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能路灯照亮小小公交站,将她细瘦的孤单影子映在柏油路面,她拧起眉头,不厌其烦打了三遍,盛寻那边才有人接。
“喂。”是软糯的女孩声音。
余照心脏停跳,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快速讲:“盛寻去厕所啦,你等会再打呀。”
她粗喘着将电话挂掉,神经质地绕着路灯走好几圈,几乎将手机捏碎。
可这不够,不够平息发现他跟女生在一起的愤怒,余照干脆舍弃公交,在夜风里大步走回家,盛寻打回来的时候,她刚愤怒地踢飞一块石子。
接起电话的声音无比低沉:“在哪儿?”
“今天是我室友的生日,就是跟我一起从...”
“我问你在哪儿!”
“生气了?”
余照冷笑一声:“我没有,你别让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在哪儿?”
“吃了饭他们都想来唱歌。”
“他们?不只是你室友吧?”
“还会有几个我室友的朋友。”
余照的脚步停下来,咬牙切齿:“你真行啊,真行。”
愤怒涌上头,她干脆挂断电话,那边立刻拨过来。
“你为什么生气?”
“你还问我?你怎么有脸问我,盛寻,有女生在,一起玩得高兴吗?”
“都是我室友的朋友,我根本就不熟,再说,也没玩啊,他们刚商量等会儿要不要玩小游戏。”
余照张了张嘴。
“我给你预测一下,按照小说里,接下来你们就要玩真心话大冒险,你肯定会输掉,说不定有人指定你找异性亲亲抱抱,不然就得罚酒。”
“不会吧?我们买的是饮料。”
她二话不说又把电话挂了,站在原地,越来越委屈。
这次电话打回来她恍若未闻,埋着头往家里走,兜里的电话铃声像是她掉眼泪的背景音乐似的。
离老远就弥漫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
【盛寻:接电话好不好?】
她吸了下鼻子,狠狠用手蹭脸颊的眼泪。
“别生气,我出来了。”
“我可不敢耽误您精彩夜生活,快回去玩吧,恭喜你,说不定要喜提女朋友了。”
盛寻没接她的酸话:“本来我也不会唱歌,准备坐一会儿就走。”
“关我什么事儿。”
盛寻叹了口气。
“你不也一样吗?有事情不跟我说。”
“我什么事儿没跟你说!”
“姜远,姜远的事儿,你们关系好到一起吃晚饭。”
狡辩,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你别再给我打电话!”
【盛寻:接我电话的人有男朋友,是我下铺,他们两个正计划结婚。】
【盛寻:吃晚饭只有我们寝室的人加下铺的女朋友,没有别人,黄矛确实为了热闹叫了几个人,但都没到呢。】
【盛寻:我刚进包房,提着黄矛的蛋糕,就把手机顺手放在桌面上,上厕所去了。】
正考虑着要不要回复,下一通电话跳进来。
“你没脸没皮?”
“是,我没脸,总不能明知道你生气还不吭声,你这个时间不是该上晚课吗?”
余照翻滚的情绪被这句服软的话平复一点,夜风里缓步前行。
“学校变压器炸了,所以提前放学。”
盛寻闷闷笑一声:“恭喜。”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回寝室的路上,本来我也融入不进去,要不是黄矛过生日,我可能都不会去吃饭。”
余照抿抿唇,不讲话了,他们虽独自前行在不同城市的道路上,但也勉强能算作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吧。
“还生不生气?”
余照秒答:“生气。”
“真错了,明天我就买个挂绳,把手机拴在脖子上。”
“嘁。”余照皱皱鼻子,“你最大的错误是,为什么不能在我生气之前就解释清楚。”
盛寻满含笑意:“你给我机会了吗?”
“给了。”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好,吸取教训,那你是不是也该跟我说说,怎么突然跟姜远关系那么好了?一起吃晚饭。”
“谁知道他抽什么风啊。”
“嗯,以后别跟他一起吃饭。”
“又不是只有我们俩,还有王梓和江帆呢,你问问王梓,我跟他闲聊了吗?”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不甘心,以前那个位置都是我的。”
余照鼓鼓脸颊,神神秘秘:“我跟你说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什么?”
“姜远的生日跟你是同一天,1992年12月20号,我那天偶然看到他身份证号了。”
盛寻一声长叹:“我能不能也生气?”
“不行。”
他们同时在电话两端畅快笑起来,盛寻笑够了微微沉吟:“还有你说的那个游戏...我没玩过,但我记住了,以后只跟你玩。”
余照脸颊顿时烧起来。
“胡说八道是要被砍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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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远:盛寻,活着的时候把我当情敌,死了才把我当朋友是吧?
2009年6月14日。
对于江淮这个南方城市来说,盛夏已至,荀铮百无聊赖在车窗边沿敲敲细长手指。
燥热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又匆忙赶往被晒蔫的绿叶间安抚,卷着浮灰簌簌落下,使街边大包小裹等公交的男生突兀迷了眼。
荀铮也揉揉眼睛,干脆将下巴搭在副驾驶的车窗往外瞧,距离爸爸说进电子厂谈事儿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他等来等去,也没瞧见爸爸走出来的身影。
于是扭头去看驾驶位窗外的公交站,那边热闹一些。
看着看着,他的脊背逐渐挺直,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柔和柳叶眼越睁越大,抖着手摸索到身旁的车门。
简直是...见鬼,艳阳天,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陌生的自己捞起黑色书包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提起行李箱,在公交停靠之际急匆匆用胳膊蹭了下脸颊的汗。
“等等....等一下!”
可车流不息,他一时之间竟难以过马路,在两辆私家车中央急得上蹿下跳,不断挥舞的胳膊却没能吸引对面人的视线,眼睁睁瞧着对方带着行李迈上公交。
“上车回家了。”
爸爸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荀铮难掩懊丧,轻轻拍一下自家车前盖。
荀自强在外晒得口干舌燥,打开车载小冰箱,将里面的冰镇矿泉水分给儿子一瓶,才拧开自己的,灌了两口舒适打嗝,看仍怔愣的儿子微笑。
“胡经理还问呢,怎么没把你带去,说他们那有个跟你长得特别像的男生,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不过挺可惜的,那男生今天辞职回老家了。”
荀铮连忙将手覆在爸爸温热胳膊上:“爸,你问问胡经理那人的手机号?”
“请进,请进。”
牛翠英和盛立业率先走进家门。
王梓爸爸环视这个小小的家:“你们这是一室一厅吗?”
“是,纺织厂的家属楼都这样,面积不大。”
“你们住卧室,那孩子睡哪儿?”
听到问题盛立业局促地搓搓手,牛翠英连忙殷勤笑着讲:“我儿子住阳台。”
“我瞧瞧。”王梓爸爸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伸头瞧瞧那张弹簧床,“这阳台有点漏风啊。”
牛翠英找补:“男孩嘛,糙点养着没什么的。”
直到四个人落座,牛翠英才摆出一脸带笑不笑的表情,看对面自称是警察的张、王两人。
“两位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配合?”
“我们来了解一下你家孩子的情况。”
“哦盛寻啊。”牛翠英一拍大腿,“巧了不是,盛寻去江淮打工了,不在家呀。”
张警官翻开自己的黑色皮面本子:“他不在家也不影响,有你们就行。”
夫妻俩对视一眼,盛立业畏畏缩缩出声:“盛寻犯事儿了?”
张警官抬起手腕看看表,眼皮都不抬:“别多想,就是普通走访,先说说盛寻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提起这话题,盛立业眼观鼻鼻观心,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如同听不见问题,王梓爸爸瞧瞧他膝盖上颤动的手指,神情怪异地推了下厚重眼镜,看出声的牛翠英。
“92年冬天。”
“具体日期。”
“12月20号。”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笔尖滑过纸张的唰唰声。
“在哪家医院出生的?医院叫什么名字?”
牛翠英憨笑起来:“嗨,那时候穷人哪有去医院生孩子的?在我娘家生的,当时我姥还活着呢,我妈跟我姥接生的。”
王梓爸爸接着问:“什么时候给他上的户口。”
牛翠英眼珠子一转:“哎呀,这真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96年吧,以前我们也不懂啊,寻思这户口啥时候上都一样嘛。”
“等盛寻要上幼儿园,跟我们要户口本我们俩才着急,想起来去上户口,差点没赶上那一届,那年纺织厂挣大钱了,开的幼儿园,啥都免费....”
“不用说多余的啊。”姓张的警察眯起眼睛,“我念一遍,盛寻是1992年12月20号出生,你自己在娘家生的,96年上的户口,是吧?”
“对!”
“出生证明有没有?”
“嗨我们那时候小地方哪有这个,我老家在山沟里呢,现在还有一趟街还是土路。”
“还撒谎!”
王梓爸爸一拍茶几,对面两个人同时虎躯一震,瞧见这两人心虚的模样,两个常年跟基层打交道的警察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经历过世间百态,早就练就了人形测谎仪的内置功能。
“盛寻到底是哪儿来的?说实话。”
盛立业刚抬起的头被牛翠英狠狠一胳膊肘怼下去了。
“别在这你推我搡的,你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我家老盛不管事儿,啥都不知道,我怕他胡说。”
王梓爸爸双臂交叠,又听了一遍牛翠英反复宣讲的故事版本,他往后靠靠,幽幽问:“盛寻是谁家抱来的?”
盛立业飞快抬头瞄他一眼。
张警官适时开口:“别编了,快说盛寻从哪儿来的?”
眼看着分针走了一圈,瞧对面这俩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牛翠英心知没法糊弄过去,只得讪讪开口。
“我跟老盛从别人家抱来的,那家一看二胎也是儿子,超生还交不起罚款,要把孩子扔垃圾桶里去,我们一听那还了得,多作孽,我们就好心抱过来养着,这眼看着盛寻都长成大人了。”
“你们亲自去抱的?那家人叫什么,住哪儿?”
“这么多年,哪能记得呢,本来也没见过几面。我们没去,就听中间人说了一嘴,说是她亲戚家的孩子,不要了,要不是我和老盛好心啊这孩子就....”
张警官伸手制止:“还有中间人,那中间人叫什么?”
“那就更记不得,把孩子给我们她就搬家了。”
盛立业吭哧吭哧附和:“是,我们都不记得她叫什么,芳芳还是霞霞?”
“姓什么记不记得?怎么认识的这个中间人?”
“好像姓杜?”
你来我往讨论好几轮,夫妻俩一直打迂回,不记得了、不知道、不清楚轮着说。
王梓爸爸总结:“我看盛寻不是抱来的,是你们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吧?”
“可不敢这么说。”牛翠英翘起一条腿,嘴硬道,“那不是犯法吗?我和老盛我们都懂,我们没买,就是认识的人当时抱来送给我们的。”
“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多说了。”
两个警察站起来告辞,就在夫妻俩以为瞒天过海成功时,张警官的下句话让他们不管不顾闹起来。
“两位明天别去上班了,到区打拐办去一趟,做正式的笔录,还有中间人的画像。”
牛翠英连忙追出去:“凭什么?凭什么!”
“就算你们是警察,也得讲点道理吧?我们正经从认识人手里抱的孩子,凭什么说我们是买的?当时多少人这么干?”
“那你们倒是说说,是从谁手里抱来的,那家人叫什么?住哪儿?你们既然是正经的领养,为什么不办领养手续?为什么偷偷摸摸当做亲生的上户口?”
张警官一连串的问题把对面两个人问懵住,王梓爸爸推眼镜:“少在这胡搅蛮缠,明天有正式的询问,你们今晚把中间人的样子好好回忆一遍,明天跟负责的人说。”
“坏事儿了!坏事儿了!!”牛翠英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盛立业臊眉耷眼,小声嘟囔:“当初就说这样不行,你偏不信,这下好了,指不定要吃瓜捞[1]。”
“哎呦,你来能耐了?盛立业,做人得有点良心,是不是你不能生?”
牛翠英走近他,叉着腰大声质问:“你但凡能生咱们至于买一个吗?是不是你说有儿子有人养老?”
“那我也没说买呀,找个孤儿院养一个孩子呗。”
“我呸!”
盛立业抹一把脸上的口水,连忙在磨旧的工装裤上蹭蹭。
“那能一样?孤儿院那孩子都多大了?都记事儿了,带回家里能养熟?早晚跟你离心,找自个儿亲爸亲妈去,盛寻抱过来的时候还没满月呢,不正好当自己的孩子养大?”
说到这,牛翠英一拍脑门,拿起手机给盛寻打电话,却直接关了机。
“我真是糊涂了,这事不可能无缘无故冒出来,肯定是盛寻这个小崽子!”
“给那个叫赵建华还是赵什么的,打电话!找找盛寻在哪儿呢。”
瞧见丈夫窝窝囊囊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大喊大叫:“快点啊!”
“有啥用?”盛立业叹气,“这从小当亲生的养,不也是跟你离心吗?”
“少放屁!”
风穿过他柔软的黑色发丝,荀铮面带疲倦揉揉脖子,纤长睫毛搭在眼皮上轻轻颤动。
“铮铮,最近睡不好?”妈妈在后视镜里瞧他一眼。
“嗯,总是做梦。”
“这可不行呀,再有十几天就中考了,要不要看看医生?”
听到妈妈一如既往温柔沉静的声音,荀铮蔫蔫摇头:“妈,我最近总在想一件事儿。”
“你说世界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谢淑梅笃定地讲:“肯定有啊,双胞胎。”
“老婆这你就错了,还有三胞胎,四胞胎,五胞胎呢,都有可能长得一样。”荀自强这插科打诨式的接话换来谢淑梅一个白眼。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荀铮抿抿嘴,“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长得一模一样,复制粘贴的那种,这可能吗?”
荀自强握着方向盘笑笑:“你是不是还想着电子厂那人?我看胡经理发来的资料,照片是跟你很像,但没我儿子帅气。”
荀铮不确定地问:“妈,你当年确实只生了一个孩子吧?”
“当然,爸妈就你一个宝贝儿子。”
谢淑梅陷进回忆里:“当初怀孕的时候我肚子很鼓,没足月就发动了,好多人跟我说是双胞胎,结果剖出来就一个,胖乎乎的,原来是孩子在肚子里吃太好了,哈哈。”
“当时我跟你妈年纪也不大呢。”荀自强感慨,“懂什么啊,听说什么有营养就吃什么,你妈后来看到鸡蛋壳就吐。”
荀铮抱着夏凉被浑身渗出冷汗,梦境里,满身伤痕血色淋漓的人跌倒在他脚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扶,那人却抬起头来,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他闷着嗓子想尖叫,不断后退,却被满手湿润鲜血的人攥住了脚踝不得脱身。
“哥,帮帮我....”
“哥!”
“求你,帮帮我...”
荀铮腾地坐起来,心有余悸摁住胸口,抖着手指将水杯拿过来一饮而尽。
夜还漫长,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卧室地板上,他摸索到自己的手机,垂眼看爸爸发过来的彩信。
一张盛寻的员工登记表。
他光着脚爬下床,坐到电脑桌前,伸手摁开了台灯。
“清河一中....”
屏幕光刺眼,他眯着眼睛点开清河一中的贴吧,在搜索里键入“盛寻”,随便点开旧帖子看。
【楼主:想问一下高一五班盛寻的联系方式。】
【2L:是不是那个很白的男生?】
【3L:同想要,但听他们班男生说这人不咋样。】
【4L:每次走廊里看见他我都好想咬他一口,感觉他浑身上下都是香香的。】
荀铮隔着睡衣搓搓鸡皮疙瘩。
【5L:不是吧,真有人喜欢这类型啊?挫死了,那么土。】
【6L:5L有病就去看看脑子,我就是盛寻隔壁班的,他自己的衣服确实不好看,但穿校服很好看啊,显着你了在这说别人挫?你是什么蟋蟀帅哥?也不多看看镜子。】
将五楼和六楼的对骂光速略过,他单手撑起脸,鼠标滑轮快速往下滑。
【17L:别吵了,到底谁给个手机号啊?q\q号更好。】
【18L:我怎么听说他没有手机?】
【19L:我曾经在走廊里堵住他想说几句话,结果他着急去追同学,话都没听我说完就疯狂道歉,然后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