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
李正玉唇边勾起一个极浅淡、极恬静的微笑:“等我们去了凡间,到了那里,我就会好了。”
李正玉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她拒绝了谢混的搀扶,执意要自己走。
青虹剑仙喜穿白衣是百年前正道人尽皆知之事,即便她后来入了魔道,等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无极魔尊的时候,她依旧总是身着白衣。
可今夜,她穿了一身绛红色的男装,直领对襟、宽袍广袖、连头发也束成了凡间男子惯常梳的式样,腰间挂着一枚岁寒三友佩,还悬了一柄短刀。
“真巧啊,今天是上元节。”李正玉笑道。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高门大户通宵达旦用盛大的灯火祭祀,家家户户的门户上都插着水杨枝,人们群聚在一起猜灯谜、赏花灯,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迎面而来,谢混将李正玉护在了怀中。
谢混以为她是喜悦今天刚好碰上了节日,笑道:“以后每一年的上元节我都陪你回来。”
他自幼在宗门之中长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与长生久视修行之人相比,他们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但此时此刻,在这喜庆祥和的节日氛围的笼罩之下,这里似乎比寂寥千年的洞府更触动人心。
李正玉怔愣了一瞬,谢混的许多话,她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回应。
“仙君,帝王便是凡间权力的顶峰,历代帝王,无一不想长生久视,所谓权力,得到了一点,便想得到更多,得到了许多,便想要永远拥有。”李正玉长叹一声,说道,“修仙亦是如此,求道之心说来高渺,推动着此间修行之人向前的却仍是欲望,得道的欲望、长生的欲望、成仙的欲望。”
“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大,大到想要拥有一切。”
谢混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神情,不知为何,她的面容明明十分平静,他却总觉得那其中潜藏着令他心碎的悲伤。
“你想要拥有什么?”谢混想要抬手触碰李正玉的脸颊,最终却还是没有伸出手。
“太多、太多,我数不清。”李正玉摇了摇头,只要她还活着一日,便无法熄灭心中的野火,可此时此刻……李正玉指了指被猜灯谜的人们团团围住的高悬着的一盏盏灯,笑着对谢混道,“但现在,我只想要一盏小兔子灯。”
谢混像是得了圣旨一般,立刻道:“我去给你取来。”
第53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八)
谢混身穿绣着云纹、以银丝滚边的白色长袍,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冷冽的仙气,若不是因为施了障眼法特意淡化了他们二人的存在感,恐怕人们会将他当做真正的仙人。
他看上去与前两世截然不同了,但李正玉知道, 他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
谢混担心李正玉累着, 便亲自拎着新得来的小兔子灯, 时不时拿到她眼前晃动几下,见她勾起唇角, 便也开心得柔和了眉眼。
“你穿男装也很好看, 红色极为衬你。”谢混将手缓缓贴近,想悄悄牵起李正玉的手, “街上有许多人都戴了面具, 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再走走也许能遇到摊贩, 要买一个带着玩玩吗?”
李正玉摇了摇头, 重温旧梦,也不必事事都相同。
她将手收回了衣袖中, 躲开了谢混的手。
在路过一株梅花树时,李正玉驻足停留,神情恍惚了一瞬。
不知为何, 谢混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他轻挥了一下手,一枝盛开至荼蘼的梅花出现在他的手中,他低头轻柔地整理了一下李正玉的碎发,将这朵梅花插在了她的鬓边。
“银霞照彻, 玉树堆雪,冷浸溶溶月。浩气清英, 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谢混只觉得李正玉比这世界万千花朵还要动人,他缓缓俯下身,不为其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点,“无怪乎人们说你‘光艳动天下’,你……你怎么流泪了?”
李正玉浑然未觉,闻言才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湿润,她怔愣了片刻,只觉得喉中一片腥甜,鲜血自唇边涌出,与泪水相和而流。
谢混大惊失色,他甚至忘记了可以将小兔子灯收进储物袋,将其抛在了一旁,把李正玉揽在了怀里。
李正玉的气息渐渐微弱,原本就降至了炼虚期大圆满的修为又降到了初期。谢混完全解开了缚灵锁的禁制,不再压制她的修为,不间断地朝她灌输灵力,将丹药一颗又一颗地喂给她。
李正玉抬眼望向谢混那双浸满了惊慌与恐惧的眼睛,如今想来,她素来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在面对谢混的时候,眼神也只是偶尔柔和。
谢混总是用深沉又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用生命选择她,而她回馈给他的总是很少。
李正玉想用温情的目光再看看他,却发现她的目光越温柔,谢混的神情便越悲痛,他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我有无数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为何还是救不得你?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李正玉没有回应他的话,她闭上眼,将全部的意识沉浸于识海之中。
识海的正中央,原本几近枯萎的情丝重新抽芽,如同附骨之疽般攫取着她的生命力与修为。
她的身体极虚弱,好在有谢混源源不断输送灵力,这才让她有力气在识海中凝结出一把剑。
李正玉提着剑上前,朝树干挥去,剑仙的斩世间万物,树干却纹丝未动,李正玉轻叹一声,又朝几根最粗壮的树枝砍去。
枝叶颤动。
寝宫中。
谢混握着她的手贴上他的眉心,停顿了片刻又移至眼睫,睫毛颤动间,她的指尖发痒,他的嗓音喑哑:“这天下有千百劫,你这一关,最为难过。朕想与你朝朝暮暮相对,永不分离。朕不要缺斤少两的一辈子,而是要货真价实的每一瞬。”
一条枝干无力坠落,谢混那祈求中又带着几分怅惘的神情与指尖的触感一同消逝。
她自睡梦中睁开眼,谢混穿着寝衣睡在她脚边,她只是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他便坐了起来,温声问道:“渴吗?想不想喝水?”
李正玉这一次没有像曾经那样沉默摇头,她伸出手将谢混的手握住,还未窥见他的神情变化,他们已牵着手漫步在山林间。
谢混语调低沉而温和,眼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每每想起都令她心中酸楚的情意:“温如,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在怎样的境遇下。能令我解脱的,只有你身边。”
枝叶的“哗哗”声悦耳动听,能令每一个听到的人心情舒畅,李正玉望着落下的枝叶,呕出了一口鲜血。
“宿主……”系统不敢出声。
谢混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鬓发:“能否……再给我一世。我怎么舍得抛下你?我怎么舍得。”
他是如何才能有这一世?他是如何来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了他。
李正玉剔除了近乎所有枝干,原本生机勃勃的大树已摇摇欲坠,她挥剑砍下,树干缓缓向一侧倾斜。
两世的上元夜,谢混两度将梅花插在她的鬓边,一枝仍含苞待放,一枝已盛开至荼蘼。
他低头整理她的碎发,眉眼温柔。
李正玉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他含着笑意,如泡影般逝去。
情丝终于倾颓,李正玉冰冷着眉眼,将树根剜出捣碎。
她的心脏骤然疼痛了一瞬,这刀仿佛不是落在树根上,而是落在她的心上,但不过转瞬之间,疼痛便消逝了,只留下空荡荡的虚无。
谢混脸上浮现喜悦,他能察觉到,李正玉的气息正在不断攀升。他仍不敢放松,一刻不停地输送着灵力,但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过了许久,李正玉的眼睫轻轻颤动,谢混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注视着她,见她睁开了眼睛,立刻朝她露出了一个如泉水般清澈而潺潺的笑容。
他想让李正玉多在他的怀里躺一会儿,又担心她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便揽住她的背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再扶着她双脚落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的身体即将分离,但转瞬间就又有了链接。李正玉手指拂过腰间的短刀,拔刀出鞘,狠狠刺入了谢混的肩头。
还不待谢混做出任何反应,李正玉转身遁走,转眼间已在千里之外。她如今虽然只有炼虚期的修为,未必能打得过合道期的谢混,但是从他手中逃走还是轻而易举的。
刺他一刀,不过是为了让他怔愣罢了,他也果真没有立刻追上来。不知为何,她方才明明窥见了他的表情,但却不愿意回想。
她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支持她回到屠仙魔宗掌控全局,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恢复修为吧,李正玉低垂着眸,将腰间的玉佩握在手中碾作齑粉。
谢混在原地缓缓闭上眼,他刚才解开了禁锢李正玉修为的缚灵锁,青虹剑仙的遁术世间绝顶,他知道,他追不上她了。
他抬手用指尖触碰刀柄,就像一个新生的幼儿在辨识亲人举到他面前的玩具,他的手指一触即分,仿佛这把冰凉的刀是这世间最滚烫的东西,伤口离心脏很近,痛楚轻而易举便朝那里蔓延。
这伤于他而言连轻伤都算不上,却给予了他锥心之痛。
屠仙魔宗。
陆司南静坐于伐天殿内,桌上的琴是李正玉时常弹奏的,至今似乎还犹有余温。
他自幼便生存在血性与厮杀之中,后来又忙碌于魔宗的事务,并不会弹琴。
他抬手依次拨动琴弦,像李正玉每一次百无聊赖时所做的那样,带了些江湖气的乐曲在耳边响起。
他当时问李正玉,为什么依次拨动琴弦也能有好听的曲子?
李正玉眉眼冷淡,声音比神情更淡漠:“这是《沧海一声笑》,写的是江湖。江湖与修仙界很像,但又比修仙界公平,因为在那里所有人百年之后都会死。”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说的。
“那江湖远远比不上修仙界,修行之人长生久视,哪里是凡人能够比拟的。”
李正玉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他偷偷注视着李正玉的侧脸,不敢叫她发现。
她那如绸缎般的长发被一根玉带轻轻挽住,貌若烟霞轻笼、粲然生光,眉眼氤氲着轻灵的冰雪,纤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垂下,在眼下撒下一层阴影,敛去了那冷冽而不可逼视的眸光。
如果人们见到过她,便会知道“青虹剑仙”这个名号远比“无极魔尊”更与她相称。
但李正玉并非一直是这样美的,他爱上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他们初见的时候,李正玉已因入宗时极高的修为和与正道的仇怨被前宗主拔擢为刑堂堂主。
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了一个狰狞的面具,那时除了宗主,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正道之中享有盛名的青虹剑仙,但她的身姿实在是太美,即便是被宽大的衣袍罩住了,仍能勾得人心痒难耐。
因此,即便她手段的残酷与血腥令人胆战心惊,但宗门中的人还是不由想入非非,想知道那副丑陋的恶鬼面具下是怎样绝色的容颜。
为了接近她,甚至有人刻意触犯刑堂的刑罚。
李正玉似乎极为厌恶他们那即便遭受酷刑也依然龌龊的眼睛,挖去了不少人的眼珠子,但仍有人如疯魔般趋之若鹜。
他们无力将她变作自己的禁|脔,便用最肮脏的思想意淫她,用眼睛扒开她的衣服、吞食她的骨肉、并将这恶行美名其曰为爱慕。
即便李正玉已有极高的修为,即便她是刑堂堂主、在宗门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但只因她是一个美丽的人,便要承受这令人反胃的凝视。
一开始只是有人失去了眼珠,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性命,李正玉的残忍之名得以更为广泛地流传。
第54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九)
陆司南又拨动了一下琴弦, 明明动作极为轻柔,那根弦却在他的手中断裂了,他敛去了眸中情绪,重新陷入了回忆中。
彼时的左护法还是萧文清, 在宗门事务上同他常有交集, 一来二去, 他们便成了勉强能说上话的朋友。
有一日,李正玉自一处秘境中受重伤而归, 虽然她用了许多手段想要隐瞒此事, 但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
萧文清闻听此事,从桌案上抬起头, 眼睛亮得惊人,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对他说道:“道友, 美人如玉, 你不想尝尝吗?”
当时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明知是朵有毒的花还要去摘,也不怕被毒死,不愧是随心所欲的魔道中人。
陆司南虽不会去做, 但萧文清想要做什么他也不会阻拦。但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来到了李正玉的洞府外,洞府的禁制已经被损毁了,能在短时间内就将其毁掉,萧文清恐怕下了大力气。
他潜行的能力很强, 只要不过分动用灵力,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
他潜入洞府之中, 发现此处并不像修行之人的洞府,反倒像是凡俗之人的住所。用凡间的紫檀木制成的床上雕刻着云纹与莲花,床帘严严实实的将人笼罩在其中,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一截如玉般的皓腕无力搭在床沿上,床帘将其截断,这只纤纤玉手明明极为美丽,却莫名给人以烟花消逝的凄怆之感。
哪怕是如今,陆司南也无法弄清自己当时为何要潜入其间,是觊觎?还是不忍?
床帘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他紧紧攥住了双拳,是萧文清。
无论他当时为何会选择出现在那里,在床帘内传出声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不忍。于是他抬起剑,缓缓靠近那风月无边的深渊。
嘲讽的轻笑声传来,继而是一声惊呼,剑锋入肉的声音响彻,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笑声属于李正玉,而惊呼与惨叫则是萧文清发出的。
惨叫声接连不断,过了许久才停止。
“我当是谁,原来我们的右护法也驾临寒舍,既然来了,便也留下些东西再走吧。”
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收回了床帘内,此时掀开了半边床帘,露出了帘内的景象。
萧文清已成了一团血淋淋的烂肉,李正玉抬起头,那双森寒的眸子望了过来。
他想他知道了萧文清起初那一声惊呼的来源,李正玉的恶鬼面具被摘掉了,露出一张比恶鬼还要狰狞的脸颊。
她的左半边脸颊几乎被掏空了,露出了森森白骨,脸上还有皮肉的部分也遍布着密密麻麻外翻的伤口,见他面露惊骇地注视着她的脸,李正玉嘴角勾起一个笑容:“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戴面具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分明是在保护你们。”
如果未看过这张狰狞的脸,他可能会觉得李正玉的意思是避免那些人死于自己的歹念,而如今,他觉得她戴上面具恐怕是为了保护人们的眼睛。
见李正玉有要出手的意思,他急忙澄清道:“我想救你。”
“你拿着剑。”李正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姑且就当你是想要救我吧。”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她伤得极重,一道伤口几乎贯穿了她的上半身,血迹随着她的动作向黑衣其他地方蔓延。
陆司南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于萧文清的禽兽程度,人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下得去手,还是震惊于李正玉的强悍,受如此重伤都能将萧文清诛杀。
李正玉抬起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慢慢朝上滑动,最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把你惊骇的表情收一收,这种表情我也不喜欢。”她说话时牵动了右脸上的疤痕与伤口,那张只剩一半的脸立时变得更加阴森诡谲,“哪怕遇到了许多贱人,我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美丽到底有没有罪这件事,美没有罪,弱才有罪。”
“那时我还很弱小,所以我对这个世界妥协了,我挖掉了自己的脸。”
陆司南瞳孔骤缩,“挖”而不是“毁”,结合李正玉没有皮肉的左半边脸,她的用词实在是近乎残忍的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