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看向盛寻。
“我看那边有卖冰淇淋的,想不想吃?”
“我要香草味的。”
“好,别哭了。”盛寻把她的崭新眼泪抹掉,“我马上就回来。”
“王梓,你刚才一直把我往前推!我是真服气,你让我挡在前面!”
从出口走出来哀哀怨怨拌嘴的朋友只吸引了她一瞬间的视线,余照轻轻吸一下鼻子,又将目光放在冰淇淋车前的盛寻背影上。
身形流畅,挺拔俊秀,美好得不像话,这样的人,即使再舍不得,也应该让他回到正轨上去,过他原本的灿烂人生。
他小心捏着蛋卷外的包装纸,递到余照面前,香草味的冰淇淋球还带着细碎冰碴。
余照没有接,而是哑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回家去吧,盛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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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荀铮日记: 美言版:余照是我弟的投诉热线,对他有不满意找余照投诉就行,效果显著。 省流版:余照是拴我弟的铁链。】
2009年7月13日,降水期,大雨倾盆。
余照站在自家厨房向楼下望,褐色积水没过了最下一层台阶,连忙喊爸爸:“爸,我自己坐公交去上学吧,这天气没法骑电动车。”
父女两个趴在窗边看一夜未停的雨。
清河排水设施老旧,管道总是淤堵,大雨天气跟内涝几乎挂了钩,街上积水到脚腕是常有的事儿,低洼地势更是能汇聚成小湖泊,将内陆城市秒变沿海观景。
余飞跃嘿嘿一笑:“咱们家成海景房了。”
余照在鞋架上翻旧鞋,这样被水淹报废也不心疼,想了想跟旁边的妈妈叨咕:“这种天气真应该穿拖鞋出门,可惜我们学校不让穿拖鞋。”
林美珍立刻反驳:“那怎么行啊?先不说万一坏了被水冲走没鞋穿怎么办,就说那水,浑成那样,多脏,直接接触到脚你知道里面有什么细菌吗?”
余照弯腰提鞋,看到余飞跃默默将自己的人字拖放回去,就偷笑。
出了门,余飞跃在单元门口蹲下来。
“来,爸背着你走,别把你鞋弄湿了。”
余照在爸爸的背上撑起伞,发现被爱会化作心底的底气,这就是自信的根源。
这也是她分析出来盛寻跟荀铮明明是双胞胎,性格却天差地别的根本原因,盛寻的心是空荡荡的,茫然一片,而荀铮在关爱里长大,在爱里浸泡,是快乐自信的小树苗。
基因自带的性格固然占比很大,后期的成长环境却也对性格发展影响颇深,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是不太会有自信的。
这天的暴雨让全市交通系统瘫痪,公交停在站台上,司机急吼吼地喊:“快上车!”
等到乘客都湿漉漉走上来,抱怨潮湿天气,司机才关上前门,开口解释。
“我现在不敢熄火啊,熄火就误在这里了。”
公交缓缓破开水面向前开,余照坐在公交里,看地面上一圈圈黄褐色的水波纹,远处一辆白色私家车已经开不动,在积水里茫然打着双闪。
这不断倾泻的雨将它困在原地,被来势汹汹的洪流裹挟。
【盛寻:你在这,王梓在这,顾江帆也在这,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我不走。】
【余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板着脸将手机塞回衣服兜里,建议爸爸别下车,直接坐到交通枢纽返程,自己撑开小花伞往学校门口走。
【盛寻:别让我走,我不愿意。】
【余照: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儿,而是你应该回去,你懂不懂什么叫应该。】
【余照:你知道阿姨怎么说吗?她说你要是不愿意跟他们回去,那她就留在这陪你,三年,你爸妈要分居两地,你哥平时见不到妈妈,你心里好过?】
【余照:再说你的户口变成了江淮的,你就算勉强留在这上学,高考时候也得回去,你做过江淮的题吧?比咱们省的题难多了,你临时回去能考什么好成绩?住校对你的成绩一点帮助都没有,肯定会拖后腿。】
【盛寻:你不讲道理。】
要不是在教室,余照真的会打过去质问,她怎么不讲道理?
【盛寻:我说句真心的,我想陪着你,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别赶我走。】
她睫毛翕动,将手机扔进桌洞里,如同扔掉烫手山芋。
午饭后顾江帆难得没有回寝室睡觉,而是与余照一起回到了教室,听窗外暴雨如注。
“跟盛寻生气啦?”
她没看小说,趴在自己的桌上,看样子是想要谈心的。
余照颓丧地背靠墙,阴雨天气全身都湿漉漉的,她将自己出门时被雨拍湿的校服裤脚抻一抻,没有否认。
“你怎么知道?”
“某些人得不到回复,所以慌了来问我呗。”
“哼。”
余照瞧顾江帆将笔袋都倒空,有一根油性笔咕噜咕噜滚下来,她便伸手挡住,顾江帆神经质地往回收,没有章法,胡乱塞,与她平日里爱惜的样子全然不同。
“盛寻现在住哪儿呢?”
余照笑笑:“跟他爸妈一起在假日酒店,兼职都辞掉了,也不好意思再租那间出租房。”
“嗯。”
时钟绕了半圈,顾江帆将校服领子拉开一些,随意开口:“圆圆,有点困了,我睡一会儿。”
余照轻手轻脚趴回自己桌上,阴雨天寒气重,直到把盛寻的校服也披在肩上才回暖几分。
【余照:没得商量,要么你回家,要么从此以后咱们一句话不说。】
教室的窗敞开,湿润水汽顿时涌进。
这场缠绵许久的雨在午后三点暂停,害怕走读生太晚回家遇到危险,他们被允许不上今晚的自习,立刻回家。
余照以为盛寻没再回复是认输,结果出校门就看到这人正在路边等她,感情是当面吵架来了。
她正正神色,面无表情地路过盛寻,然后...书包带子被人轻轻拉住了。
“听说晚自习取消了,一起吃饭吧?”
余照沉默着回头瞧他。
等待他说些别的,比如他的抉择,他嘴角绷直,眼睛全睁的时候,双眼皮仅能看到眼尾的部分,瞳仁黑亮,带着点奇异的执拗。
“你以前说,我有不高兴的地方要说出来,现在我说了,可你不理我。”
盛寻甚至有点委屈,余照见状转身就走,察觉到有人追上来与她并肩。
“你替所有人都想了,我爸妈分居不行,我哥见不到我妈不行,那我呢?你想过我吗?”
“为什么不理我?”
“要么你回家,要么咱们一句话都不说。”
盛寻霎时气笑了,使点劲拽着余照的书包带,不许她继续向前走,余照顿时炸毛,扭身狠狠地拍他手背,清脆一声响,盛寻眉头都没皱一下。
“饿不饿?一起吃晚饭?”
“你神经病吧!”
这人真是疯了,即使被骂也笑得开怀,余照不错眼地瞪着他,换来对面人一个无辜的歪歪头。
“我好饿,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高中生似乎都对油炸食品情有独钟,余照和盛寻对坐在快餐店的窗边,恰巧目光交汇到一处,是相似的、各持己见谁也不让的神情,她立刻扭脸瞧窗外。
树叶被雨打湿,软踏踏陷进泥水里,被一双双鞋底碾过,露出脉络,却无可奈何。
“盛寻,你会玩象棋吗?”
这话题转得没头没脑,盛寻一时间没理解她的意思。
“我觉得,如果我们都生活在棋盘上,那我就像是里面的卒,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你,站在你面前,永远不可以后退,直到你赢得棋局。”
“我没听懂。”
“你回家,我们就赢了,我的负担也能放下。”
“所以你对我一点舍不得都没有吗?你巴不得让我赶紧走?”
“随你怎么想。”
只是停顿了两秒,余照彻底压不住火气:“我跟你说父母、说成绩、说升学,你在这我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因为我在意这个。”
那一瞬间,看他悲戚的神色,余照彻底愣住,相比她的事事追求理性思考、在两方博弈里永远坚定选择理性不同,盛寻更在意感情。
她搓搓眉心,发觉自己的应对策略有问题,于是拿起可乐杯灌了一口。
“你回家了,咱们也能见面,假期的时候你就回来玩啊,寒暑假一两个月,你难道待不够吗?”
盛寻秒回答:“不够,我想每天都能坐在教室里看见你。”
“那你干脆收拾行李住到我家来算了。”
余照正要继续阴阳怪气,但看他因为吃到双层牛肉堡微微睁大的欣喜双眼,又瞬间心软,那神情只短暂出现了一秒,似乎是在说这么好吃。
“你想不想跟我考同一个大学?”
“当然想,但我的成绩....只能跟你考同一个城市吧。”
“盛寻,你现在这样,叫意气用事。每个省的高考分数线都不一样,大部分学校招生计划都会向本省的生源倾斜,你想想你的成绩,临时回去高考,你考得出江淮吗?如果分数很低,你根本就不可能跟我在同一个城市。”
盛寻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姨说了,回去你重新读高一,比我多出来一年的时间来学习,上学的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反正你选吧,要么你留在这,咱们以后见不到面,要么暂时分开三年,然后....”
她克制地没有说下去,看盛寻的睫毛乱颤,显然是在纠结动摇,任哪个正常人也不会抛弃光明未来而去选择短暂相聚吧。
就差再推一把了,余照决定攻心为上。
“把这三年熬过了,以后咱们就能继续见面。”
“虽然人离得远,但是心永远在一起。”盛寻咳嗽起来,似乎没想到余照会这样说。
“行不行?”
余照的语气已经降下来了,这种时候再不顺着杆往下爬,就会错失良机。
盛寻抬起手掌:“那我也有个要求..不对,好几个要求。”
“你先说,我看情况。”
“第一个就是,我想待到8月1号。”
余照想了想,点头。
“行,到时候不许反悔。”
盛寻往嘴里塞一块鸡米花,腮边鼓鼓像个小仓鼠,边嚼边思索:“第二个就是,不能和我断联系,尤其是今天这种把我当空气,压根不理我,不可以。”
“只要你不惹我生气。”
“第三个要求,不许跟荀铮私下聊天,我发现你们俩q\q好友都加上了,我都没有,你们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通过我传话。”
余照简直想翻白眼:“他是你哥,亲哥。”
盛寻用瘪嘴代替了他的回答,把余照看得想笑。
“行,我答应你,不跟他说话,还有没有要求?”
“剩下的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再说,我明明是来劝你的,结果被你劝动了。”
“因为你根本就不考虑现实,所以你就会失败。”
盛寻闻言皱皱鼻子。
还剩半个月,受限的时间总是让人分外珍惜,余照决定跟盛寻一起步行回家,距离她家宏光花园还有几条街,两个人在路边沉默了。
这条路单行,积水蔓延到步行道,踩进去怕是要没过脚腕。
盛寻迟疑一下,弯腰挽裤脚。
“我背你过去。”
余照一阵脸热,发现盛寻的耳朵也是涨红的,她强压下怦怦乱跳的心脏,伸手搭上了盛寻的肩,为了避嫌,她把手紧紧攥着。
“沉吗?”
“一点都不沉,你应该多吃点。”
“沉也不许说。”
“好,但是真的不沉。”
余照隔着皮肤感受到他的细微颤动,快速眨眨眼:“慢点走,你迈出去踩实,再迈下一步...别把我摔到了。”
盛寻也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一直傻乐。
“我怀疑水里有车牌。”
“有什么?”
“车牌,雨天的话,很多车牌都会被水冲下来。我初中的时候,学校外面有家超市,雨天一过就在门外挂着他们捡回来的车牌,需要车主花钱从捞的人手里买回来。”
盛寻轻轻问:“还得花钱?”
“嗯,捞的人会觉得自己付出劳动了,你得给辛苦费,车主觉得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你捡起来我还得给钱?总之各有各的道理,每到那种时候,超市外面都很热闹,天天吵架。”
盛寻受教般点点头:“那下次下大雨的时候,咱们出来捞车牌。”
明显是在逗她,余照捶他肩膀:“胡说八道。”
鞋子浸水,走起路的声音让他联想到小孩穿的响底鞋,盛寻傻笑着摸了下后颈,贪恋他们曾相贴的温度,满面春色地拽开酒店玻璃门,笑容僵硬在脸上。
“哎!老盛头子!快起来!盛寻回来了!”
“盛寻哪,想死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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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余照:你知道长久在一起的相处之道是什么吗? 盛寻:(眼神发亮)请赐教。 余照:将废话进行到底,废话越多,感情越深。 盛寻:懂了,这就开始说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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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立业和牛翠英两家亲戚在盛寻惊诧的眼神里哗啦啦涌过来,七嘴八舌的。
“盛寻呐,你说见你一面咋这么费劲,这十几年姥姥掏心掏肺地对你,是不?”
老太太刚抹一把眼泪,还没来得及再打亲情牌,就被身后盛立业的大哥,也就是他曾经的大爷拽到身后。
“盛寻,大爷今天来求你点事儿,你看你有时间跟我们聊聊不?我们这几个人等你一下午,都岁数不小了,你好歹也给我们留点面子。”
这一圈五个人都是他曾经的家人,爷爷、奶奶、大爷、姥姥、大舅,明明是熟悉无比的脸,但他们的表情却那么谦卑,那样陌生。
他心底冷笑,还不是因为自己家告了盛立业和牛翠英。
他们这时才明白,买孩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可能面临三年以下的牢狱之灾,更别提还有二十万的精神损失费,既要钱又要剥夺他们的自由,顿时哭天抹泪。
这帮人看似对他和蔼可亲,实则恨不得把他撕了。
盛寻加大些音量,盖住七嘴八舌的招呼:“你们有事儿跟我爸妈说。”
瞧见他要走,大舅着急得满头冒汗,连忙拽住他胳膊,盛寻挣扎两下没睁开,怒目瞧他:“你什么意思?”
老太太连忙也来抱他的胳膊:“警察都说了,要是你能出..那叫啥?”
“谅解书!”
“对对,谅解书,你要是能出的话,说不定他们俩不用坐牢。”
他郁闷至极地喊了几句放开,丝毫未起效,而烦躁从心口滋生出来,吧台后的服务员把这当做家庭矛盾,甚至还在看戏,没有制止。
他扬起下巴:“帮我给5008的客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快点下楼。”
“哎呦你这孩子....”
这段时间他们没少跟荀自强和谢淑梅打交道,那叫一个不近人情,要不是那条路堵死,他们也不用千方百计蹲盛寻。
“盛寻,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俩吧,你说你爸妈....”
“我爸妈在楼上呢。”
“是,我老弟和弟妹这事儿错了。”大爷咬牙,腮边的肉都在抖,“你就给他们个机会,他们都快五十岁了,再没几年退休的人了,让他们蹲监狱去,我们谁能忍心?”
这话一出口,姥姥尖利地嚎一声:“我的命苦哇...盛寻呐,我给你跪下,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我给你跪下....”
奶奶连忙去拦着,做伤心涕零状:“老姐们儿,何苦啊。”
爷爷指着颤巍巍要下跪的姥姥怒斥:“盛寻!你但凡有点良心,你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姥下跪求你!”
简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接一出。
他头疼地揉揉额头,隐约听见电梯的一声清脆叮响,连忙用求救的眼神望向电梯口。
谢淑梅称得上是杀气腾腾飞奔过来的,身后的荀自强一边提鞋一边往这赶,到附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盛寻从大舅的禁锢中解救出来。
“你们胆大包天了!”
谢淑梅头发都没梳,长卷发散乱在胸前,怒气冲天:“我警告过你们,谁也不许来找我儿子,你们是不是还嫌告得轻?”
“那也没有要二十万的。”爷爷拄着拐棍嚷嚷,“你家指望孩子发财呢?”
谢淑梅伸手止住这充斥恶意的话头:“不用多说,这事儿自然有法律裁定,现在,我请你们立刻离开这,如果你们赖着不走,我就给负责这事儿的王警官打电话,那就谁都别想走了。”
“别这样,咱有事儿好说好商量。”
大爷向来自诩有几分赚钱的能力,在家里说一不二,见谢淑梅和荀自强夫妇冷肃的眉眼,把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爸拉到后面去,赔上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