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林美珍拍心口,眼泪瞬间扑簌簌往下落,“你考虑过我吗?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我是为了让你用自己去挡火的?你宁可自己先烧死都得把他挡身后,谁听了不说你一句神经病。”
余照将脸埋在胳膊肘里不出声。
妈妈离开前,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为了你们俩的命,除了彻底断了,没别的路。”
十天而已,把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都抹消掉,她呆呆想,要是能预知该多好,他们再努力一点的话,可以战胜命运留住对方吗?
又或许,分开正是因为他们太在乎对方,如果在意少一点,愿意牺牲的决心浅一些,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绝望的尽头是麻木。
正巧在病房门口遇到出来打水的谢淑梅,她眼睛里都是血丝,看到余照勉强地牵起嘴角笑一下,想上来扶她。
“我没事儿,阿姨。”
“我随便看看。”
谢淑梅晃晃手里的水壶:“那你进去坐着,我去打水。”
“阿姨,盛寻的手机在你手里吗?”
谢淑梅摸摸兜,又快步走进病房,将盛寻的手机塞在她手里。
她忍着压抑,慢慢用自己的生日解锁,密码锁应声而开,谢淑梅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安心去说话。
房间里嘀嗒作响,凑近还能听到盛寻费力的呼吸声。
余照扳着凳子坐到他的面前,将他从头发丝看到手指,目光移到背上的块块纱布时,泪光闪烁,慢慢地伸手抚摸他的头顶。
皮肤滚烫,他依旧留在那场大火里似的,本来以为他不会醒,没想到他睫毛颤了颤,慢吞吞睁开一点缝隙,看样子并不清醒。
余照的手一顿,继续摸他的额发,轻轻念叨。
“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趴着,左手在身前,此刻缓慢颤抖地伸了出来,余照会意,伸手握住,他连反应都是慢吞吞的,在氧气面罩下咧嘴,看样子是想朝她笑。
余照打开他的手机录音机,放在他们之间。
“盛寻,你是不是傻子啊?一般人看到起火了都会离远点,你这种傻子怎么还冲进来?”
“我今天脑袋不太灵光,我觉得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后遗症,我好像傻了。”她笑起来,“你现在看着好像也不聪明。”
“你可别傻了呀,本来就够呆了。”
嗓子疼,她微微咳嗽。
“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但是我又想,我不说你也能明白,对吧?”
都没什么力气,余照低头瞧一眼纠缠在一起的手,强行压住平稳声线。
“你跟我表白,我还没告诉你答案呢。”
盛寻的手心微微收拢,心跳同频,这动作是他能做出来的极限。
“我认真想过,我觉得咱们不合适,所以我不会答应你。”
“之前你总说,我吵架了就不理你,那这次我可是好好跟你讲了,你不能再说我冷暴力。”
余照将他眉间泛起的涟漪抚平:“别皱眉,皱眉很丑。”
“这次我可是好好跟你说再见了,盛寻。”
“我累了。”
她叹了口气:“自从遇见你...”
她不再看盛寻的脸,而是低头看自己的拖鞋,仿佛不对着他说这话就伤害不到他似的,带着一种逃避心理。
“遇见了你,我每天都操心,以前要想着你吃得饱穿得暖。后来你回家,又要哄着你,看着你学习,还要时刻盯着你怕你喜欢别人,我好累。”
“现在更可怕了,有人想报复你,甚至报复到我头上。你说,如果我预知有一天会因为你被活活烧死,那我还会喜欢你吗?真的难说。”
“我想好好活着,我还有很多年未来,不想因为你过得提心吊胆。”
她瞧一眼自己被越攥越紧的手。
“我就是这样自私,我只在意我自己,在意我爸妈,任何会威胁到我家的风险我都要避开,今天是报复我,明天殃及我家里人怎么办?那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咱们,咱们就当没缘分吧。”
盛寻的脸因为高烧红意快要窜出皮肤,他就那样死死盯着她,急促地喘气,似乎是想说什么。
“盛寻,以后你好好的,别再来这了,就在父母身边做个乖乖的儿子,听他们的话,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她苦笑:“没有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未来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会再遇见..喜欢的人,我就是一个在你生命里短暂出现的路人。”
过客而已,不必为此伤怀。
“以后别来了,我家会搬到别的地方去,我也会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换掉,就算是朋友,都不会给新的。”
盛寻的眼角渗出泪来,疲惫闭上,省下的力气都汇集去手掌,将余照的手都捏红了。
她将手机关掉放在床头,轻轻覆上他的手推开。
“到此为止。”
余照僵硬着脸走出门,谢淑梅抱着水瓶一脸复杂。
“阿姨,我刚才录音了,他以后不听话,你就给他听。”
“如果...如果还有用。”
她又补充,一脸落寞地往前走。
病房里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从病床上摔下来,连带着一阵器具撞击的当啷当啷,吓得谢淑梅连忙跑进去。
余照没有回头,快步回自己的病房,眼睛都不眨呆呆向林美珍说:“快走,快出院,再不走我要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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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卧室里没有开灯。
瘦削的人影倚在窗边,窗外暗沉沉,使他的脸也隐匿在黑暗里模糊不清,融为一体。
荀铮笑着进来,啪地摁开卧室开关,过来搀他。
“下楼吃饭了,你怎么不开灯?”
盛寻借力靠在哥哥的胳膊上,想起挂念的车座子,沙哑开口:“你帮我喂猫了吗?”
下楼梯对他来说,会拉扯到背上的伤口,创口崩紧,额角渗出细汗。
“前段时间都是我喂的,最近我在家照顾你,拜托黄矛去喂了,放心吧,不能让你的猫饿死。”
他的脚尖缓慢向下探,荀铮加大力气撑住他:“再慢点。”
“对了,那只橘色的猫生崽子了,黄矛说好几只呢,最近总是换人喂它们,所以有点凶,不让摸也不让靠近,不然他就给你拍照片了。”
“是么。”
他说完才发现荀铮一直盯着他瞧,神色里都是探究。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我挺开心的。”
“但你根本没笑,你表情好可怕。”
饭桌上家人早就坐好等着他,他沉默朝向他招手的奶奶走过去,在她身边落座。
“听话,咱以后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不安全,在家多好,不会受伤。”
盛寻瞧奶奶给他夹的菜,想反驳的话欲言又止,最终选择沉默扒饭,这没有正面应答的软处理态度使爷爷不高兴,但视线触及他苍白的脸,没忍心骂,将怒火转移到荀自强身上。
“要怪就怪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哪有这么溺爱的?还能任由孩子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就老老实实在江淮待着,省得那人贩子又想报复。”
谢淑梅叹气:“我们没想到她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
“下次再碰到这事,可不敢再去冒险,听到吗?”奶奶握他的手,语重心长。
可他的心却被无数丝线包裹住,细细密密地割着他的肉。
不去冒险?可这危险却是源于自己,对于余照来说,对于她家来说,这就是飞来横祸,他难以想象这样的伤口出现在余照身上,那他没法原谅自己,更可怕的是,余照极有可能消失在那场大火里。
他的满腔愤恨无处可泄,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倒霉鬼,想到这,他没什么表情地别过头,淡淡说:“等伤好了,我想回去一趟。”
“还去???”
饭桌炸开了锅,爸爸和爷爷奶奶轮番讨伐他,荀铮不吭声,只有妈妈态度不明的两头劝,可不解决这事儿,他睡不着。
“你可别傻了呀,本来就够呆了。”
怎么骂人也这么可爱,初识余照的人一定会认为她说话冷硬,可冷硬的话语下,暗藏的心思却无比柔软,她只是有点口不对心的小小傲娇。
“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但是我又想,我不说你也能明白,对吧?”
手机里余照的声线清脆,他苦涩地对着空气轻声回答:“可我笨,你不跟我说我就不懂。”
不只是他们的关系,录音进度条也走到尽头,他再次点开播放,反复去听余照的声音。
黄矛扒拉两下头发,在树影幢幢里蹲下身,耐心将猫粮往不锈钢小碗里倒,瞄到远处有个小白影一晃,他笑起来,将碗放在树根下面,自己退后些。
“快来吃吧,看你吃完我好走了。”
白影矫健地窜出来,叼起碗就跑,掌握不好平衡路上洒出来好多猫粮,钻进灌木后,七拐八拐跳进裸|露的废弃排水管里。
“警惕心还挺高。”
黄矛笑着搓搓手,看执拗站在自己身后的光头。
“兄弟,你别劝我了,我是真的不准备再做生意,确实我也不合适。”
光头的呼吸立刻粗重几分:“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不能遇到点事儿就放弃?你可倒好,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甩手了,你逗我玩哪?”
“我是真觉得咱们俩都不适合做生意,也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光头气到疯狂,直用手拍自己的头顶。
“我算是看明白了,就那天,盛寻找完你你就说不跟我合伙了,是不是他说我什么了?”
黄矛惊奇:“他说你干嘛?”
“他可没说你,他是去帮我交罚款的,我最近干一阵中介,还真挺喜欢,没看明天就除夕我都不回家吗?可忙了。”
“哦,忙..忙到晚上,饭都不吃也得上赶着替人家喂猫来,一天两顿不带缺的。”
这话酸味过重,黄矛有点不耐烦:“你别说没用的,这是他有事儿自己不能来,让我帮忙的。”
“嘁,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我呸!”光头往地上吐唾沫,“有钱了不起啊?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天租房,他爸都不带正眼瞧咱们的!盛寻能瞧得起我就怪了。”
黄矛抱住胳膊:“我有点听不下去了。”
“怎么,你嫌难听,还有更难听的呢!”光头瞪大眼睛,“别人挑拨几句你就跟我散伙,不就是有钱吗?有几个臭钱你就上赶着给人家当狗,你当吧,老子不稀罕!”
他一边念叨着“我不信没你我还不行了”的气话,大步往外走,黄矛喊好几声也没停住他的脚步。
灌木丛里一双闪亮的小猫眼向他发射光波,他无奈地摊手。
“你说他是不是仇富,你爹哪儿瞧不起他了?”
白猫在树丛里钻来钻去,换个离他远点的位置将空碗甩出来,砸在地上哐啷一声,黄矛忍俊不禁。
“忘了,咱家少爷还得喝水,我这就给你倒啊...你别费劲往窝里叼了,我这就走,叫你媳妇儿出来喝吧。”
可惜猫听不懂人话,白猫尾巴甩一甩,夹着嗓子喵一声催促他快点倒水。
黄矛拧上瓶盖,自言自语:“我没觉得我在当狗啊?”
除夕夜,光远寺内的钟声空泛,不绝于耳。
戴着口罩和帽子的魁梧身影鬼鬼祟祟跨进灌木丛,攥紧手里的木棍子,眼睛四处搜寻。
很快,他就注意到废弃的排水管,这管道一头斜扎进地面,外面一小截露在外,走近了还能听到小猫的细细叫声。
他转头瞧一圈,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放下心来,光远寺的后门远在路对面,此处被高壮的树和灌木丛遮挡住,很是隐蔽。
随着他脚下枯枝轻响,管道里窜出一只白影,浑身的毛都炸起,朝他哈气,背紧紧弓着,尖爪都伸出来,扎进松软泥土。
他嗤笑一声:“小玩意儿,看你就来气。”
木棍携着罡风砸下去,白影灵巧地躲开,在他的手背凌厉挠出三道血痕,立刻往外渗血珠,他怒极狂骂。
“我扒了你的皮!”
猫的警告叫声越来越尖利,窜来窜去就是不让开水管的洞口,他干脆不理白猫,打开手电往水管里面照。
“呦,原来这么多呢?”
橘猫的瞳仁竖成一条缝,几只小猫在妈妈身边眼睛都没睁开,哼哼唧唧像小老鼠似的,丝毫察觉不到危机即将来临。
橘猫的嗓子里发出威胁低吼。
“铛——”
光远寺的钟声空灵,涤荡农历一年中最后的夜晚。
父母和祖辈都已经去祈福,盛寻和哥哥默契延缓步速,落在后面。
“你真要回去啊?”
“嗯。”
荀铮踌躇,小心翼翼瞧他脸色:“但是我听妈说,余照家都搬走了...你还去干什么?”
“我还有事情没做。”
“什么呀?”
盛寻久久不说话,荀铮心里发毛:“不能跟我说吗?”
看他没有开口的打算,荀铮只能从兜里掏出猫粮和水,叮嘱道:“我昨天跟黄矛说了,今晚不用他来喂,你自己来。”
“我还没见到小橘的五只小猫长什么样呢。”
平时听见他呼唤很快就会跑出来的小白,今晚久久没见。
“早晨黄矛喂的时候它在吗?”
“要是不在,黄矛肯定会跟咱们讲的吧。”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灌木丛实在跨不过去,荀铮见状安抚地拍拍他胳膊。
“你在这等我,我去里面瞧瞧。”
沙沙的脚步声后,一束光线穿透黑夜,荀铮直起腰,无言与他对视,夜风拂过,盛寻的心瞬间冻结一片。
“它们死了。”
盛寻不敢确信地张开嘴,又徒劳合上,咬着牙搬动酸痛的身体迈过灌木丛,弯腰太痛,他干脆跪伏在管口,努力低头往里看,扑面而来的浓郁腥味。
他的两个小猫友一动不动躺在管道里。
小白在靠外的位置,鲜血淋漓,两颗牙若即若离地留在牙床,嘴边白毛迸溅到血迹,是争斗到最后一秒的模样,它斜斜躺着,似乎是被扔进来的。
他抖着手将小白抱出来,曾经鲜活可爱的小生命,如今在他的手心里,死状凄惨。
要去抱小橘的时候,生命力流逝到最末端的橘猫发出微弱的吼叫,盛寻鼻子一酸,连忙扭身跟荀铮讲:“小橘还有救。”
“是我。”
棕色猫眼只有瞳仁移位置,它盯着盛寻许久,没有一点反应。
它的爪子在身前扭曲地翻折,是被活活砸断的。盛寻干脆整个上半身都钻进去,安慰它:“别怕,咱们看过大夫就好了,他们会把你治好的.....”
“喵。”
烛火跳动得微弱。
盛寻不敢使一点力气,柔声:“不怕啊,我抱你出去。”
他不知道猫有没有回光返照,小橘费力地用折断的爪子往里爬,中途因为疼而趔趄,脸着地趴着,呼哧呼哧喘气。
盛寻出声示意荀铮的手电筒再往里照照。
随着光延伸进深处,里面几只幼崽团在一起,有的爪子直直伸着,显然是僵硬了许久,他动容瞧着,幼崽身下的小毯子还是自己拿过来那条,给它们避寒用的。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几只人畜无害的猫都不放过,明明再过几天,对它们来说难熬的寒冬就过去了。
小橘的脑袋拱一拱,埋头伸下去,再次费力往外爬,嘴边叼着一个小老鼠似的,绒毛都还黏糊糊贴在皮肤上的小猫。
盛寻连忙膝行一步,用胳膊肘撑住自己,摊手去接。
“还有吗?还有活着的吗?”
小橘急促地伸着舌头哈气,在仅有一束光线与灰尘共舞的管道里,它缓慢用头挨着盛寻手心里的小奶猫蹭了蹭。
似乎是说,交给你了。
随后,它抬起圆眼睛,看了眼前的人类最后一眼,将脸埋在他温热的手心彻底不动了。这个人类在寒夜里给过它温暖和饱腹,也给了它灵魂栖息的归处。
盛寻的嘴里泛起铁锈味。
他跪在地上,用不锈钢小碗做工具,挖出深坑。
“下辈子你们俩就该当人了吧?做人的话来见见我吧,和我说说话,我总是听不懂你们俩说什么。”
他伸手掌去摁,夯实泥土,想了想,又声线颤抖:“当人也不好,有太多求不得的事儿,欲壑难平,遭罪。”
“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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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将小小猫拢在手心里护着。
盛寻左瞧右瞧,只能拿个空盆往里面扔衣服给他做窝,随后蹲在旁边细细端详,小猫的爪子细到让他联想起枯枝,粉色肉垫如同结出来的果子。
还没睁眼,绒毛隐隐约约,颜色像是橘掺白,在柔软布料里到处嗅,颤颤巍巍寻找妈妈。
它的后脖上还有小橘嘴里的血,盛寻心疼地拿纸巾去擦,呼吸不匀,两只大猫,五只小猫,仅仅活下来他眼前的这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