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二夫人垂眸想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云纤也不急,只静静等待。
傅家外院如何她不知晓,但内院被看护得如同铁桶一般,女子轻易难以出府,往日见客多是如傅知溪那等已经胜出的傅家女。
她们生在此处,亦从不觉傅家设立朝凤有何不妥,便是心中厌恶,也多如巳月那般藏于心底,不敢表露。
所以这些人,不曾想过逃离傅家。
而外嫁的傅家女,因朝凤厮杀太久,早泯灭了人性,一朝外出只想如何让傅家地位更甚,待母族强盛后惠及己身。
所以傅家从不担心那些人外嫁,会生背叛之心。唯她不同,云纤不想来日被傅府牵制手脚,更不想自己离开后,傅绍光为再诞子嗣,将傅二夫人轻易抹杀……
“若娘亲想离开傅家,待我嫁去王府后便着手准备此事。”
虽不知湘王府什么境况,但总不至于也如傅府一般在后宅设一个“朝凤”。
“我……”
傅二夫人语带犹疑。
“此事并非朝夕可成,娘亲可先想想。”
原本傅二夫人未曾想过此,可今儿云纤一番话确让她活络了心思。她抬起手摸着云纤长发,见她愈发沉稳,心下不免酸涩又骄傲。
见她又红了眼,云纤忙转了话头:“娘亲可打听到麦秋与甜春的消息了?”
傅二夫人摇头:“府中下人对那日的事皆三缄其口,我亦探寻不到什么。可我想着此二人应当……”
这人命在傅家里是最不值钱的,许是都抵不上马厩里的一匹马,落梅园里头的一棵树。
母女二人相视一眼,又齐齐转过头去。
“莫为这些忧心了,你笄礼在即,先将这笄礼办好。”
傅二夫人拉着云纤,心下不忍:“我想着那日为你寻个全福夫人做筮宾,替你梳头,可我这些年在京中交际甚少,一时间不知能寻了谁去。”
“大夫人……”
微微撇嘴,傅二夫人道:“我嫌她晦气,连带着她寻的人也不喜。”
“不必寻全福夫人了,及笄那日娘亲替我梳头便好。”
“那怎么行?”
傅二夫人微有落寞:“你年岁小不知,这筮宾本应寻一贤德出众的长辈,可我瞧不上什么贤德不贤德的,我只想你一生顺遂,福禄双全。”
“这全福夫人父母安康,夫婿体贴,儿女孝顺,我想给你找一个全福夫人笄礼那日为你插笄。”
“母亲便好,对孩儿来说有母亲便够了。”
“小孩子说什么胡话。”
打趣似的拍了云纤肩头:“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出身,爹不详娘不知,夫婿是头中山狼,女儿……”
“使不得。”
“孩儿说使得。”
云纤一笑:“外人眼中娘亲是再完满不过的全夫人,可见便是寻了也不见得能寻到好的,倒不若娘亲来为孩儿插笄,起码您是真心。”
“这真心的祝愿,抵得世间万千。”
“你这孩子,就生了一张甜嘴儿,来日嫁去湘王府还不知要将湘王世子迷成什么样子。”
“往日娘亲虽曾说过让你谨慎着些,心狠着些,可……”
傅二夫人抓着云纤的手:“也不见得天下男子都如此,总有些人是好的,值得你托付终身。”
“说不得你二人大婚后,你会发现这湘王世子,就是你的良人。”
云纤闻言浅浅一笑。
湘王世子卫铎?
他注定不可能是自己的良人。
傅知禾的笄礼选在了正月初九,场面异常壮观。
不仅傅家姻亲多数到场,就连平日傅家男子交际之人亦来参宴。及笄这日女子多上重妆,身形面容只让人瞧个八分真切。
可即便如此,云纤在众人面前走过一遭,也足够为日后留下些微印象。
听着赞礼高唱祝词,云纤望着面前宾客心若死水。
远处优伶唱腔在空中悠悠荡荡,却除了她外,再无人细听。
“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唱及此处,云纤忽听出几分趣味,忍不住垂眸遮挡眼中讽刺之意。
傅府的繁荣,并非建立在兴家立业、氏族传承之上,而是虚浮在白骨枕藉、血流成渠的怨气之中。这样的荣光,终有一日会鱼溃鸟离,全然失利。
而她会等着这一天。
云纤穿着一身笄服端坐在高台之上,身旁是各家夫人送来的贺礼。她一一接过,道谢行礼,一举一动皆十分得体。
“她今日穿得这一身真美,一年不见,她长进不少。”
傅府正院游廊下站着二人,身穿茜色绫子袄梳着偏头髻的姑娘轻声嘟哝,眼中流露几分艳羡。
身旁之人则冷嗤一声,遥遥望着云纤眼中生寒。
“罢了,罢了,总会再相见。”
趴在廊柱上的姑娘收回视线,又小心翼翼转身离开,丝毫未引起他人注意。
云纤不知故人曾来相贺,她如今捧着湘王府送来的贺礼,挑眉冷笑。
就连一心想着让云纤与未来夫婿和和美美的傅二夫人见此,都气得手上发抖,哆嗦着唇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到晚间宾客全退,她方坐在云纤房中,骤然大骂。
“什么东西!”
“他湘王府也太不将人瞧在眼里了。今儿正经的湘王世子妃笄礼,湘王妃不曾出现已足令人说嘴,且她还连份贺礼都不曾送,这岂不是明晃晃打我儿的脸面?”
“这同昭告天下说她不喜我儿有何区别?”
“母亲莫恼,湘王侧妃与世子不是送了贺礼来?”
云纤语气轻柔,低声安慰着傅二夫人。
只是嘴上虽这般说着,手中却不轻不重拨弄着湘王世子送来的贺礼。
按说她今日及笄,湘王府理应派人来贺,这既是对未来世子妃的尊重,亦是宣告湘王府与傅家自此联姻,日后一心一德,自成一脉。
可今日湘王府这做派……
将手边缂丝绣牡丹图的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套赤金琉璃璎珞项圈,旁边还放着两对儿成套的珥珰,另并一支头簪。
这套头面不算贵重,但款式极佳,颇衬年轻女子。
但可惜的是,这套头面首饰乃湘王侧妃所赠。
王妃不曾出面,亦不曾送来贺礼,反倒是一个侧妃出面,这湘王府当真有些意思。且湘王世子……
云纤打开手边另一锦盒,瞧见当中物品忍不住嗤笑出声。
外头的盒子平平无奇,着实不像是送与未过门妻子之物,而这当中的物件就更令人费解。硕大一个手臂长的纯金算盘放在其中,让人很难不想当中暗含嘲讽之意。
“瞧,你瞧瞧湘王府这是做得什么事?”
“当年反反复复上门求娶的是他们,如今几多怠慢未过门便先给下马威的也是他们,行事这样无度的人家,便是市井里头都少,更何况王府?”
“这湘王世子送把算盘来又是何意?我便不曾听过有人给未过门妻子,送这满是铜臭气东西的。”
“这不摆明了是在骂人?”
便是商贾之家也没有送这玩意儿的,女子笄礼一生唯有一次,是再重要不过的大事,湘王府如此行事,岂不是让小颠婆还未嫁过去便被人低看?
“夫家不看重,笄礼都如此怠慢,来日你嫁去王府多会受到苛待。”
“世家高门都惯爱捧高踩低,下人亦上行下效,府里不会给你支持,嫁去这样的人家……”
傅二夫人说了两句,气得眼眶微红。
她这几日很是欢喜,只因她一心盼望小颠婆可以赶紧嫁去湘王府,以逃脱傅家。她想着傅家女声名鼎沸,天下男子皆趋之若鹜,她若嫁去定可过得比傅家开怀。
可眼下这又是个什么状况?人还不曾见过,不曾进门,这下马威就先来了?
“娘亲莫气。”
云纤将算盘拿起,垂眸拨弄上头的珠子,片刻后她道:“傅家家规不收女子金银器物做嫁妆,那这男方聘礼又如何算?”
“且傅家女出嫁,自身的嫁妆呢?”
“又是什么规格?”
傅二夫人被问得一愣:“这我还真不知晓,不过湘王府刚与府中过了大礼,这礼单应还在档房,我派人要来看上一看。”
让屋中婆子去外院要了礼单来,傅二夫人接过时颇为惊讶。
这礼单着实厚了些……
她皱着眉打开,只见上头海味、三牲无数,聘饼更是写满四五页,她眉心紧锁继续往后翻去,再之后数页写得都是糖茶果脯等物。
傅二夫人看得不耐烦,直接翻开礼单中间。
可刚上下扫过,便气得啪一声将礼单丢到床上。
“臭不要脸。”
她眼眶微红:“傅家这一群发女人财的龌龊玩意儿,当真该死。”
不过粗粗翻去,光是上头珠宝首饰便能以千百计数,而单单聘金就足有上万两之多。可女方陪嫁给的又是什么?
除却必要的家什儿、床几等物,再就只有几床被褥,三五套衣物。
“这样行事,也难怪还未嫁入王府,便被王府不喜。”
云纤将那礼单捡起细细查看,看完后忍不住冷笑:“怪道傅家一直宣称不接受女子嫁妆有任何金银器具等物,原先我还想是否因他们寻的女子都是些寻常百姓之因,如今看着,竟等在这里。”
傅家娶妻不要嫁妆,这嫁女自然也不给嫁妆。
说得好听,乃本家崇俭,可这分明就是借女敛财,卖女求荣。
眼下瞧湘王府的做派,多是对此不满,却因婚事已定,只能硬生生吃下这哑巴亏。
云纤拿起那沉手的金算盘,眉尾微挑。
这般大笔的银子都出了,还要送这等物件嘲讽于她,这湘王世子实在是……
颇沉不住气啊。
笄礼已过,纳征走完这婚期便提上日程。
云纤不知傅府与湘王府如何商谈,左右婚事定在了春日。傅二夫人虽对湘王府百般不满,但为了云纤能无后顾之忧,她只能将一切怨怼之言压在心底,欢欢喜喜操办起婚礼事宜。
傅家虽一心靠女子发财,但好在没彻底患了失心疯,在凤冠霞帔等物之上克扣。
傅二夫人摆弄着凤冠上的五彩丝缠花长穗,将之一点点捋顺至没有一丝打结。
冬日渐过,春日即来,与湘王府的婚期日渐临近,云纤心中未有波澜,傅二夫人却是满腹心事,日日难开怀。
云纤知晓她这是开心担忧并重,且心中还有着对日后路途不确定的惶惑。
直到大婚前一日,她还忧心忡忡,却又不得不做欢欣状让云纤安心。
母女二人正在房中商议明日之事,傅二夫人抓着一叠绘本子将下人都支了出去。众人也知晓为了何事,一个二人喜笑着退出。
傅二夫人略带支吾:“这东西我为你压箱子了,你且记着抽空……瞧瞧。”
云纤点头,并不上心。
“湘王府乃皇亲贵胄,府里规矩定然多,你去了且记言语宜谨慎,莫与人结怨。”
“切勿生傲慢之心,你要知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王府上下仆从众多,有头有脸的平日能远便远着,不能远也得敬着。”
“孩儿知晓。”
傅二夫人将手中书册以大红绸布包好,语带愁绪:“有些话我知说了轻飘,不抵半点实际用处,可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几年,这道理总想说给你听。”
“你被傅成骗进傅家,又被无辜牵连至朝凤里,如今这湘王府瞧着亦……”
“世道不公,实对你不算怜惜。”
傅二夫人拉着云纤的手,不时摸摸她日渐消瘦的面颊:“可我想告诉你,哪怕己身艰难,日子过得不顺畅,也千万莫怨天尤人。更不要心生牢骚,整日陷入怨尤之中。”
“往日我在楼子里见多了这样的姑娘,她们日日怨天尤人,愈发的百事不顺心思郁结,最后都落了病。”
“我想着来日你若遇见困境,可多多与我来信,拿不准的事儿亦可询问一二,你虽在朝凤见过百般离奇事,但到底不曾为人妻,为人媳。”
“去了湘王府,万事以和气为先,先探探王府的路子,虽湘王世子对傅家有怨,但你亦不好还未过门就心存隔阂,若两人都离了心,这日子便愈发不好过了。”
“孩儿知晓。”
傅二夫人并不知她所谋非小,正谆谆教她如何与世子卫铎做恩爱夫妻。
可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你这性子,日后必为夫君喜爱。”
云纤似羞赧一笑,并未接言。
“对了,还有一事想对你说。”
将帷幔落下,傅二夫人敛了声:“你之前询问我的事儿,我想清楚了。”
抬手指了指傅家大门方向:“你也知晓我这出身,三教九流的朋友着实认得不少,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顺利将禾儿送出。”
“那我想着既然可将禾儿送离,我自己应当也可以。”
“只是有一点,我心中无底。”
傅二夫人叹息:“来日你成为湘王世子妃,若嫡母担个私逃之名多会让人……”
“母亲莫担忧此事,傅家好名,又极其重视王府,傅绍光自会找出一个周全借口来掩饰此事。”
云纤反手拍了拍傅二夫人:“且只有您脱离傅家,才能让孩儿更加安心。”
“嗯,我亦这般想的。”
二人相视一笑,心头微定。
二人话过,云纤开始整理明日大婚所需之物,心中想得却是湘王府先前送来的几样笄礼。
湘王妃与湘王世子摆明对新妇不满,可湘王侧妃送来的贺礼却规格极高,这明显的看重不知是因二人斗法,侧妃故意所为,还是想要提前拉拢了她。
寻常人但凡心智未泯的,都不会在出嫁前与夫君及其嫡母交恶,选择与府中侧妃为伍。
可云纤……
将湘王府侧妃送来的首饰匣子拿出,云纤将它放在了箱笼最上层。
后日拜见王爷王妃,她便选这套头面好了。
收整好盖着红色喜布的箱笼,云纤正欲早早歇息时突有丫鬟前来求见。
“是傅绍光那边……”
傅二夫人眼尾微垂,颇有些丧气:“你可要见?”
云纤正想拒绝,却听那丫鬟道:“二爷身边的丫鬟在外候着,想是有要紧事。”
“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你且去见见吧。”
小心为云纤披上软袄子,傅二夫人支使了身边丫头跟云纤同去。
傅绍光书房距二夫人并不算远,不过片刻云纤便走到书房外,只是不知为何,站在门前她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进来吧,春寒料峭,莫冻着。”
傅绍光朝云纤招手:“有些事与你说,坐。”
“你明日大婚,府中为你配了出嫁下人,今儿让你见见,免得去了王府连自家人都不认得。”
说完,傅绍光轻轻拍手,外头鱼贯走入七人。
傅家不会放虎归山,外嫁女身边定会放傅府之人以互相辖制,云纤对此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意外。
可待这些人站定,她于当中见到两副熟人面孔时候,实大感意外。
“见过三小姐。”
见云纤望来,人群中一个身穿茜色绫子袄的姑娘朝她福身,对方梳着偏头髻,发髻垂坠至耳畔,遮挡了半只小巧秀丽的耳朵。
那姑娘睁着一双熟悉且多情的圆眸,朝云纤甜甜一笑。
“恭喜三小姐、贺喜三小姐。”
“别来无恙。”
云纤看着麦秋,浅笑示意。
二人面上皆是乍见故人的浅淡欢欣,心中如何想却无人知。麦秋出现在此云纤虽有意外但也觉在情理之中,可令她颇感疑惑的是清和亦在其列。
她抬眸望向清和,只见对方躬身行礼后再不发一言。
“赵嬷嬷与麦秋、清和你亦算熟悉,来日去了湘王府有她三人在后扶持,定能让你在王府后宅得心应手,如虎添翼。”
“谢爹爹记挂。”
“另外二人名唤尺素、寒泓,亦留给你做贴身丫鬟所用。”
云纤看向尺素二人,只觉傅家手段当真高明。
此二人身段婀娜窈窕,尺素长发垂肩,头上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她亦同生了一双圆眸,只是眼中春色流转,颇为妩媚多情,是寻常姑娘家所没有的风韵。
寒泓则与尺素不同,寒泓生了一双细长凤眼,她面颊精致小巧,可大概是因眉目冷淡而显出几分似冰若霜的疏离美感。
这二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多情妩媚不足以形容半分。
前有麦秋、清和辖制看守,后有尺素、寒泓美人分宠,若她真是寻常女子想要在湘王府守住世子得一席之地,坐稳湘王世子妃之位,怕真会被傅绍光拿捏。
可怎奈她并不在意世子是否对她有心,反有几分想看清和麦秋如何搅乱王府的闲心。
“谢爹爹怜惜。”
见她坦然接受,傅绍光似赞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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