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江小皮直视着他,“你肯给我这个机会?”
庄无尘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你一直心悦于我,我虽然口中不言,其实也有些心动。人非草木,剑修亦然,谁能对女孩子的诚心付出无动于衷呢?以前我不做回应是因为怕耽误彼此修行,但现在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死路。”
他鼓励地说:“江师妹,你是知道我的,我言出必行,你若是信我,等会到了各位峰主长老和仙盟来人面前,就大胆地说出那日你看到的真相,我保你无事。”
江小皮咬着牙,面露挣扎之色,庄无尘很有耐心,一下一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感觉到她从浑身颤抖到逐渐平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你准备好了吗?”他温柔地问。
江小皮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的确看见了——聂萦闯入殿中,一剑刺死了问天道君。”
“很好。”庄无尘不吝夸奖,伸手解开禁制,亲自把她扶了起来,体贴地说,“这锁灵链暂时还不能祛除,你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等今天的事结束,我会陪你外出散散心,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没有。”
江小皮费力地站起来,感觉两条腿都软得像是第一次行走,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牢门口,低声说:“麻烦庄师兄了。”
庄无尘回了一个温柔的微笑:“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被关在地下久了,乍然到了外面,上午的阳光强烈地照耀下来,江小皮不习惯地眯起眼,她站在飞剑上,仰头看着太阳,被阳光照射得冒出了泪花。
“真好啊。”她轻声叹气,“活着真好。”
飞在前面的庄无尘回头看她,安慰道:“师妹何必做此嗟叹,今日过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呢。”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天枢峰主殿门口,里面已经坐好了各方代表,重新燃起了香烟,仙云缥缈间颇有几分过去的气象了。
庄无尘站在大殿门口,执剑禀告:“聂萦同党江小皮已经带到,但她另有话说,请予准许。”
飞廉道君身为刑堂长老,又是东道主,自然是坐在主位,他扫了一眼旁边的众人,碧华道君一脸不耐烦,抢白道:“把大家郑重其事聚起来,还以为抓到聂萦那个叛徒了呢,不过是个同党,要杀要剐还这么麻烦?”
坐在下面的天权峰栖霞道君平静地维护:“她是我峰弟子,一向努力进取,纵然有罪,我也愿意听她最后说句话。”
飞廉道君木着脸不开口,孔伤道君作为友宗代表,兼仙盟轮值观察者,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名正方能言顺,总不能糊里糊涂就把人杀了,带进来罢,看看她还能说什么。”
江小皮捆着锁灵链,笨拙地跨入了大门,庄无尘站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去罢,大胆说。”
转过头去,江小皮最后深深地看了庄无尘一眼,低声说:“你不是他。”
庄无尘突然感到一阵未知的,有什么事不在掌控的恐惧,他伸手欲抓,但已经晚了,江小皮已经头也不回地迈入了殿中。
她修为低微,形容狼狈,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炯炯,不躲不避地看向大殿上端坐的众位大人物。
飞廉道君居高临下地问:“江小皮,你袒护叛徒,恶意提供伪证已经是事实,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小皮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使出浑身力气,突然大声喊了出来:“聂萦没有杀人!是庄无尘!庄无尘杀了问天道君!”
第88章
“放肆!”碧华道君勃然大怒, 指尖一缕灵气涌出,就将江小皮打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殿门口的柱子上,委顿在地鲜血狂喷。
江小皮行动受困, 在地上挣扎了半天, 匍匐前进,她此刻完全豁出去了, 一边吐着血, 一边龇牙笑着:“要我作证吗?反正不是他杀的就是你杀的,你们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你们要的话!”
鲜红的血液带着气泡从她嘴里源源不断流出来, 染红了雪白的牙齿,加上她满地打滚,蠕动向前的行为, 主殿里没来由地平添了几分鬼魅气氛。
“停手罢。“栖霞道君眼皮低垂,不咸不淡地警告她,“你本来就是被意外卷进来的一个低阶弟子,既知厉害,何必再做无谓努力,不如实话实说, 还能得一条活命。”
江小皮艰难地爬到了她脚下, 昂着头,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栖霞道君,一张嘴,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滴滴溅落地面:“峰主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努力吗?无谓的努力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她又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飞廉道君, 飞廉道君脸皮纹丝不动:“江小皮,你可知多次搜魂会对你的识海造成彻底毁坏, 不管你说不说,到时候你也会变成一个痴傻废人?”
“老娘不在乎!”江小皮死到临头,反而激发了江湖散修特有的凶戾无赖之气,她朝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斩钉截铁地说,“老娘就是要做伪证!老娘就是要撒谎!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会把你们都咬出来,是你杀的,是你杀的,还是——”
她在有限的行动范围内抬手乱指,随手指向了坐在下手的孔伤,此时空气里突然泛起一股微妙的气氛,江小皮的手指定在了空中:“是你杀的!”
“真荒唐。”孔伤白衣如雪,虽然坐在下首,但神色清冷犹如高岭之花,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江小皮,悲悯地说,“你想必是疯了。”
“对啊,我是疯了。”江小皮破罐破摔地就地一躺,“我疯了你们可到哪里再去找第二个证人构陷大师姐呢?咦嘻嘻嘻,想想就开心。“
飞廉道君沉着脸说:“冥顽不灵!没有你的证词,我难道就不判案了吗?胡乱攀咬除了把你的命搭进去,别无他用。”
江小皮埋着头,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是啊,不是还有庄无尘吗?他说是聂萦干的,你们就信?!”
想起莫名改变的爱人,江小皮心如刀绞,经过绝云峰之后她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庄无尘消失了……
现在待在他身体里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顶着他的皮囊说话,行动,不被人怀疑地公然设下一个针对聂萦的阴谋。
那不是他,不是他!
可是她没办法证明,虽然太乙聚灵灯能辨别异魂,但她不能把白玉雪扯进来,这事后面牵扯巨大,白玉雪的秘密一旦暴露,全天下的异界来客都会把白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白玉雪绝无可能活下去。
她一个人死就够了……反正聂萦会为她报仇的!
“孤证不立,既然说了要明正典刑,就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幸好,还有一份证据。”飞廉道君淡淡地说。
众人听到这话,全都精神起来,包括殿外的庄无尘,本来听到江小皮满嘴胡说的时候,虽然面容平静,但眼神深邃漆黑,似乎在思考什么,此时也抬起眼睛往殿中望去。
飞廉道君沉声说:“拿出来罢。”
从偏殿的入口走来一人,行动微带局促,圆眼睛耷拉着看地面,有些不敢抬头地走到大殿正中,向上胡乱地群施了一礼:“各位道君,小子是天枢峰弟子,名叫赵闻道。”
孔伤道君含笑颔首,丝毫没有因为他之前的冒犯而不悦的样子,碧华道君皱着眉打量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飞廉道君一抬手:“免了,你要给大家看的东西呢?”
赵闻道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招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法宝,看上去像是一根棍子,顶部镶嵌一块眼球状的玉石,此刻那个眼球还转来转去,仿佛活物。
“小子生性顽劣,不务正业,炼制法宝不为御敌,而是为了留影……”赵闻道讷讷地说着,抬手掐诀,眼球玉石亮了起来,周围弹出六个光球,从中隐隐传来细碎的声音,似有图像一闪而过。
江小皮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目光中似要瞪出刀子来,赵闻道如芒刺在背,腰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还是坚持着陈述:“我有个坏习惯,就是无时无刻不开着这法宝,好搜集八卦留存,那日……那日我确实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不小心,把一颗留影石落在了大殿里——”
“赵闻道!你敢!“江小皮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怎么敢的!你个绝户头!你不得好死!”
她骂得再狠,其他人看她的目光就越发像在看一个死人,飞廉道君挥袖施了一道禁音符让她闭嘴,和蔼地对赵闻道说:“不必理会,可将那天的留影放出来。”
赵闻道低着头,额上冷汗渗出,孔伤道君看出他的挣扎,和颜悦色地安慰他:“迷途知返,为时未晚,你如今想通了,愿意挺身作证维护公理正义,这是好事。”
碧华道君嗤笑:“问天一个做师尊的,统共教出俩徒弟,一个欺师灭祖,一个讳而不言,真是啧啧啧啧。”
赵闻道鼓足勇气,掐诀念咒,一颗光球脱离玉石,飞到了空中,慢慢变大,直至里面的景物都一比一还原现实。
图像说不上模糊,但距离较远,当时这颗留影石应该是落在偏殿通道附近,没有正对大殿,可以看到问天道君高坐莲台之上,庄无尘和江小皮坐在下面的蒲团上,庄无尘在认真听讲,江小皮却心不在焉,屁股来回挪动,状甚滑稽。
但没有人笑,江小皮被封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图像流动,她大睁双眼,眼泪和口中鲜血一起顺着瘦削下巴滑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聚集成小小的血洼。
完了,彻底完了……
大概是赵闻道修为不到家,图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时间也并不长,两息之后,一个红衣人影从正殿大门闯入,没等其他人有任何反应,飞身而上,手中寒光乍现,一剑就刺入了问天道君胸口,紧接着不知道使出了什么邪法,血雾爆开,湮没了两人身形。
待血雾消散,红衣人转身就走,脸孔正好对着留影石,此时图案清晰无比,那张脸正是聂萦!
至此已经证据确凿,毫无怀疑。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碧华道君不满地问:“你既然有此图像,为何之前不放出来?害的我们在这个孽障身上花费这么长时间?”
赵闻道弯着腰,吞吞吐吐地说:“当时……已有两人目击,后来宗门和仙盟又联合起来第一时间发下针对聂萦的追杀令,我以为既成事实,无需多言。何况,我私自在大殿留影窥测,有犯门规,故而不敢言……还有嘛。”
他偷偷地抬头瞥了一眼,含糊不清地蠕动嘴唇,但没有人能听清说了什么。
飞廉道君不悦地眯起眼:“大声点。”
赵闻道仍然站在那里,但那股卑微的姿态不知不觉改变了,他身形未动,只是抬起头,徐徐看过座上诸位,脸上的表情耐人玩味:“后面发生的事我也拍到了一点,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放出来。”
“后面?”碧华道君疑惑地问。
赵闻道抬手掐诀之后,另一颗留影石滴溜溜飞到半空,图像缓缓放大的途中,峰影闪现,有心人一眼就认出,正是天枢峰禁地的景致。
“不就是聂萦夺宝?”碧华道君不屑地说,“要我说,这禁地的大阵也太敷衍了,金丹期都能来去自如,实在不堪一击。”
栖霞道君聚精会神地看着空中的图像,对他的言论不加理会。
近了,图像里都可以看到禁地防御咒文的光芒了,图像进一步扩大,直至右下角处似有人影闪动——
突然!异变暴起,一道白光划过半空,直击赵闻道,他早有防备,袖中玉笔飞起在空中连划三道防御咒,护身玉版也飞出,金光大盛环绕四周,但见白光突进,和符咒金光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利刃声,竟然一鼓作气突破了他的几层防御,分成两股,一股袭向赵闻道手中的法宝,就像摧折一根稻草一样,眨眼之间所有留影石连着法器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而另一股毒蛇般地绞向赵闻道的脖颈,只要轻轻一划——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飞廉道君的乌金尺散发光芒堪堪赶到,已经来不及,幸好栖霞道君掐指一挥,大阵光芒流转,整个殿内的空气迟滞了起来,如有淤泥实质,层层缠绕上去,那股白光被拖得缓了一瞬,只在赵闻道脖颈上留下一道红痕。
“孔伤道君!”飞廉道君怒喝,“你意欲何为!?”
赵闻道死里逃生,脸上却挂着挑衅的笑容,挺直腰杆站在大殿中间,讽刺地反问:“是啊,孔伤道君,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他一字一句在殿内抛下令人惊愕的问题:“难道你早就知道夺宝的人不是聂萦?”
“不是聂萦, 那会是谁呢?”
赵闻道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大殿里,江小皮心里一松,无力地躺平在地上,眼望着头顶华丽藻井, 突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得呛血都没停下。
好样的,赵闻道, 大师姐没看错你这个书呆子!
其余人却无法像她这么放松, 全都脸色严峻,看着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的孔伤道君, 他清秀面孔上依然挂着春风般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我不知道。”
顿了一下,他恶劣地补上一句:“可惜, 现在死无对证了。”
赵闻道却一反刚才的局促,甚至对他挑了挑眉:“证据,什么证据?”
他转身面向飞廉道君,深施一礼:“道君,我坦白,我认罪, 刚才的图像是假的, 是我伪造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
飞廉道君眉头耸动脸色铁青,首次大发雷霆:“竖子!你竟然欺师枉法至此?”
“没办法呀。”赵闻道苦着脸说, “我身为天枢峰弟子, 总要尽一点力, 不能像头猪一样被人关起来等最后的结果。”
他转头对上孔伤道君很诚恳地说:“道君想来是不看话本子的,坊间有一种定制品, 价格昂贵,专门为有固定要求的客户开发,一般会随书附赠留影石,用灵气幻化成真人面容进行表演,要谁的脸就能捏谁的脸,唯一缺点是不能放大细看。所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拍到什么了吧?”
事已至此,伪证都已经成了不重要的事。
重点变成了孔伤道君为什么要出手毁灭证据。
碧华道君的脸已经沉了下来,低声逼问:“孔伤,解释。”
就在短短时间内,孔伤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抖抖衣袖,坦然地说:“好吧,看来是得说实话了,闯禁地夺宝的人确实是我,我……趁着掌教遇刺的混乱,拿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既然有聂萦这个替罪羊,索性全部栽赃到她身上,并无不可。”
“我倒是差点忘了。”飞廉道君打量着他,“你曾经是开阳峰首席大弟子,和天枢峰向来交好。”
“惭愧。”孔伤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全无愧意,“我需要法宝一用,但问天道君拒绝外借,故一时冲动破阵夺宝,还望各位道君见谅。”
栖霞道君抢先问:“那本门重宝呢?”
孔伤道君理所当然地说:“已经送走了,用完之后,一定奉还。”
“很好!”碧华道君显然是怒极,周身剑意澎湃,空气都被带动,殿内发出隐隐的尖啸,“就不知道这是你个人所为,还是上仙宗的意思?”
孔伤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自然是我一人所为。”
“那你这条命就暂时寄存在两忘门罢!”飞廉道君厉声喝道,左右袖中飞出两道锁灵链,蓝光大盛,向着孔伤道君身上捆绕而来。
孔伤早有准备,身形一晃,黑发上简单的金饰散发出光芒,清脆地左右击落,逼开了锁灵链的包抄,整个人已经向着殿外闪去,长笑一声:“得罪了。”
碧华道君的剑光如影随形而至,孔伤周身灵气暴涨,反手刺出一剑,青光湛然,威力竟然不弱,堪堪抵挡住碧华道君这一剑追击,左脚尖已经踏出了大殿的门槛,只待右脚跟上,他就能顺利逃出栖霞道君发动的困缚阵。
庄无尘站在殿外,本来是最合适阻挡孔伤的位置,不知为何,两人目光交接,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拔剑的动作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