去寻人将状纸写了,再去顺天府。”
老妇目光看向矗立在午门前的登闻鼓,幽幽叹息。
“多谢婶娘,我知晓了。”
平缓了情绪,云纤转身想要离开,那老妇人忙道:“婶娘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装些干脯你拿着路上吃。”
云纤再三推却,皆未能成功。
“吃饱了才有力气奔忙,好孩子,婶娘祝你往后畅行无阻。”
老妇人一脸慈爱,给云纤装了好多充饥之物,挥手让她离开。
拜别老妇人,她又匆匆赶往顺天府。
请人写状纸需不菲之数,云纤虽识字,却不知状纸该如何下笔。琢磨多日,她寻到一位潦倒落魄但尚算和善的老儒。
眼下那老儒正在街头为人代写书信,云纤观察许久,方在对方要收摊离开之前,重重跪在他面前。
“请老先生帮帮小女子。”
说完,云纤双手合于头顶,结结实实向对方行了个大礼。
“小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还请先生帮我写份状纸。”
将云家遇害一事简单说与对方听,云纤红着眼哀求:“求先生帮忙,日后我必结草衔环,报先生大恩。”
那老者听过后沉默许久,尤其在听见湘王之名时,眉间紧蹙,很是震惊。
“你怎会找上我?”
“您老生得似我祖父。”
云纤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这话并非作假,自然也不全真。她观察几日,发现对方接连给街上乞儿馒头吃。
而分明他自己也生计艰难。
这样的人,即便不帮助她,也必不会反咬一口将她送官查办。
云纤趴在地上,十指深深抓进掌下泥土中。
“你……”
身穿泛白长衫的老儒沉吟许久,方喃喃道:“你年岁小,可知晓诬告是何罪名?”
“若你无法将……便是诬告,你状告他什么罪名,就要承担同等罪名。”
“你……可想好了?”
“罢了,帮你一回又如何。”
那老儒看着双眸瘦至凸起的云纤暗自摇头,他沉思一二,这方利落下笔。
薄薄一张纸,看似不起眼,承载的却是云家六条人命。
云纤将状纸小心翼翼捧起,虔诚万分、痛心万分。
“多谢先生大恩,这份恩情,愿云纤来日有机会相报。”
又重重跪地磕头,再三拜谢后她才转身离去。
“崔先生。”
云纤刚离开,便有一长身玉立的男子自墙角走出。男子身形颀长,一双凤眸微微上挑,见云纤背影消失于眼前,这才敛下眼皮,遮挡眸中锐意。
“有劳先生。”
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子,崔继颐放在桌上,又朝云纤方向而去。
顺天府掌京畿刑名、钱谷等事,云纤想要为云家平反,必要先行此路。她知晓官官相护,亦知晓自己毫无胜算,可她再无他法。
卫益清乃当朝亲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嫡亲弟弟,莫说她根本近不得对方身,便是想远远遥望一眼,都十分困难。
她所能做的,唯有赌,赌青天有眼,赌这世上尚有一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抓紧手中状纸,云纤凭一腔恨意走进顺天府。
将手中状纸递交出去时,她只觉一颗心提到了胸膛。
“你便是云纤?”
不多时,堂内走出一羊须胡身穿圆领宽袖长衫、头戴八瓣小帽的男子,瞧这装扮云纤便知这是顺天府中的刑名师爷。
“正是。”
“这状纸所言是真?”
“是真。”
“你可有人证物证?”
“小女便是人证。”
云纤仰起头:“我云家满门被屠那日,小女便在谷仓阁楼之上,亲耳听闻为首男子说‘扫尾干净,别给王府留下麻烦。’”
“物证何在?”
“物证在云家,官爷可随我……”
“如今距事发已过月余,还有何有力物证?且我已调查过地方案卷,鲁家巷确有因云姓人家走火,死伤多人事件。”
“我怜你小小年纪痛失亲眷,不让大人计较你诬告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让你长些记性,你怕不知天高地厚,日后还要胡作非为。”
“来人,将这小娘子带下去笞三十,死生不计。”
师爷说完,转身回了后堂。
后堂中,顺天府尹正端坐在前,手中捧一温热茶盏,轻轻拨弄。
“老爷,为何您不问此事真假?”
师爷坐在一旁,眉眼中带着淡淡野心:“若此事是真,您便可借机送湘王人情一个。若王爷承情,来日老爷您便可扶摇而上,直入青云。”
“嗤。”
顺天府尹冷哼一声,瞪他一眼,抬腿离去。
“此事只有假,没有真。”
顺天府另一幕僚轻轻开口:“你当老爷疯了不成?但凡此事由咱们这儿传入王爷的耳,那只会让王爷以为老爷邀功是假,威胁是真。届时王爷心中生厌是小,记老爷一过是大。”
“既老爷没有邀功之心,为何不直接将那祸患打死亦或定个诬告之罪?以此也算帮王爷处理后患,不至于再闹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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