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萦下山的时候拐了个弯,站下凝心放出神识,果不其然,大殿里那几道神识在讨论。
一道陌生的神识在拍马屁:“师兄,你不是一直发愁宗门人丁不旺吗,这淬体之法如能推广,倒可以招揽人界那些无法修炼的武者归化我两忘门,长此以往这股力量不可小觑,是我两忘门的幸事啊。”
上次感受到的熟人首先提出问题:“但是此法修炼有个莫大缺陷,灵气的储存不在丹田而在肌肉,无法形成循环,达到炼气期倒也罢了,筑基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那淬体与修行齐头并进,如何?”
“师弟说笑了,哪个弟子能顺利修仙的会去吃这淬体之苦,只有谢玄素那样丹田破碎的废人,才会拼死一搏。”
“说到谢玄素,师兄,你上次卜算的结果如何?”
大家不知怎么都安静了,过了许久才听到问天道君说了一句:“我打算再卜一卦。”
聂萦凝神聚气正要听个端详,突然神识断了,一股强大的来自天地的力量截断了她的窥探,甚至丹田都被迅猛地震动了一下,沉寂已久的血云旗翻身而起,乱摇起来。
“天地法则之力啊……”聂萦若有所思,“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谢玄素从灵药堂出来,却没有回去,而是拐了个弯,走到上一次伐木的杉树林旁,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路上他不是没有犹豫的,好几次甚至返身要走,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回到了原路上。
这一切都被人暗中看在眼里。
他默默地站着,手里握着一张纸条,带着淡淡的兰草香气,上面空无一字,但门内弟子熟悉的都知道,那是王嘉雪素常爱用的馨香诀。
痴痴盯着高大的杉木看了一会儿,就在谢玄素再度急躁起来,原地踯躅的时候,树梢上翩然而落一人,却是王嘉人。
他道服玉冠,背负长剑,冷眼一看,竟也有几分谢玄素当年的风采。
谢玄素看到他脸色一变,不相信地又往他身后看去,王嘉人冷冷一笑:“别找了,不是我妹妹要见你,是我。”
他举步向前,欣赏着谢玄素隐忍愤怒又暗含恐惧的表情,心里十分愉悦。
曾几何时谢玄素还是剑气锐不可当豪情放眼天下的宗门精英模范,现在居然害怕他了!
“我妹妹耳软心活,女孩子嘛,总是被情爱羁縻,说不出个痛快话,所以这次我亲自来了,和你谈一笔交易。”他居高临下地说。
谢玄素慢慢镇定下来,握紧了拳头:“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但如今的我也并非你可以随意践踏的对象了。”
“知道。”王嘉人不在意地挥手,“淬体术嘛,你现在可是宗门上下的大热门,连闭关的峰主都被惊动了,那又如何?辛苦折腾了半天,生死关头走了几遭,不过是突破了练气期,这辈子结丹无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该哭一场才是。“
谢玄素充满防备地盯着他,王嘉人洒脱一笑:“不过呢,现在的你,也确实有了和我合作的资本,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的确想过杀你,那是因为你弱啊,修仙界弱者就该死,不是吗?”
“少废话。”谢玄素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拉开距离,充满警惕,“我跟你说过了,你要的那什么丹我没有。”
王嘉人摇摇手指:“那都过去了,我现在要和你谈的是另一笔生意,你有进秘境的名额,对吧?”
“那又如何?”
“当然是我们合作啊。”
谢玄素似乎明白了什么,断然拒绝:“你想都不要想,大师姐对我有恩,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背叛大师姐。”
王嘉人嗤笑一声:“大师姐?你是被她迷昏了头了,她拿你当个玩意儿吗?真对你好就不会硬压着你的头逼你去闯风雷谷,我可听赵闻道说了,申道君明明给了你救命的灵符,都被她夺走了,她丝毫不顾你的死活,你还看不明白?”
“可是大师姐后来也救了我。”谢玄素强调。
“哈!她当然要救你,她要你活着才能向宗门证明那什么淬体术真实有效,你不是刚从灵药堂回来么?被人围着当试验品各种测试的滋味不好受吧?这里有谁拿你当个人吗?”
头一次,谢玄素沉默了。
王嘉人一抚掌:“这几天,她一直四处享受吹捧,没有带着你吧?以后你可怎么办呢?没有丹田,你吃再多苦拼几条命也就到此为止,往上走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的你对于她已经毫无用处,她之所以还没有抛弃你,是要留着你在秘境里给她当苦力,当垫脚的炮灰。”
谢玄素低着头,喑哑地说:“那又如何……”
“但现在你有别的选择了啊?”王嘉人循循善诱,“只要你在秘境里肯帮我一个忙,待我结丹之后另立洞府,你可以过来当我的外门执事,保你一百五十年风光日子。”
谢玄素目光游移,低声说:“不,不好吧……”
“好!怎么不好!”王嘉人看他意动,再接再厉地许诺,“我也不是要你杀人放火,只是稍稍的——”
“呔!”突然晴空霹雳一声断喝,聂萦从山边一跃而下,人没到剑气先至:“兀那小贼!要对我的杂役做什么!?”
聂萦威风凛凛地出场,红衣下摆一卷,往谢玄素身前一站,手执长剑,拉足了架子。
王嘉人赶紧赔笑:“不敢,大师姐怕是误会了,我怎么敢动您的人。”
“呸!”聂萦不客气地指着他鼻子,“你们兄妹俩一路货色,嘴里没半句实话!”
“大师姐。”谢玄素在她背后低声说,“他真的只是路过。”
“呸!”聂萦回身,更大声地教训他,“那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许和除我之外的人说话!你时时刻刻记住,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说什么你只要听就行了!”
谢玄素低下头,不敢吭声了,王嘉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暗暗地笑了。
他还要假装附和:“大师姐对小谢有再造之恩,确实应该听话。”
“呸!”聂萦再度口沫横飞,“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看你们挨打还是少了,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唠叨。”
她信手一划,王嘉人早有提防,脚下急退,剑气斜着从他面前掠过,旁边的杉树身上留下霍长一道剑痕,木屑横飞。
“大师姐,你未免太霸道了。”王嘉人站稳脚跟,脸色阴沉,“宗门里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天资卓绝,也并非只有你有师尊撑腰。”
聂萦撇着嘴看他,突然噗嗤一笑:“放狠话之前,最好先拿镜子照照自己。”
此时从杉树林深处突然刮过来一阵厉风,王嘉人的外衣连同腰带突然齐齐断裂,左右纷飞,他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顿觉胸前一凉,内衣也一分两半,翻卷着露出半截身体。
“啊!”王嘉人羞恼交加,急忙拿外袍裹住前胸,气得一张脸都涨红了,恨恨地瞪着聂萦,又着重看了一眼站在聂萦身后满脸纠结的谢玄素,脚下生风,飞也似地离开了。
聂萦神识一扫,确定王嘉人走远了,才回头问谢玄素:“怎样?”
谢玄素早收起了满脸纠结,沉静地述说:“两件事,第一,他想说动我在秘境中反戈,第二,他的靠山应该是位高权重非同一般的长老,甚或是刚结束闭关的某位峰主。”
之前他就有些想不明白,龙髓固神丹其实最合适的用处是稳固高境界修士的元魂,免受心魔所侵,王嘉人结个丹而已,不至于要用到。
这也是问天道君答应给他却并没有给的原因,低境界用神药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现在一切都分明了,王氏兄妹是要拿这颗丹药当敲门砖去讨好某位大佬,至少元婴期以上。
“很好。”聂萦心满意足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枉我们花心思做场戏出来好钓大鱼……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特别英雄!?”
谢玄素笑了,真心地夸奖:“是!”
“大师姐最棒!大师姐那一剑都把我吓到了!”赵闻道举着他的留影法宝大呼小叫地从树林里钻出来,献宝一样把留影石递给聂萦,“我都录下来了呢。”
“很好。”聂萦满意地拿在手里开始回放,“想算计我?先让他们出个大丑,天天装得仙风道骨的,以隐形大师兄当幌子跟我唱反调,还真以为自己是谢玄素第二呢。”
赵闻道偷眼看着谢玄素,后者脸上毫无波澜。
“咦……”聂萦突然指着留影石里小小人影,“他身上这是什么?受伤了?我刚才都没注意。”
三人六只眼齐齐看去,被暂停的画面里是王嘉人衣衫破碎的一瞬间,白皙的身体上留着处处暧昧的痕迹,青青紫紫,牙印宛然。
赵闻道和谢玄素都尴尬了,聂萦却认真地思考起来:“双修?那也不对呀,没听说王嘉人有道侣……哦!哦哦!”
聂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是跟靠山……更不对了!赵闻道你给我说的两忘门七位峰主没有女的啊。”
“有……还是有的。”赵闻道硬着头皮说,“天璇峰上一任峰主墨韵仙子闭百年生死关……还有——”
谢玄素用力咳了一声打断赵闻道,淡淡地说:“也未必……是女的吧。”
“哦!?!”聂萦暗地里惊呼了一声,竭力装作淡定地说,“正常……很正常嘛,人各有志。”
仙界玩得这么花吗?她突然不自信起来,如果这都能行的话,左护法嘴里那个两忘门的高岭之花,会不会……真的是个女的?
咦!真是越想越不能想。
聂萦赶紧摇摇头驱散可怕想法,遗憾地把留影石收起来:“这种阴私相关之事,倒是不好拿出去传播了,可惜呀,我本来还想给你送个大礼呢。”
赵闻道受宠若惊,急忙表态:“没关系的,大师姐肯想着我就很好了,机会以后有的是,只要跟着大师姐,不愁没有新闻。”
“不错!有觉悟,不枉我照顾你一场。”聂萦关爱地抚摸着赵闻道的狗头。
谢玄素安静地看着二人这和谐场景,只有在聂萦没注意的地方,他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王嘉人仓皇逃走,御剑回到自己住处,进门发现妹妹不在,心里就有些打鼓,不出意外地发现了留言,于是硬着头皮换了衣服,遮遮掩掩地去了某处洞府。
这是在峰顶,别说筑基弟子,连一般元婴期长老都非请莫入的地方,他跪在门口的时候,心里早就没了初次到来时候的憧憬与兴奋,而是莫名的恐惧与……厌烦。
玉门当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如何了?”
气势固然高高在上,但随之而来的是女性细细碎碎的娇吟声,里面在做什么一望可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王嘉人低着头,半点不敢隐瞒地一一复述自己和谢玄素的对话。
他说话的短短一刻间,女子的声音越发放肆,中间还有一两次似乎是突然控制不住,叫得又尖又软,无比销魂。
谁都知道着声音是什么状态下才发出的,王嘉人面色如常,竭力不去细想。
“很好,他既然心动,秘境中你就有了帮手,但……不能让相关人等活着走出秘境,你明白?”
“弟子明白。”王嘉人诚惶诚恐地磕头。
他自觉已经得到了交待,正欲起身起来,面前的玉门无声而开,白烟袅袅,露出金碧辉煌的内里摆设。
“进来。”
王嘉人注视着洞开的玉门,里面摆着每一件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以他的资质,修仙修到头也未必能拥有,现在就这么大张着嘴,等待他进去享受。
或许是要有所付出,但是,很值得不是吗?
未加犹豫,他站起来,一脚迈进了门里。
“乖孩子。”那个声音满意了。
白天王嘉人身上的印记激发了赵闻道的八卦本色,太过咸湿的话不敢当着聂萦讲,说些情爱纠纷的狗血八卦讨大师姐开心还是可以的,他特地从饭堂端了两坛子陈酿,要和聂萦彻夜畅谈,把酒言欢。
谢玄素沉默地给他们在凤凰树下摆好杯盘碗筷,然后一个人落寞地去柴房劈柴了。
聂萦倒也叫他:“你干嘛?坐下来一起喝酒啊!”
谢玄素温和地推辞:“大师姐,有人畅饮,就要有人留下来刷碗,我还是滴酒不沾保持清醒吧,万一还要照顾你们呢?”
“瞎!”聂萦表示不屑,“区区两坛子酒而已。”
她在魔界的时候也尝过魔修下属孝敬的酒,用血云宗的特产蘑菇和混沌之气所酿造,性烈如火,苦涩在喉,每一口都像在吞岩浆。
就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
但是赵闻道拿来的酒,是心灵手巧的天玑峰前前任峰主为爱妻所酿,取万丈雪山不化玄冰与一夜即谢之琼花,以佛门灵泉做引,在每年月亮最圆升到最高位置的时候,凌空御剑而成。
上不接天,下不挨地,取的就是那一股不沾染俗尘之清雅之意。
雅不雅不知道,还怪甜的。
聂萦兴味盎然地听着赵闻道滔滔不绝说着修仙界的爱恨情仇,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酒量有多差。
直到赵闻道大着舌头断断续续地做了结语:“最后……最后他娶了那位仙子和前夫的女儿……嗝儿,恩爱一生。”
他晃着大头,噗通一声倒在了桌子上,烂泥一般沿着椅背向下滑去。
“哈哈,哈哈哈”聂萦乐不可支,拍着桌子,把赵闻道瘫软的身躯又往下震得倒了一截,干脆躺倒在地上。
“没劲。”聂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什么恩爱……我要是她,这么好的条件……我就飞升!”
她一站起来,酒劲上头,晕晕乎乎的如在云端,脚下踩不实,不得不一屁股坐下来,摇晃着脑袋试图清醒:“咦……谁,谁带我飞起来了?”
谢玄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面色平静,黑眸深邃,目光流转间有万千思绪不能言说。
“咦,谢--谢玄素啊?”聂萦仰着头,朝他傻笑,“杀,杀了你哦!”
她手舞足蹈地站起来,却站立不稳地向前扑去,被谢玄素一把捞住,轻声说:“大师姐,你醉了。”
“唔唔,杀,杀了你……”聂萦闭上了眼,含糊不清地嘀咕着,醉得十足十。
谢玄素抱着她,在风中静静伫立着,久到聂萦的呼吸声均匀地在他耳边回响,他才猛然醒过来似的。
“大师姐,我抱你去歇着。”
谢玄素横抱起聂萦,大踏步往卧室走去,顺便还坏心地踩了赵闻道一脚。
什么东西挡路?他抱着大师姐看不见。
把聂萦小心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给她盖好,谢玄素低头看着聂萦,熟睡的大师姐眉眼间照旧飞扬不羁,脸庞因为醉酒而涨红,美得摄人魂魄。
“大师姐……”谢玄素大胆地伸手摸索下去,握住了聂萦的一只手。
十指相握,肌肤相触。脉搏仿佛都跳成了同一个节奏。
永远,永远不分离。
仙家岁月,无分寒暑都是晴日天气白云高远,透着那么一股闲散疏朗的气息。
今日是百花秘境开放的大日子,聂萦一大早就赶到天枢峰大殿,聆听师尊最后教诲。
问天道君高坐莲台,照例叮嘱了几句要小心行事但也要奋勇争先之后,看着聂萦腰间挂的还是那柄带裂痕的低阶弟子剑,实在忍不住,随手一招,大殿旁的桃树上的粗壮桃枝无风自断,空中连旋,木屑飞溅,落到他手里时已经成了一柄粗具形状的桃木剑。
问天道君摩挲了一下桃木剑,手掌和剑身间泛起淡淡荧光,随即丢给了聂萦:“换下来罢。”
聂萦目瞪口呆:“大战在即!难道师父不应该开私库把压箱底的宝贝拿给你唯一的爱徒吗?就这么一柄木头剑糊弄谁呢?”
“呵呵。”问天道君冷笑。
他又看了一眼进了大殿就满脸兴奋东张西望,竭力抑制不掏出留影法宝打卡的赵闻道,这俩货就是他堂堂天枢峰的后继力量?
真是没有盼头!
问天道君最后把目光落在面容沉静,垂手站在殿门外的谢玄素身上,内心百感交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召唤:“谢玄素,近前来。”
谢玄素愣住了,抬头确认了一下,才谨慎地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聂萦身后站好,深施一礼:“掌教真君好。”
“你可恨我?”问天道君出人意料地问。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谢玄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之前因为丹田尽碎被人抛弃的痛苦和愤怒不甘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完全地放下了。
“不敢,掌教真君之意我早已领会,是想告诉我大道无情,既不能修炼就该早早放弃,免得沉沦自苦,徒生烦恼。”谢玄素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