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金饰,黑发披散,一位看上去就是仙门精英的青年站在山下,背着手悠然自得欣赏山景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聂萦心生警惕,总觉得这个人就是来等他们的。
“几位道友。”青年被惊动,回身微笑施礼,“在下上仙宗孔伤。”
不待聂萦说话,他把目光投注在谢玄素身上,微带打量地说:“这位道友,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86章
谢玄素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喜的微笑:“是吗?仙长一看就是俊杰人物, 想必遍历仙界,大约是在什么地方偶尔遇到过。”
孔伤不回答,只是摇头,专注地看着谢玄素俊秀的脸, 喃喃自语:“奇怪, 奇怪!。”
聂萦端着架子走过来,一拉谢玄素, 故意用可以听见的声音说:“走罢, 还留在这里给人吊膀子不成?”
谢玄素配合地露出宠溺的微笑:“好,都听你的。”
他拉起聂萦的手正要走, 孔伤的眼神聚焦在两人相携的手上,忽然一笑:“贵道侣感情甚好,难怪虽然不太般配也能结成情缘。”
“是啊。”谢玄素坦然承认, “娘子修为强过我太多,肯选我是我一生之幸。”
说完,他情深款款地看向聂萦,仿佛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直到两人走远,才从孔伤的身体内部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个机械的声音:“检测到庞大气运,是否吸收?”
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 孔伤的眼睛里看到的, 不是一个金丹中期的娘子和一个筑基初期的夫君,而是头顶金光灿烂犹如正午阳光,甚至还有真龙之气游动其中的气运之子, 还有他身边一丝光芒也无, 视野中完全暗淡到近似隐身的‘道侣’。
“奇怪, 奇怪。”他再度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既成道侣, 理应气运分享啊。”
他挥手掐掉了识海中那个一直喋喋不休提醒的声音,脚下微动,缩地成寸,一晃已经到了天枢峰主殿。
自从问天道君罹难之后,这里就被空关,道童们都打发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了日常的香烟缭绕,仙雾氤氲,反而是周围布满蓝色禁制光芒,整座大殿陷入空旷凄冷的地步。
孔伤在大殿门口略停片刻,才转向偏殿,这里蓝色禁制光芒更盛,殿门大开,赵闻道端了一张矮案当门而坐,对着外面的景色写写画画,神色虽然说不上悠然自得,也是平静淡泊。
静静地站在刁钻的角度观察了半天,孔伤才举步向前,赵闻道放下手里的笔,双手揣进袖子里,抬头看着他。
“很久不见。”孔伤主动开口。
赵闻道原地盘膝而坐,笑着拱手:“原来是孔伤道君,还未谢过孔伤道君当年救我一命,携我上山的义举。”
“彼时我也是两忘门弟子,对于上任宗主遗留在人间的血脉总要关照一二的,你不必对我致谢,倒是我离开两忘门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他嘴上说着,眼里却盯着赵闻道的头顶,是很一般的气运光芒,不能说没有,但也不是很强,跟谢玄素那样简直是把天上的太阳戴在头顶的那叫一个没法比。
奇怪,是真的不对头啊!这个孩子当时还小,气运已经相当旺盛,就算比不过气运之子,也是出类拔萃,值得记上一笔留待日后观察的人物,怎么几十年过去,不进反退,变得跟两忘门普通弟子没有差别呢?
“哎呀。”赵闻道讪讪地笑了,“无非虚度光阴罢了。”
孔伤是知道他八卦名声在外的,闻言沉下脸,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几句:“先门主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你之一身所系赵氏荣光,怎么可以这么不思进取?如今有个好机缘,想来门内长老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怎么竟不肯答应?”
“好机缘?”赵闻道故作惊讶,“是说让我当天枢峰峰主吗?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一个筑基期!”
孔伤不在意地挥挥手:“你是先门主唯一血脉,问天道君唯一弟子,天枢峰现在只剩下你,你不来做这个峰主谁来做?至于你的修为……倒也不必担心,两忘门里若是没有准备,上仙宗自有办法,别说金丹期,元婴也不过是一颗丹药的事。”
他语调微停,骄矜地强调:“如果一颗不够,那就两颗。”
赵闻道听得兴味盎然,连连点头,圆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差点拍起手来:“妙啊!如此一来,我就可以乖乖地坐在这个位子上当傀儡了是不是?”
孔伤道君一顿,重新用审视的目光开始打量赵闻道:“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赵闻道挺身而起,立在殿内,隔着蓝色禁制光芒和孔伤道君遥遥相对,脸上在笑,声音里却带着丝丝寒意,“谁说天枢峰只剩下我一人?我峰亲传守教大弟子聂萦仍在!她一日不归,这个位置就还是她的!”
孔伤沉下脸来,冷冷地说:“那等欺师灭祖之辈,逃亡在外是她的运气,她敢回来,就是一个死。”
赵闻道向着殿外怒目而视,但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忍住了,又盘膝坐下来,孔伤看着他油盐不进的脸,冷笑着说:“你不要不识抬举,真当大家都不知道你和那叛徒素日交好?”
“是啊。”赵闻道拢着袖子咧嘴一笑,“我继任天枢峰主,以我的名义判聂萦死罪,再由我出面,下令把她的同伙一杀……首先名正言顺,其次还能让我和叛徒割席,真是两全其美!毕竟以后从我手里夺峰主的位置,比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来主动争取要容易多了,对吧?”
孔伤道君清秀的脸绷紧了,半晌才淡淡地说:“你真是话本子写多了,一肚子内宅阴私的诡计心思。难道这两忘门里只有聂萦是好人,其他人都是对天枢峰有所图谋不成?”
“我啊,从小就被阴谋诡计所害。”赵闻道仰着脸,笑得天真,“上山之后也是看着我师父如何左支右拙如履薄冰的。现在,他死了。”
赵闻道讽刺的笑容却没有丝毫触动孔伤道君,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随你吧,你不肯,总有人肯的。”
孔伤临走前最后盯了一眼赵闻道的头顶,更奇怪了,明明刚才还是微弱的气运之光,在他拒绝继任峰主之后,反而短暂地辉煌了起来。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明明大局已定,难道还会有意外因素影响?
他用神识扫了一圈殿外,除了一只低级未开智的白毛小灵兽爬在殿前的树上摘果实来吃之外,连个活物都没有。
而且,刚才那对道侣并不在附近。
聂萦溜了一圈儿回来,心里大致有数,捏出两个傀儡放在客院冒充‘姐姐姐夫’,一边掐诀一边叮嘱白玉雪:“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出门了,过几天等事情结束你赶紧离开,回玉妃镇,之后一切听你娘的。”
“可是,我也想帮忙!”白玉雪捏着小拳头认真地说,“我想救皮姐姐。”
“瞎!”聂萦收拾完毕,粗鲁地揉乱他的头发,“我堂堂——大师姐,如果救她还需要你帮忙,这些年不都白混了?放心吧,小皮是我忠心下属,我一定带她远走高飞。”
白玉雪惊呆了:“啊?不是为了还她清白,诛杀奸邪,堂堂正正回山一洗冤屈吗?”
“呃……这个……”聂萦没来由地有些心虚,谢玄素找回了家传秘宝,她下意识就认为冰魄寒山肯定在其中,那么两忘门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还要抓紧时间回魔界一统江湖整顿门风呢。
谢玄素给她解围:“此事必定是有人处心积虑陷害大师姐,我们仓促之间毫无头绪,问天道君又陨落了,最坏打算当然是先脱身再做计较。”
“哦。”白玉雪失落地点点头,“好吧。”
两人趁黑夜从客院隐身而出,疾行到半山广场的时候,聂萦看着这个改变了她和谢玄素命运的地方,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小谢,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谢玄素诧异地说:“大师姐难道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当然是和你同进同退。”
“不是,你看啊。”聂萦索性直说,“现在的你可是个香饽饽!真要回了两忘门,下一个守教大师兄就是你!以你的资质还不是各路峰主抢着收徒?你没必要跟着我,我有小皮就够了。”
她越想越对,兴奋起来:“也没人敢诬陷你是我同伙,因为你在中京城的时候,他们嘴里我正在两忘门杀人,所以他们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你清白,这样……白天那个姓孔的说话你听见了吧?赵闻道当天枢峰峰主,你当大弟子,多合适啊!以后两忘门就是你俩的了,我在外面也方便。”
聂萦滔滔不绝地说着,脑中描绘着仙魔私通的美好前景,没注意到谢玄素的脸已经越来越黑,整个人都要冒黑气了,终于在聂萦说完之后,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愿意!我只想跟大师姐在一起!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不是,这条路双赢哎!?”聂萦还不死心,“你再考虑一下?”
谢玄素第一次在聂萦面前冷脸,他气鼓鼓地转身就走,不搭理人了。
“怎么还生气了呢?”聂萦嘀咕着,“我也没说不要你啊,肯定还要回来找你的。”
谢玄素停了一下,没回头,硬邦邦地说:“我绝不离开大师姐,你休想抛弃我。”
这话听着总有哪里不太对?聂萦疑惑地想着,但谢玄素已经走开好远,她不得不追上去。
最近正值多事之秋,飞廉道君添了个习惯,每夜都要去天枢峰后面的峭壁顶峰弈棋台,众人猜测大约是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两忘门,关注巡逻弟子情势。
也有人在私下传谣言,说飞廉道君是准备入主天枢峰了。
今夜也不例外,他端坐在石凳上,面前是光滑如玉的横竖各十九道棋盘,闭目沉思。
月上中天,罡风呼啸中突然有一丝不同的声息传来,他眼都没睁,缓声说:“你来了。”
“好家伙!你选的好地方啊。”聂萦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这里的罡风实在太过强悍,若她真是个金丹期绝对上不来,中间不得不临时抽取魔气护体,小冰花激烈反噬,差点吐了血。
飞廉道君冷笑一声:“如果你连到这里的的本事都没有,那就根本不配跟我谈判。”
聂萦大咧咧在棋盘对面坐下,单刀直入:“我师父没死,对吧?”
第87章
飞廉道君的嘴角讥诮地一弯:“他不过化神修为, 又常年耽于什么救世逆天的所谓大格局,哪有时间修炼,怎么就不会死了?这世间生死从无定数。”
聂萦一摆手:“好,那我换个问题, 被抢走的宝贝是什么?”
可怜她忝为天枢峰首席大弟子, 从来也没听说过本派禁地里还有宝贝,死老头藏得够严实的, 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人抢走了!
飞廉道君铁面无私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淡淡地说:“赶山鞭,是祖师爷当年意外所得, 传说是开天辟地创世时上神所用。”
他指着远处错落有致的其余六座山峰:“新进门的弟子都以为两忘门得天独厚,有自然造化形成北斗七星状的七座山峰,互相拱卫方便大阵流转, 也不想想天地间怎会有如此好事?”
聂萦吃惊非小,失声问道:“难道这七座山是被赶到一起的?”
“不错。”飞廉道君郑重点头,“一座山之所以成为山,跟人一样,是有骨肉根基的,若论搬山移海, 也不算什么神仙手段, 渡劫期大能轻易就能做到,但直接平地搬山再移到别处安放,那就不复是山, 变成超乎寻常大的一块石头罢了, 赶山鞭却不然, 它能让山脉维持原有的天地造化,移动之后依旧是山, 自然可以灵气成阵,生生不息。”
他停了一下,忍无可忍地问:“你这馋涎欲滴的眼神是何用意?“
“啊,没有没有!”聂萦吸溜了一下,把险些就要流出来的口水给咽回去,赶紧摆手,“我只是心生向往,对!当年祖师爷鞭山立宗,何等气派,令我心驰神往,仰慕不已。”
如果她拿了赶山鞭……那未来的血云宗是不是也可以……咦嘻嘻嘻。
飞廉道君皱着眉,素知聂萦爱财,但从来不知道她爱财到如此胆大妄为的地步,连门派重宝都一脸觊觎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不好,就算前面抢走赶山鞭的不是聂萦本尊,现在她回来了,搞不好也要加入夺宝的范围。
“这种门派重宝我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会是我抢走的呢?”聂萦不客气地问,“飞廉长老,你主持刑堂,这点公平公正都没有吗?”
飞廉道君盯着她:“谁能证明你不知道?难保问天没有私下跟你说起过。现在人人都说是你道心不纯,闭关修炼时走火入魔,已经入了邪道,才会暴起杀人,发现自己闯下大祸之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闯禁地夺宝。”
“那我干嘛还回来?”聂萦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早就该拿着宝贝跑路了!我敢肯定江小皮不会出卖我,仅就庄无尘一个人的口供就能定我的罪吗?”
飞廉道君强调地说:“那日不仅仅是庄无尘和江小皮看见了你,你逃跑的时候一路遇到的弟子们也都可以作证,身上魔气弥散,绝非仙门之像。”
他目光探究地盯着聂萦:“至于你为什么回来……我得道之前是刑案出身,凶手作案之后回到现场的事并不少见,只能更说明凶手胆大妄为,公开挑衅。”
“明白了。”聂萦点点头,“现在就是除非我师父活过来,不然我的嫌疑是洗脱不掉了对吧?”
“除非你肯敞开全身,让三名以上的峰主长老联合扫视,上至识海,下至丹田,确认你身体里并无一丝魔气,和那个杀人夺宝的‘聂萦’两不相干。”
糟了个糕,这哪里能行!她丹田里澎湃的魔气怕不是长眼就能看见。
聂萦不再浪费时间,起身欲走,飞廉道君在她身后淡淡地提醒:“你的同伙不日将公开处刑,顺便仙盟将再次下发针对你的诛杀令,如果你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我奉劝你不要白白送死,赶紧逃亡天涯去罢。”
听到此言,聂萦不但不怕,反而回头龇牙一笑:“仙盟对此事倒是意外热心啊。”
飞廉道君八风不动,丝毫不受挑拨:“两忘门乃仙界大宗门,一举一动自当备受重视。”
“哎哟,巧了!”聂萦做恍然大悟状,“我师父跟我提过一嘴,先门主和三位师伯在仙魔大战中陨落之后,仙盟也是很热心继任者来着,果然备受重视。”
她看着飞廉道君终于动容,满意地微笑着回身,看着崖下罡风形成的利刃乱流,展开双臂,直跃而下。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时光流逝无可阻挡,多少人都在等待的这一天,如期而至。
‘哗啦’一声,刑堂深处的地牢小门打开,禁制急速发动,无数金刀闪烁蓄势待发,却在来人拿出玉牌解除封印之后再度沉寂下去。
江小皮浑身缠绕锁灵链,蓝色光芒明明灭灭,映照着她年轻倔强的脸,待看到来人的时候,瞳孔一缩。
庄无尘依旧是青衣玉冠,一副卓尔不群的高冷模样,行动间隐隐已是这一代弟子领头人。他微微侧头,向着身后跟随的众弟子吩咐:“你们在这里略等一会儿。”
他踏入地牢房门,随手放了个静音符。
江小皮行动受限,双膝被固定在地面,只能仰头看他,庄无尘屈尊纡贵地蹲了下来,双眼和她平视,轻声问:“改主意了吗?”
“我没有看见大师姐杀问天道君。”江小皮沙哑着嗓子机械地回答。
庄无尘轻笑:“你在撒谎,飞廉道君早就鉴定过了。”
江小皮沉默,庄无尘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温和地诱哄着:“为什么要撒谎呢?你是两忘门弟子,天道在上,应该明心达理,就算之前你一时糊涂说了谎话,此时回头依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