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拘她做什么,只放在身边逗闷子。”
“我那时久久未孕,府医日日为我熬煮汤药,有一日我在房中午睡,见她偷着往药盅里加了东西。”
“往日在楼子里多得是这般手段,我只当这是大家后宅的阴司并未看在眼中,她为我端药来时,我正准备推脱,哪想她先开了口。”
“她说夫人久不能怀,我妹子着实受苦,是以她为我寻了利孕的偏方,让我吃。”
云纤听见这话,不解抬头。
傅二夫人道:“我当时亦如你这般,满心困惑。”
她言辞苦涩,神情凄怆,未能再继续说下去。云纤细细琢磨,忽而张大了嘴。
缜密记录的同房日期,麦秋口中不是妾室却住在南边院子的娘亲,同房后消失两三日的傅绍光,年龄极近的“傅知溪”、“傅知禾”……
“每次同房都有可能受孕,我未能揣上子嗣,不见得南院的女子不能。”
傅二夫人转过头,长睫微垂:“那丫头的妹子就是个易孕的,怀了四次都不能生下。”
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嫡妻生子需上族谱测八字定吉凶,如傅家女这等日后要高嫁的,身份更是不能有半点瑕疵。
她那时常外出与世府夫人交际,更曾入过宫中拜见宫里的贵人,世人多关注傅家有几个女子出生,是以虽她与南院女子并无不同,但……
又有所不同。
傅二夫人遮住一双俏眸,语气淡淡:“我所知的便有四个婴孩未能顺利诞下,我不知的,也不晓得还有多少。”
云纤咬紧牙关,数次张口都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许久,她才道:“朝凤里有个名为花朝的姑娘,她说与她一起学琴的‘傅知娆’有一十九人,可那些女子不会光生女儿,所以……”
“南院女子生下的那些个男娃,都到何处去了?且,傅绍光再如何,也生不出那般多的子嗣呀?”
“再说傅家既想多要女子,为何不直接纳妾,名正言顺地生?”
傅二夫人冷笑一声:“你当傅家的老祖宗不知这个道理?”
她也是嫁入傅府多年以后,才将这些事慢慢摸清的。
“傅绍光的太爷爷辈儿就曾大肆纳妾,生了无数庶子庶女,这些庶女一开始的确也可嫁入仕宦人家,可时日久了傅家发现再想往高了结亲,却不成了。”
“京中的那些个簪缨贵族,怎可能与商户结亲?哪怕是皇商亦不成。虽商户有万贯家财,但娶了傅家庶女,这皇亲贵胄便可不能与之联姻,做商户人家的连襟。”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现在,傅家都未能再出一任皇后。”
傅二夫人叹息:“可虽未出皇后,但经过几代洗礼,如今傅家女的声名亦恢复从前,知禾与湘王世子定了亲,下一代怕就有机会送人入宫。”
云纤点头:“从朝凤杀出的姑娘,便是入宫也可如鱼得水。”
“那之后,傅家族老便发了话,不允许傅家男丁纳妾,乱嫡系根源,可说白了也不过是看重嫡出的身份,虽量少,却能卖得更精罢了。”
“一个湘王妃,抵得上万个商户主母。”
“至于你说的男丁……”
傅二夫人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自是有的,可傅家对外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明面上自然不能有庶子庶女,南院那些女子生下女儿都送入朝凤,生了儿子的……”
她将头转向窗外:“出生最早的男丁会被当做龙凤胎,与长女同做嫡出为傅家留后,再晚些的多是送出去,又或是重新安排一两个身份留在傅家长大,或是门客之子,或是仆从之子。”
“而再往后……”
“男丁便无用了,多是溺毙,又或者生下来便丢进府中沟渠。”
“傅家女子金贵,男丁便轻贱些,历代傅家嫡子都不多,只留一二传承家业便罢。傅绍山身边嫡长子,便是从南院抱来的第一个男娃,如今养在大夫人膝下,大夫人稀罕的不得了。”
傅二夫人语带鄙夷,云纤听得头皮发麻,舌根发苦。
“有的人家产子相贺,产女杀之,傅家则相反,产女由她们斗争,产子则丢茅房、沟渠里溺毙。”
“至于你说傅绍光能否生下那么多子嗣…“…”
屋中响起一阵狂笑,傅二夫人笑得眼角氤出了泪:“你道他怎么刚至中年便一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被掏空了腔子的模样?”
云纤眼皮一跳,不知如何接言。
“不过便是他精尽人亡也生不出那么多小颠婆,傅家这一代还有其他男丁在。”
“你意思是说……”
傅二夫人点点头:“就是你想得那般。”
云纤面无血色,捂着心口久久不语。
“怪道先前你说不愿再诞下子嗣……”
傅二夫人轻哼:“大夫人生‘傅知溪’时,诞下的其实是个男胎,可在傅家男子无用,她便在傅绍山面前亲手掐死,又从南院抱来一个女婴。”
云纤拧着眉:“她……自愿的?”
“应当吧,我不知。”
“‘傅知溪’与我的‘禾儿’相差不大,我知晓这些事时腹中已有了身骨肉,是以一切都晚了。”
“您是因为知道傅家情况,才将真正的傅知禾送走?”
傅二夫人点头:“傅府正堂贤德碑下有个涤贤池,你可瞧见了?”
“那里头的白骨,应快溢出来了吧。”
向来娇媚的二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刻薄,云纤瞧着却只觉心疼。
“臭气熏天的地界儿,我怎忍心让我的禾儿在这里发烂发臭?”
傅二夫人冷笑:“傅家女三五岁时会多出现在人前,我寻着机会将禾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傅家这么多小颠婆,少她一个又能如何?”
“左右死了那般多也无人心疼,我也乐于如大夫人那样,随意从朝凤选个颠的养在身边,做做样子便可。”
听闻此话,云纤不解:“既然傅家不在意真正的傅知禾,又为何会让傅成大肆寻找?”
“寻找禾儿,是因为傅绍光想借禾儿牵制于我,为傅家卖命。”
大夫人虽也算八面圆融,可心性手段到底不如她这种自幼送往迎来的烟花女子。且大夫人太过看重傅绍山,行事总透着些谨小慎微的小家子气。
而她与傅绍光,虽夫妻二人心知肚明傅家状况,以及禾儿究竟为何走失,但关起门来夫妻相对时,都演得再情深不过。
一个是思女成疾黯然避世的慈母,一个是爱女如狂以至万念俱灰、心如槁木的慈父。
“至于你说的大肆寻找,亦不存在。”
“傅家嫡女走失一事,只有几人知晓,外头人是不知的。”
话音刚落,云纤的手猛地一蜷。
“傅成他……”
傅二夫人眼带疼惜:“他是老爷心腹,我甚至不知他是不是傅家血脉,但我有一事可以肯定,傅府万事他全都知晓。”
“早些年傅绍光为诈我,从外寻回一两个‘禾儿’,但很快都消失在朝凤里,寻你来,我猜测是因为及笄在即,而朝凤里头还剩了太多人。”
“当年从外寻人进朝凤,都曾惹得那些小颠婆杀疯了心,此次也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所以崔继颐什么都知晓,他知晓傅家一切,却从不曾向阿姐提一句。那男人手中也沾了不知多少人鲜血。
他明知那些姑娘入了朝凤,就如送羊入虎口,可他还是……
脑中眩晕,云纤替二姐姐万分不值。
二姐姐口中的崔继颐是个文雅有礼的男子,她常说对方重情义,日后若二人成婚定能做对神仙眷侣。
可崔继颐竟……
云纤抬起手捂住眼,鼻尖酸得厉害。
如今二姐姐不在了,可在她心中她的夫婿永远都是那个端方闲雅的君子,如此……也好。
见她这如遭雷劈的模样,傅二夫人想到年少时所托非人的自己。
她走上前抚着云纤长发,柔声道:“莫哭,我帮你唤傅成来,你见见他,待见过死了心,也就罢了。”
女子声音柔软,很像她的娘亲,云纤抬眸看着傅二夫人,强硬下心道:“我不是你的‘傅知禾’,你不必如此待我。”
“我知晓。”
被人推开傅二夫人也不恼,她只是静静看着云纤:“我知你不是我的禾儿,你就当我想在死前,为禾儿积些阴德。”
“死前?”
“嗯。”
傅二夫人混不在意:“诞下禾儿后我便看清了傅府,这根本就是偌大一个粪水池子。大夫人这老癫婆脑中生了疮,生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再生一个的,我可做不到。”
“我虽出身烟花柳巷,长于欢场,见多了不拿姑娘当人作践的事,可……”
她微一停顿,声音渐低:“也没有这般作践的。”
“许是傅府觉着娼流之辈见惯了这些,分不出是非,定会为了个劳什子夫人名头同流合污。”
“但我玉娇龙偏不。”
傅二夫人说着,又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曲儿。
“世人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意,但我偏要做个有情有义的,我得当个人。”
水红色的帕子抚过云纤眼前,傅二夫人偏着头轻笑:“我自幼跟在鸨母身边长大,那绝子药不知抓过多少,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凑出一副来。”
“生了禾儿,我便吃了,那日我身下血流了满地,傅绍光抱着我哭得……”
也不知想到什么,傅二夫人闭口不言,反伸手扶了扶发上垂髻。
“你便要出嫁,且傅家规矩,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傅绍光就快至不惑之年了。 ”
略想片刻,云纤便明了当中关窍。
市井传言女子失恃乃福寿不全之相,寻常人家许是不会在意,可如湘王府这等皇亲贵胄,对此必然十分看重。
所以在‘傅知禾’成为湘王世子妃之前,傅二夫人都是安全的。
而傅家娶妻,一为与上京贵族交际,二便为生子做幌所用。二夫人绝了嗣,又不愿助纣为虐帮傅府周旋,傅家必然不愿再让她占着嫡妻的位置。
继室之女亦是嫡出,为将傅家女卖出高价,傅府不会留着无用的二夫人而选择纳妾。
所以如今她还可活多久,端看傅绍光心思,但多数不会活至傅绍光年过不惑。
云纤望着眼前占尽风流的中年妇人,心头微涩。过了好半晌,她道:“傅知禾是你唯一嫡出,若她出嫁你便能寻到机会出府。”
“出了傅府,一切皆有变数。”
“今日起,我会努力成为傅知禾,若来日我可做你嫡亲闺女,必为你寻尽机会助你逃离傅家。”
二夫人说傅府是个粪水池子,倒也算贴切。
偌大一个傅字,看似膏梁锦绣,簪缨世家,实则不过是一个败絮其中的腐臭牢笼,笼子再精美,内里的物件从骨子里烂透至外,亦令人打心底里作呕。
“待我成为湘王世子妃,便可高于傅府之上。”
“傅家为攀附湘王,不会拒绝你与湘王府走动,届时你便可逃出这牢笼,去寻你的禾儿。”
逃出傅府未让傅二夫人动心,可见她的禾儿……
傅二夫人眸中浮现一道微光。
她已有十年不曾见过禾儿了,也不知这些年她过得可好?
看着云纤,傅二夫人语气哽咽:“爹爹娘亲都不在禾儿身边,她如今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何种性情。”
“且……”
当年她送走知禾时,实用了些狠厉手段,也不知禾儿会否记恨她。
“失了嫡母的世子妃会令王府低看你,罢了,若咱二人有母女缘分,我便如大夫人那般当你做亲生女护着,能护到何时便是何时。”
她无颜去见禾儿,禾儿应也不会想见她。
“既我亲手断了母女亲缘,又何必再去打扰。我可寻到她消息,知晓她安好便足够了,左不过填补些银钱,暗中护着让她衣食无忧。”
一面说着互不打扰,一面又心疼起女儿是否过得拮据,不过一会儿她已经嘟囔起‘禾儿’来日若嫁不了良人该如何。
云纤静静听着,一边捏紧双手。
她娘亲亦是如此,时时关心,处处担忧,每日为家中祖父、爹爹她姐妹三人还有喜妞操劳,整日念叨得也都是小事。
可曾吃饱,可曾穿暖。
她知晓这是为人母的一片慈心也是唯一牵挂,所以云纤眼见着二夫人神情明媚起来,面上病容亦褪去三分。
许是人有了念想,方不觉日子那般艰难。
“若胜出,我必守诺。”
傅二夫人眼中喜悦慢慢黯淡,她方才喜得险些忘了眼前这小颠婆还不曾胜利。
“我虽是半个府中主母,可我与大夫人都无权插手朝凤之事,且因我避世多年,府中连个心腹都无,帮不上你什么。”
“无妨,我意不在此。”
云纤言辞利落,却令傅二夫人有些愧疚。
“我以为今生便如此了,未曾想过或许还有来日。虽我帮不上什么,但我多少能打听到些朝凤内的情况。”
她心如死灰,万事不理,傅绍光对她并不设防。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知晓傅家这么多秘辛。
“若可以,我尽量……”
傅二夫人言语支吾,她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做不到的事到底不敢大胆应承。
“紧要关头若你能支应一把便足够了,其余的我不强求。”
“你是个贴心的。”
云纤摇头,眼中染了点点柔软。
二人相视一笑,便默契收口再不曾谈及此,可心中却将这份君子之约牢牢谨记。
“我寻个由头让丫鬟唤傅成来,只我在府中没什么实权,不知他可会推脱。若他赴邀,你可等在前厅,趁乱说几句知心言。”
知晓二夫人一直误会她与崔继颐之间的关系,可云纤难以解释,便随她去了。
方听说对方明知傅府之行还选择为虎作伥时,她确有许多话想问,可待冷静下来,她又知晓这当中……
三言两语实难辩解清楚。
所以纵有千言万语和百般质问卡在喉中,最终也只能化一段无声叹息。
既如此,她与崔继颐便没什么话可说,可傅二夫人说去唤人时,拒绝之言又实难说出口。
云纤垂着眸,终无力点头。
不过一盏茶时间,落梅园的小丫鬟便来回话,说傅成片刻就到。
“知晓了,你退下吧。”
屏退丫鬟,傅二夫人转身道:“我寻他的由头实站不住脚,若是往日怕他连应都不会应一声。今儿肯来我这处,定是为了见你一面……”
云纤并不在意崔继颐是否想见自己,她只是……略为二姐姐不甘。
走出内室,云纤立于屋外游廊等着对方。
男人生了副好相貌,一对凤眸颇显锋锐,天质自然。他今日身穿鸦青色狐狸毛比肩褂,脚上踩着皮札,照比在傅府外雅致许多。
走至檐廊下,崔继颐看着云纤脚步微顿。
“你想见我。”
他语气虽然淡漠,却未有疑惑。
“听闻你有了婚约。”
崔继颐点头:“与府中管事之女,如何?”
他答得光棍,亦毫无遮掩愧疚之意,瞧得云纤心火渐起。
“她说你虽为仆却是个血性男儿,往日传书常做温存体贴之语,她道你是个难得情深的,并常自顾喜悦。”
“那日……她手上还抓着绣撑,大红的盖头上绣着并蒂鸳鸯,针脚极细,耗费了许多时日,花样子是她现与巷子里老师傅学着,又一笔一笔自己画出来的。”
“她那样爱美的人,嫁衣绣线用得却是鲁家巷子尾张货郎家的,为你制得寻常袄鞋绣线,用得是城里花锦堂的。”
“半匝四十文钱。”
“娘亲笑她不中留,还未嫁去夫家便向外拐着胳膊。”
云纤红着眼望向崔继颐:“在她口中,你不是这样的人。”
云绮心悦他,在二姐姐口中,她的夫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浑金,黯淡不可掩其内里霞光。
“她尸骨未寒你便与他人重定鸳盟……”
“不然应如何?”
崔继颐眉心紧锁:“你说,不然要如何?是要我终身不娶,为她守节亦或如何?”
见云纤双手紧握,崔继颐眉眼略显温和:“她过世至今的每一个初一十五,我皆为她上香点灯,不曾忘却过。”
“你觉得如此便够了?”
“不然你说我要如何?”
云纤咬着唇强忍愤怒:“你不该这般快就与他人定下婚约,你怎能?”
崔继颐拧眉:“那你觉着我何时再娶适合?”
男子说完转头看向院中草木:“我心中记挂此人便足够了,逢至初一十五,我为她及她家人上一炷香,点一盏灯足矣。”
“我心中存她,与我再娶并不相悖。”
“只要我不将她草草忘却,便是情深,再多的,我亦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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