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坐在她的床边,正摩挲着青虹剑,见李正玉眼神清明,显然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心中的大石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他知道现在李正玉恐怕不想听他说别的话,因而温声道:“温如,我已切断了我与青虹剑的神魂联系,现在将它物归原主。”
李正玉从床上起身,谢混见状忙去扶她,被她挥开了手。
谢混愣了片刻才收回手,见她起身时动作很是利索,心中的担忧去了些许,忙将青虹递给她。
李正玉拔剑出鞘,架在了谢混脖子上,冷声道:“自作多情,自我感动。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谢混缓缓闭上了眼:“是我咎由自取。”
他原就是为了她能毫无顾忌的杀他。
李正玉本想给谢混的喉咙来上一剑送他归西,见他脖颈处已露出森森白骨,便只冷哼一声捅了他的肩膀,将剑又插回了他手中的剑鞘,说道:
“等什么时候你的那一魄归位了,再将剑还我。把你的魂魄带在身边,我觉得膈应。有伤不治,搞什么苦肉计?我不吃这一套。
“我早已斩去了情丝,用不上你自己找死,我最讨厌别人替我做选择。如果真的想死,你可以自戕。”
谢混没有躲闪,受了一剑,闻言才想起自己脖子上的伤,可此时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
他怎么能想出那样离谱的办法,怎么能那样对他的温如?他真想一剑捅死当时的自己。
李正玉突然想起谢混是有前科的,第一个世界就自作主张要让她当那什么劳什子皇后,只是当时他死得太惨太突然了,又是替她挡箭而死,让她每每想起都莫名心软,将他做的混事给忘了。
她自认并没有不翻旧账的美德,将青虹剑从谢混手中剑鞘抽出,给他胸口又来了一剑。
谢混依旧没有躲闪,反握住剑锋,使其进得更深。这原就是他该受的,他本心是想给自己来上一剑的,但又怕李正玉嫌他晦气造作。
“以后不要叫我‘温如’,我不是你的‘温如’。”李正玉注视着他的动作,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她将剑拔出,任由谢混的血溅在了自己的脸上,懒得拿手去擦:“这些年你不知杀了我魔道多少弟子,我手上亦直接或间接地沾染了无数正道之人的血,纵使我没有修无情道,这一世我们也是不可能的。”
青虹剑上的血不断滴落,谢混一时默然,他犯下那样大的错,即便是被活剐了也是他该得的,他倒宁可她把他捅成筛子,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剖心之痛他亦可等闲视之,她的话却实打实刺痛了他。
李正玉见谢混脸色苍白,皱了皱眉,声音更冷:“魔道魁首不是我的人设,正魔两道弟子也不是我们play的一环,下面的人打生打死,我们在这里谈情说爱,那成了什么样子?谢混,我虽没有底线,但仍有羞耻之心,不取你性命是看在我们两世的情分上,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
谢混轻声道:“我不在乎,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为你而来的,我可以不做正道中人。你且放心,我绝不会阻碍你的道途。”
这狗东西简直油盐不进!
“一千多年。”李正玉眉眼染上寒意, “你在华清宗生活了一千多年,做太上长老七百年,你我二人之间才度过了多少时间,两生两世, 加起来连百年都没有。认清现实吧, 我们缘分尽了。”
谢混惨笑了一声, 他的温如向来心智坚定,她做的决定任谁都无法改变, 上辈子她的确接纳了他, 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有奉上一切、争取、期待。
如今……她直言他们已没有了可能。
明明他已下定决定不去阻她的道途, 彻底消失在她世界中, 可听到她这样决绝的话,他还是不由心如刀绞。
他似乎没了消失的必要, 她已完全对他断念了。
李正玉又将青虹剑抛给了谢混, 转身准备离开,谢混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阻拦她, 让他以正邪不两立为由去伤害她,他做不到。
她觉得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正魔之分,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就连这个世界本身,于他而言也近乎虚幻。
“不是两生两世,温如。”谢混轻声呢喃,“一万三千多个世界,我一直在等你。”
一万三千多个世界, 他时而浑浑噩噩,孤独一生, 时而觉醒了记忆,满世界寻她。
在有记忆的修行世界,他曾无数次以身合道,他尽量活得长远,因为不知李正玉何时会来。
在普通的世界中,他每每从青葱少年等到两鬓斑白,苍老带给他无尽的绝望,他深知即便等到了她亦是无用,他早已配不上她,但能远远望上她一眼也是好的。
他舍不得放弃任何一次与李正玉相遇的机会,正因如此,他灵魂的磨损远比其他人更加剧烈,原想着成全了她这一世的无情道,于他而言也算是圆满。可彻底破碎之前,他终究还是割伤了她。
他撑不了多少世界了,他们的缘分……可能真的已经尽了。
谢混的呢喃声太轻太轻,刚说出口便随风而逝,李正玉只听到了“等你”。
她在洞府门口最后回望了谢混一眼:“收回你的魂魄,七日之内,还我一把干净的青虹。”
“温如。”谢混将枕边的问心镜拿起来,上前几步递给李正玉,“你将这问心镜随身带着吧,它能清心凝神,保你神魂无碍。”
李正玉转过头加快了脚步,说道:“我脑子清明得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谢混,我也不需要你这面镜子,你不必再等了。”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可这一世,她不会再回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李正玉走出洞府,问天峰极高且并不寒冷,站在峰顶,半山腰的雾霭流云、苍翠树木尽数被她踩在脚下。
李正玉抬头望去,天空澄明如镜,她的心亦如天空一般沉静而明澈。
今日,才算是彻底斩断了尘缘,可能是因为情丝早已被灭尽的缘故,她心中并未有多少痛苦与遗憾。
“系统,谢混应该也是任务部的人,而且还是个关系户,要不然就是他有什么别的机缘,所以我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李正玉说道,“今生我与他的缘分虽然尽了,但来世如何,犹未可知。”
她算是想明白了,谢混分明就是追着她到处跑。
她已斩断了情丝,再感受不到对他的喜欢,但感情没了,认知还在,她曾经确实爱他。
她那被封存了的爱是否被他的所作所为消磨了,她现在并不清楚。
他们的缘分是否真的已经尽了,她此时无法做出判断,便留待来世吧。
系统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啊,谢混刚才的表情我真是没眼看。”
李正玉收敛了笑容:“他才在我这里发过一次癫,我就留下缓和的余地,那我岂不是成了泥捏的菩萨了?让他难过难过,长长记性。”
她没有一剑将谢混捅死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她的爱建筑于信任之上,没了信任,爱便摇摇欲坠。他总是自认懂她,可要是真的懂她,便会明白她不愿让任何人替她做选择。
自己种下的即便是苦果,她也愿意咽下去。
系统自然觉得宿主做什么都是对的,谢混今日的行径确实过分,连忙小声附和:“宿主,我懂的,你是被偏爱、被等待、被供奉的那个,所以你可以有恃无恐。”
李正玉蹙眉,一时间不知系统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她打量系统的电子眼睛,见它的眼中写满真诚,不由心生无奈。
李正玉离开华清宗后并未直接回屠仙魔宗,一些巩固绝仙祭坛的材料只有她才有能力去取,她戴上面具,先前往了乱星海。
她曾在乱星海深处漂泊了三十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遗迹宝地熟稔无比,更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葬神花和转因石的所在,如今想来,那段经历带给她的也并非全然都是痛苦。
她外出时向来喜欢避开人群,仙舟也只用自己的,此次故地重游,倒是难得有兴致乘坐乱星海百川盟的官方仙舟。
百川盟独立于正魔两道各宗之外,是乱星海这一灰色地带的中立组织,正因如此,她当时才能在乱星海躲那么多年。
李正玉上了仙舟,便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衣着朴素、戴着面具又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存在感降至了最低,但还是察觉到了有一道目光正隐晦地注视着她。
李正玉没有转身,而是用神识回望了过去。
是林夕瑶。
她手底下的人正大肆寻摸正道宗门至今仍在外的漏网之鱼,这个男女主的小师妹真是好大的胆子,修为低微,却敢在这个时候来乱星海这种三不管地带,想必身边应该跟着保护的人吧。
林夕瑶根本没有认出李正玉,她当时虽然起心动念,但两百多年过去了,有关李正玉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更何况李正玉还戴着面具,她哪里可能只通过背影就认出她。
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莫名牵惹人心,因此才多看了几眼,且她看得很小心,不敢叫对方发现,以免引发什么不必要的纠纷。
若只有她一个人,她确实不敢在这种正魔两道关系极度紧张的时候离开宗门,但此次她是与父亲一同出来见见世面的,如今父亲正在房中修炼,她出来透透气,若是出了什么事,父亲可以迅速赶来救她。
她的师姐聂雨亭快要晋升化神期了,但她的身体先天不足,他们此次出来便是为了寻找能炼制将她的身体尽可能补足的丹药的药材。
父亲待徒弟向来如亲生一般,可也正因如此,他选择放弃追究大师兄之死才更令她不敢置信。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即便大师兄已经成了一个修为再难寸进的废人,父亲也从未想过放弃他,不仅保留了他亲传弟子的身份,还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惜她实力低位,要是孤身一人寻根究底,与找死没有什么区别,她要暂且隐忍,等到晋升上三境之后,势必要让害死大师兄的人付出代价。
李正玉也曾有过为了一份机缘与人勾心斗角、打生打死的时光,但现如今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宝物已能任她取用,不过几日,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峡谷之中,李正玉脚踩着息龙的尸体,向已成一线的天空望了一眼,其实她也很好奇上界的风光,但她舍不得救世的功德。
此外,她虽因过往的经历厌恶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但对凡间的的众生到底还是存了些许怜悯。
说厌恶其实是不准确的,她厌恶的不是弱肉强食,而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遇,她成了魔尊之后脑子和屁股相统一,很是享受众人匍匐在她的脚下。
但有些人有些事她实在是不愿回忆,离了这里也好。
将葬神花收纳进了储物袋,李正玉沉声道:“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身后的空间微微泛起一丝波动,谢混现出了身形,他脸上的神情全然不似他们在这个小世界初见时那般冷峻,李正玉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什么表情?茶里茶气的。”
谢混不敢反驳,亦不敢为自己辩解,他做下错事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她,并非有意惺惺作态。
李正玉朝他伸出手,谢混那双黯淡的眼中倏忽间闪烁起点点星光,他心间泛起喜意,忙将李正玉的手握住,不敢使力,怕握疼了她,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你可是在寻找修建祭坛的材料?你还需要什么?我去为你寻来。”
李正玉皱起眉头,一时间有些忍无可忍,但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到底是没有拔剑相对:“你伸手做什么?你的手是什么宝贝不成。把我的剑还我。东西我会自己找,用不上你。”
谢混这才反应过来,他舍不得松开李正玉的手,便用左手去取悬在腰间的青虹剑,李正玉将他的手甩开,接过剑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谢混不敢叫住李正玉,见她走得如此干脆,只能更加细致地掩饰自己的气息,默默跟在她身后。
谢混不清楚她是没有发现还是默许了,但既然李正玉没有出言将他骂走,那他哪怕多看她一眼都是赚的,直到李正玉进了屠仙魔宗,他才停住了脚步。
宗门的阵法的可以强闯,但势必会惊动整个魔宗,他不愿让她为难。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为了李正玉的爱而活着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自己也不确定了,似乎只要能与她产生些许联结便是好的。
比如——
望向她的背影。
留在她的记忆里。
李正玉其实并未察觉谢混依旧跟在她身后,但她推测他应该会这样做,本打算在路上再诈他一次,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眼不见,心不烦。
李正玉刚一回宗,魂殿殿主乔成荫便来求见,李正玉召他进殿,斜睨他一眼道:“有什么要紧事?让你这个向来有心的人都有些失了分寸。”
乔成荫冷汗直冒,立刻意识到他犯了忌讳,他卡点拜见,往大了说可是窥探宗主的行踪,立刻解释道:“宗主,我一直在山脚下等着。”
李正玉声音温和:“我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能被我提拔起来的都是我打心眼里认可的自己人,成荫,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乔成荫立刻恭敬回道:“宗主威严愈发深重,我难免心中忐忑。我必会将您的提点铭记在心,好好提升自己,不负您的知遇之恩。”
李正玉微一颔首,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说正事了。
第64章 听说仙君……(完+番外)
乔成荫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 但还是反复斟酌用词:“据探查,正道似乎有和谈之心,也许不日便会有议和书送抵,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李正玉沉吟道:“先挑起战端的是正道宗门, 他们现在想要议和未免有些太迟了。正道亡我之心不死, 他们议和是欲伺机而动, 我们若是答应了,那便是姑息与妥协。我本无一统修仙界之心, 但时势推着我走到这里了, 不得不再进一步。”
乔成荫闻言立刻躬身下拜:“宗主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我愿为宗主马前卒, 为宗主肝脑涂地、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李正玉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极为浅淡的笑意:“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 我这里不兴那一套。我将你视为左膀右臂, 用你是为了能让你跟着我大口吃肉,用不着你肝脑涂地, 你只要尽心即可。成荫,不要让我失望。”
对待忠心的属下,她向来不缺大饼、红枣与温和的态度。
乔成荫没有起身, 依旧跪伏于地,恭敬称是。
仙元历两千五百八十年,屠仙魔宗吞并玄机圣教,至此魔道三宗正式一统,尽入无极魔尊一人之麾下。
仙元历两千六百年, 屠仙魔宗攻入忘剑山山门,搜刮秘籍法宝无数, 捣毁宗门禁地,将忘剑山纳入附属宗门,强逼其称臣纳贡。
仙元历两千六百八十年,正道七大宗门与三大圣地尽数落败,修仙界几乎成了无极魔尊一人之天下,正道中人皆在其赫赫威势下苟延残喘……准确的说,是权且忍耐,以待时机。
在这场耗时百年的正魔两道拉锯战中,有一个人的名号成了正道各宗的禁忌,那就是混元仙君,若不是他倒戈,正道绝不会败得如此惨烈。
他早已不再是备受推崇的正道未来魁首,比起无极魔尊,正道中人甚至更加憎恨他。
自无极魔尊一统修仙界后,他便没了踪迹。
仙元历两千七百年。
华清宗。
聂雨亭自洞府之中缓步而出,前去参加峰主集会,二十年前师父死后,她便以化神大圆满的修为成了问道峰的峰主。
抬手拂过腰间的长剑,聂雨亭眸光沉冷,来到正殿之时,各峰峰主已经集聚于此,玄光仙君坐于上首,默然垂首,不发一言,面上一片颓唐,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温和与沉稳。
昔日的峰主集会谋未来发展,如今的峰主集会讨论如何更好地搜刮各峰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