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倒下了,他的温如便成了没人疼的人了,她病得那么重。
现在想来,他当时的想法自作多情又滑稽可笑。幸好他爱面子,为了自己的形象没有把这些说给李正玉听,不然岂不是要被她笑话死了。
“若是早知道你是装病,朕一定狠狠把你办了。”朱庭瑄说这话时难得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李正玉被气笑了。她跟这个人实在是无法沟通:“臣跟陛下全盘托出,是想让陛下知道,陛下对臣的心意有还不如没有,臣并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朱庭瑄冷笑道,“那时朕说皇位亦可舍给你,你以为朕是在同你说笑吗?朕可不像你,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假的。”
“臣不敢信陛下的话。”李正玉默然片刻,轻声道,“还是先写禅位诏书吧。陛下,请。”
李炳磨好了墨,站在一旁听他们二人说话,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李正玉说的那些话,哪一句都够让一个臣子身死族灭了,没想到陛下竟没有怒火中烧,李正玉的态度也并非全然的冷酷。
他从小便侍奉朱庭瑄,自然希望他能在这场宫变之中保全性命,因此心中便有了些许隐秘的期待。
朱庭瑄拿起笔,以一个有些僵硬的姿势落笔,下笔后却并不滞涩,他将禅位诏书一气呵成地写完,流畅得让人以为他是在赋诗一首。
李正玉满意地让人将诏书收起来,除了诏书,她还准备了一些其他手段让李正帆没有办法与自己竞争皇位。
她不打算杀掉朱庭瑄,待她坐稳皇位、大权在握,一个失了势的前朝皇帝翻不起什么风浪,她还是容得下的,圈禁起来就好,自己得位不正,也确实应该彰显一下怀柔与仁慈。
第26章 听说陛下……(完)
李正玉上前重新挟持朱庭瑄, 见他既不反抗也不躲避,不由觉得有趣,她将刀翻转,把刀面贴在朱庭瑄的喉结上, 笑问:“陛下, 冰吗?”
朱庭瑄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低沉:“温如何必揶揄朕,真要说冰, 朕的心倒是很冰, 不如你摸摸?”
李正玉冷哼了一声,真要摸了, 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不远处的山坡上, 黑冰台都督谢图南匍匐在地观察场中形式,暗叹自己来晚了一步, 但他箭术卓绝, 制造混乱并将朱庭瑄解救出来还是做得到的。
思索片刻,他屏息凝神, 挽弓搭箭,五箭连发,箭矢直直朝着李正玉和她身旁的几个属下射来。
李正玉听声辨位, 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先是高喊一声提醒身边的属下趴下,自己则用空闲着的手从腰间摸出另一把刀格挡。
想区区几发箭矢就打乱她的节奏,那是低估了她的武艺,打错了算盘。
李正玉抬手格挡之际, 朱庭瑄突然两手握住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借力将身体扭转到了她的身前, 箭矢还未到达,李正玉便已经瞧见了他握住刀尖的左手上浸出的鲜血。
紧接着,便是一箭穿心。
谢图南的箭术很强,各种意义上的强。五发箭矢,李正玉的属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只有一人受了伤。他的奶兄弟,敬爱的皇帝陛下,被他一箭穿心。
谢图南目呲欲裂、李炳呆愣着跪倒在地,李正玉把背对着她倒下的人接入怀中,他如将倾的玉山,那份重量将李正玉压得跪在了地上,她揽着朱庭瑄骂道:“你有病啊?我挡的住!”
“温如怎么不叫陛下了。”朱庭瑄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他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其实爱情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很陌生,但他知道,既然是他先选择爱的,那么他就应该很懂、很会、很明白才是,所以他看了很多话本子,想要偷师。
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李炳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偷偷去藏书阁看的。
有损威严啊。
话本子里头,有情人生离死别的时候,确实总是喜欢一个人躺在另一人怀里。
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我知道你挡得住,但还是害怕你挡不住。”暗红的血自朱庭瑄微扬着的唇角淌下,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他知道他的温如其实很厉害,有野心、有手段、武艺也很高强,但他还是觉得她需要保护。这不是轻视她,而是因为他将她看得太重、太重,重到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先他一步做出了动作。
这句颇有些自相矛盾的话,不知怎的,让李正玉一时默然。
朱庭瑄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李正玉知道,即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了。她表现得很冷静,揽着朱庭瑄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谢图南茫然无措地来到了朱庭瑄身边,跪在了地上,他已经忘记了他此时算是身处“敌营”了,只一心想要来到皇帝身边。
李正玉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她附耳向朱庭瑄,听他说最后一句抑或是几句话。
朱庭瑄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李正玉的脸,李正玉将耳朵凑向他的动作就像是在迎向他的手一样,让他如愿以偿了。
“我知道你说那些话的意思,你想让我不要爱你。温如,我偏要爱。下辈子……温如,下辈子……你一定要爱我。”
朱庭瑄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从李正玉的脸颊上滑落,李正玉的手臂即便竭力维持平稳仍颤抖不止,只沉默地注视着他,不敢去探他的气息。
她听到泪水砸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恍惚间以为自己流泪了,抬起左手摸了摸眼睛和脸颊,原来她没有落泪。往旁边一看,谢图南和李炳泪流不止,见朱庭瑄的手垂了下去,李炳甚至克制不住哀嚎起来。
“你……话……”朱庭瑄气若游丝,声音细若蚊蝇,但李正玉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就要死了。
“不用下辈子,我不会忘记你。”李正玉的声音很轻,回应了一句似乎与朱庭瑄方才的自白不相干的话。
她会有无比漫长的生命,无数不同的人生等待着她,可他大抵不会有下辈子了。
他们不会再相遇。
既无法擦肩,又何谈爱意?
她能给予他的,也只有“不忘”这两个字。是爱吗?也许吧,但更多的是动容、是悲悯。
她以为他说的那些话多半是在糊弄她,因而不愿信、不敢信,但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为了另一个人连命都不要呢?她是一个假惯了的人,推己及人便看轻了他的“真”。
他人都要死了,已挡不了她的路,舍他一些怜悯又能如何?
悲悯是胜利者的美德。
再多的动容,也会随着此世的终结埋葬,他是她人生的过客,而她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朱庭瑄依稀听懂了李正玉的未尽之语,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几近悲哀的笑。
他死了,他的温如也可以安心了,她看上去清冷自制,实则心思细腻幽微,要是他这个前朝皇帝一直蹦跶着,她晚上又要失眠了。
他千方百计想与她相守,想同她合葬,可真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他觉得能与她相遇便不枉此生。
这样就很好,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恍惚间,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场景。
“小世界浩如繁星,你想找到她与大海捞针无异。你又未必能觉醒记忆,身穿代替的人甚至有可能是个乞丐,即便你们相遇了,难道她会爱上一个乞丐吗?你何必追逐那么一点儿渺茫的可能呢?”
“就算穿成了乞丐,她路过我时停下了脚步,出于同情施舍给我一文钱,这就足够了。”
这是他和谁的对话?他忘记了。
感受到脸上的湿润,他流泪了吗?
若有来生……
李正玉的泪水砸在朱庭瑄的脸上,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平静,与她那双流泪的眼睛十分割裂。
在他濒死的时刻,李正玉的声音依旧如泉般冷冽,朱庭瑄下意识地便以为,在全然不做伪装的时候,她应当不会为了自己流泪。
可惜,他不会知道了。
朱庭瑄没有来得及交代其他后事,但李正玉知道,他一定希望李炳和谢图南能够活着。李正玉让属下将他们二人关押起来,打算登基以后将他们流放到南洋。
见谢图南有几分要挣扎的意思,李正玉冷笑:“打过一场再服软也是可以的,不过到时候你可能就得吃点儿苦头了,至少手脚是保不住了。”
说罢,她抱起朱庭瑄转身离开。
李正玉来到宫门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士卒们皆是向她行礼,她微一颔首,问道:“平津候在何处?”
得到了答复,李正玉命人驱车向金銮殿驶去,路遇匆忙赶来的被她派去李正帆身边的属下,她唤人上车,听他禀报当前的局势。
她劝说李正帆攻入城中后派人去挟持官员的家眷,李正帆照做了,满朝公卿倒戈臣服者众,宁死不屈者也有不少,李正帆命人将辱骂他乱臣贼子的官员尽数押到了牢中,没有立刻取他们性命。
入得金銮殿,只见李正帆着一身铠甲站在高处,赫赫威势令殿中残余的本就骨头软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他看见李正玉一身血腥气地进来,却是立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快步上前道:“你受伤了?”
李正玉摇了摇头,她看向殿中被士卒们押到此处的大臣,待她登基,这些人肯定是不能用了,得全部清洗一遍。
世家的气数早就尽了,这些人有官身能在前朝结成朋党,算得上能影响大局的势力,若没有官身,不过是乡绅地主罢了,有影响,但有限。
杀掉该杀的,留下能留的,无论是殿中的还是牢里的,对朱庭瑄忠心便是犯了她的忌。
不过也得先登基才行,思及此处,李正玉看向李正帆,笑道:“不知大哥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人?”
李正帆脸色微变,说道:“先随我来。”
李正玉与他一同行至天禄阁,李正帆刚一站定便立刻道:“安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有反心?”
李正玉走至朱庭瑄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给李正帆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沉声道:“是。”
“狗皇帝以前是不是便欺辱你了?你为什么不同我们讲?父亲再是忠君爱国,得知此事也会以你为先,你糊涂啊!”
“大哥,你误会了。就算没有此次的事,我还是会反。”李正玉垂眸敛去眸中的情绪,“我身有反骨,就是想当这个皇帝。”
李正帆完全没有听出李正玉有试探他心思的意思,只以为她不愿再提起不堪的遭遇。他的妹妹他还不了解吗?她一心只想当个名臣。
“朱庭瑄在哪儿?我去杀了他。”
“他已经死了。”
李正帆听到后便是一愣,见李正玉的神情不似作假,一拍桌子也坐了下来,冷声道:“便宜他了。”
他们谈了许久,待将事情都商议完了,李正玉先行一步走出天禄阁,行走在盎然春意中,她感到身体极为轻盈,像被春风托举着一般,心头却极为沉重,沉甸甸的如同堆了千载的雪。
即便是到了春日,这雪也难以融化。
梅花已经凋谢了。
李正玉望着光秃秃的梅花枝,心中思绪万千。
不知为何,此生诸事皆是如此顺利。用不上她准备的后手,对手便缴械退让了,李正帆是这样,朱庭瑄……也是这样。
她倒宁可他们与她争,反目成仇也好,不死不休也罢,好过她这个素来冷心冷情的人被这情意压得喘不过气来。
登基大典本该是她最期待的,可似乎恍惚间便过去了,百官的朝拜本该让她有几分奋斗了这么久终于又重新大权在握的满足,如今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她定国号为乾,这亦是她在原世界的国号。
李父和李母被尊为太上皇和太后,李正玉想让他们在京中荣养,但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外面游山玩水。
李正帆被封为魏王,李蔓瑛则被封为长乐公主。
李正玉的精神颓靡了一阵子,本想找太医来瞧瞧,没想到没过多久自己便好了,清洗朝堂、处理政务的时候,只觉得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人确实不可一日无权,古人诚不欺她,想必前段时间是有些倦怠了。
李正玉兢兢业业做着皇帝,几年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李正帆的嫡次子都已经一岁多了。
她并未恢复身份,除了因为原身希望“做一辈子男子”外,还因为她在世人的观念之中本就得国不正,如果不能让接下来的几代帝王都是女人,好好扭转一下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她现在恢复女儿身,可比原身当时暴露身份对天下女子的打击大多了。
若乾朝无法永远国祚绵延,到了下一个朝代,以“忠君爱国”为由溺杀女婴的人估计不可胜数。
李正帆娶了一个小官的女儿,在成婚后不久便带兵去镇守边关了,留妻儿在京中托李正玉照看。
他回来的时候不多,却总是能诞下孩子,在他的“嫡次子”李星衍能走路了以后,李正玉常常召她来宫中亲自教导,将她视若亲子。
朝臣们皆叹魏王是多子多福的命格,与他相比,陛下实在是让他们忧心。
李正玉的后宫空置数年,她没有找无辜女子陪自己演戏的兴趣,每个劝她选秀的大臣的折子都被她打回去了,当面谏言的也被下了面子。
至于子嗣……莫说她是身穿,由于世界法则的限制无法在小世界中留下后代,即便能生,她也不愿去鬼门关上走一遭。
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大臣也回过味儿来了,陛下恐怕是不准备绵延子嗣了!
这怎么行?没有子嗣传承可是当权者的大忌,可李正玉手腕实在强硬,他们也无可奈何。如今见她对李星衍的态度极为特殊,他们是既无奈,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有关李正玉空置后宫的流言即便在较为严密的把控下依旧传得满天飞。有说她不能人道,当年在战场上丧失了生育能力的,还有说她喜爱男子,见不得女子近身的。
甚至还有她与朱庭瑄相爱相杀的传言,传播者言辞凿凿如同亲眼所见。
“其实新惠宗根本没有死,而是被陛下囚禁在宫中,再结合一下陛下还未登基前的事,你品,你细品。”
李正玉听闻这些流言蜚语只一笑而过,做皇帝可以管天下万事,但若是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要管,那就有些不太厚道了,把控一下即可,若说要严惩不贷那便过了。
她刚登基的时候,对礼官呈上来的给朱庭瑄拟定的谥号都不太满意,最后敲定了“昭”字,“惠宗”则是朱庭瑄的庙号。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朱庭瑄本不是昏君,是她设计毁他名誉,辱没了他,为了维持乾朝法理上的正统,她不会为他正身后名,便给他一个寓意好的谥号吧。
谢图南被她流放去了南洋,李炳则在狱中自尽了,李正玉当时本想召他到身边来讲讲朱庭瑄过去的事,得知他自尽,只淡淡“嗯”了一声。
男女主的感情线似乎完全断了,李蔓瑛迟迟没有想要择驸马的意思,李正玉偶尔同她提及此事,她只是搪塞过去,一心扑在举办女学上。
李正玉不待李蔓瑛建言献策便已经任用了许多女官,令人意外的是此事在前朝居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反对者只零零星星几个,甚至还有大臣主动支持自家女儿参与选拔的。
要知道,当年她的母皇想要推进此事可是耗费了不少精力的。李正玉转念一想,想通了其中关窍,不由哑然失笑。
她如今身边没有妃嫔侍奉,皇后之位更是空悬,与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比起来,女官有更多机会面见圣上,若是能得她青眼被纳为妃嫔,诞下子嗣,那便是一步登天了。
因此,不少人都将女官选拔当成了另类的选秀。
不过,李正玉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人,他们打错了算盘。
在李星衍四岁的时候,李正玉一纸诏书将她过继到了自己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