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未表现得宁折不屈,但庄在倒也做不到一叶障目,夸夸其谈自己是全凭本事走到今天的。
自从在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他走进黎家的别墅,云嘉裙角飞扬从楼梯上跑下来说欢迎他。
他的人生就已经开始走捷径了。
如此一想,他把手机扔到桌面上,陷入突如其来的低落中。
遇见她时别无长物,到如今,依然很糟糕,既非卓尔不群,也无傲骨铮铮,除了一点她从来不缺的外物钱财,没有增长任何美好的品德。
只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学到了。
越想越觉得不堪。
他甚至开始想,只是因为恋爱的时间不长,彼此的了解也不多,等缓过一时的冲动和乍起的热情,云嘉一定会对他失望。
因他不过如此。
他没有办法在自己身上找到足以吸引她的特质,喜欢她、对她好,本来就是全世界都会做的事,喜欢她的人太多太多,他一点也不凸出。
读高中时,她连迟到学生会的人都不忍心记她名字,罚她去做校园劳动,但她执着要对方一视同仁,自己在登记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云嘉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男生跳起来说,快划掉,让公主拿扫帚像话吗?
她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就像拿起了一把扫帚。
实在不像话。
庄在起身去阳台把洗干净的床单晾了,知道庄蔓熬夜,这个点应该没睡,又站阳台给庄蔓打去电话,问她们院里最近都在忙什么作业。
“因为我们学校这边要求比较刻板,必须在一个学习软件上面每周布置一次课外作业,姐姐不知道,就现在得在期末前补完,她在我们院上课太糟蹋她了,她讲课不知道多有趣,结果院里规矩死多的,我们这个破学校根本配不上她!还好她明年就要回法国了。”愤愤完毕,庄蔓忽然问道,“哥哥,姐姐回法国,你们是不是就要谈异国恋了?”
“这个不用你管。”庄在不欲和妹妹深谈,只说,“你明天主动问她,要不要你帮忙,可以吗?她今天晚上为了没改完的作业发愁。”
“好啊!我来帮姐姐!我明天来带一家超级好喝的奶茶去美术楼找她。”庄蔓雀跃道,又问,“姐姐在不在你旁边啊,我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要提前准备的。”
“她很累,已经睡了。”
那边停了两秒,随即弱声道:“……嗯……是你把姐姐弄得很累吗?”
庄在额角一跳,越过问题本身,严肃道:“我跟你说,不要天天熬夜,要记得多给你妈妈打电话,不要一到周末就和朋友玩疯了。”
第61章 正在加载
工作日的闹钟到时响起, 云嘉意识苏醒,两只手臂伸出被子,闭着眼,抻了一下熟睡一夜的骨头。
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
她很久没有过这种长时间的深度睡眠。
一翻身, 看到并不熟悉的床品, 以及大床空下来的另一半, 云嘉眯着眼,往被子里缩了缩。还未完全脱离睡眠状态的大脑缓缓运作,她不记得这个床单是昨晚什么时候换的了。
甚至对另一个人什么时候睡到她身边, 又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也毫无印象。
倒是记得夜半,翻身碰到过人——摸到的肌肉很硬,像充绒时压得过分结实的超大型玩偶,且自带适宜人体拥来取暖的恒温系统, 是冬季被窝里的实用好物。
手脚并用贴上去, 脑电波会自动发出舒服的哼唧声。
庄在知道她工作日的起床时间,到了时间推门进来看。
云嘉的确醒了。
她表情懵懵的, 坐在床上发呆,见他进入房间,跟没反应过来一样, 只是视线跟随着他, 眨了好几下眼睛。
“睡好了吗?”
庄在把人工制造的夜灯关了, 毛巾随手一折, 放在一边, 又问, “要不要开窗帘?今天天气很好。”
云嘉不说话,只点头, 鼻音软而黏糊地“嗯”了一声。
遥控一按,窗帘伴随极轻的轨道收拢声响并到两侧,落地窗外的冬日晨曦被一点点放大,映进熟睡一夜微微发闷的房间里。
清透温暖的阳光铺在床上地下。
云嘉像捕蝴蝶那样,倏的弯腰,将手伸进明亮的光区里,脸上弯起一抹纯然的笑弧,声音透着自然的惊喜:“有阳光,暖暖的。”她闭眼感受了一下,“要是每天都这样睡醒,会很有幸福感吧。”
在巴黎住了好几年,别的都还适应,每个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雨,浪漫之都的这份浪漫实在因人而异,云嘉觉得阴雨连绵的天气多少有点影响心情。每次雨天见面,师兄总用法语调侃她,说她一到雨天就像一条拧不干的小毛巾。
庄在朝床边走去,给云嘉递去一杯温水。
高中的寒假,他在黎家就见过她起床的样子,她没睡好的时候,会有点起床气,但是上午有一早定下的出游行程,又不得不起床穿衣,陈文青柔声在一旁哄她,告诉她厨房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田姨则把她要喝的水放在床头,去拉开窗帘。
她也是这样坐在阳光里。
长发蓬松,刺绣精致的甜美白睡裙裹着纤细的四肢。
他的房间跟她同楼层,路过时,愣在门口,她抬眼看过来,摆摆手跟他打招呼。
完全是欧洲电影里公主起床的样子。
因她的存在,黎家曾刷新他人生见闻的别墅,也有显得狭小逼仄的时候,好似她一觉睡醒来,应该看到大片绿茵,近处芬芳的花圃和灵动的喷泉,远处迎宾道两侧的冷杉。
就像她自己的家那样。
有时候觉得取悦她一定难如登天,搬一座金山来都未必足够,但另一些时候,她又仿佛心喜万物,会因为床尾的一小片阳光而会心微笑。
也只有在这样的云嘉身边,庄在的感受力才会被激活,因她的存在,会觉得映照她的客厅垂灯是漂亮的,被她沐浴的冬日阳光是美好的。
算起来,这还是今年入冬他第一次看见阳光照进这间卧室。
云嘉得知便问:“工作太忙?”
“有点。”
但也不至于忙到一天懒觉都不能睡,只是他已经习惯在固定时间起床,运动半小时,吃简单的早餐,快速将自己拎至工作状态。
他是一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甚至绝大部分的消遣娱乐都是和工作挂钩的,一旦节奏慢下来,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事,反而更适应连轴转的高压状态。一睁开眼就麻木地去解决迎面而来的各种问题,好像也能给他一种机械的快乐。
云嘉给了他一个拥抱,柔软的身体陷在他怀中,说:“工作嘛,既复杂多变又没什么趣味,你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上面,要多去喜欢一些不会改变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
云嘉靠在他肩上思考,“到春天就会开的花,冬天会落下的雪,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出现的阳光,你要喜欢一些不费力的东西,不需要争取就可以拥有的东西,才不会觉得日子沉重。”
说完,云嘉看着庄在,发现他似乎不太理解。
“那再比如。”
于是云嘉又作比喻,“如果我说你要把月亮摘下来送给我,我才会跟你在一起,你就会觉得好荒诞,没意思,那还——”
“不会。”庄在打断她。
云嘉轻轻“啊”了一声,不太懂他的否定。
“我不会觉得荒诞。”他用了很短的时间思考,觉得自己应该会去想办法,在不告诉她的前提下,一个人偷偷去想办法。
云嘉觉得他的想法可能需要纠正。
可一旦带入女朋友的身份,她好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跟他沟通。
爱一个人是一场另类的植物嫁接,靠近他,嵌入他灵魂的缺口,理解另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长轨迹,随后养分交融,才能彼此共生。
在这一刻云嘉有所感应。
她想,是因为他所拥有的东西,得来都十分费力,所以他默认得到的前提是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
“爱不需要任何人为的考验。”她笃定地告诉他,“当有人设置重重关卡为难你,需要你完成考验才接受你、喜欢你的话,你就放弃这个人吧,因为当他决定考验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好了失去你的可能性。”
连她家里做清洁打扫的佣人都知道,古董花瓶不能放在柜沿桌角,容易误碰坠地,但不慎打碎的玻璃水杯却很多。
“我跟司杭就是这样分手的。”云嘉并不忌讳谈前任。
“他考验你?”
“他考验我是否对他有足够的信任。”云嘉情绪没多少起伏,声音也平静,“我不怪他,只是我觉得既然彼此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就不要自欺欺人,彼此为难。”
有人认为九十分的爱情已属上乘,不必再去计较那百分之十的瑕疵,可有人就是想要百分百纯粹的爱。
庄在想起那时云嘉在瑞士受伤,他居然允许那个日本女生来看望云嘉,或许那就是他自证的方式,但完全不顾及云嘉的感受。
心中恶感忽的翻腾,一如当时。
人只有做了心虚又不愿承认的事,自己也骗不了自己的时候,才会急于要别人的信任。
云嘉将话题又绕回:“如果我需要你去摘月亮证明,就说明我已经觉得你不够爱我了,我根本不会考验你,我只会离开。”
庄在手臂下意识收紧,云嘉往自己腰上看了一眼,抿唇失笑。
她双臂往他肩上一搭,甜笑道:“所以,不要去摘月亮,好好爱我吧。”
庄在以吻代话,吻在她眉心。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云嘉问他今早什么时候起来的,她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庄在说是固定的时间——她闹钟响起的一个半小时前。
只是刚震动一下,他就醒了,所以她可能没有听到。
云嘉又问他醒来这么长时间做了些什么。
庄在说运动了半小时,然后处理了一些工作邮件,点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早餐厅的外送,联系了鸣凤轩,叫那边安排人把云嘉昨晚开过去的车子送来。
云嘉恍然,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车。
“已经送过来了吗?”
“在楼下。”
云嘉很满意:“我的电脑水杯都在车里,这下不用再过去拿了,好像后备箱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那你洗漱。”庄在起身,“我去楼下帮你拿上来。”
云嘉在他脸上印上一吻,跳下床铺。
庄在的衣帽间,云嘉之前就来过。
当时只是走马观花,今天由于借宿男友家中,既无护肤流程也无化妆步骤,唯一一瓶卸妆水还是昨天才在便利店购来的,云嘉很快洗漱好,庄在一时没回来,她生出一些闲心去细看他的衣服饰品。
跟他本人一样,都有种“不会出错”的属性。
往某一块手表投去视线时,云嘉移开的目光又迅速折返,眉梢奇异地挑了挑,好似找错游戏里,终于发现了最后一处不甚明显的异处。
云嘉拉开透明表柜,将表取出来打量。
为什么说不甚明显呢?
这只偏运动风的黑色手表,搭他这些衬衫西装不那么适合,而且款式太少年气了,很显小,那个郑总家穿奶油色卫衣的娃娃脸戴还勉勉强强。
不像现在的庄在会喜欢的。
门口传来脚步声,云嘉见到庄在,扬了一下手中的表:“这是不是别人送的啊?”
庄在的瞳孔因视线焦点里的东西,不由收缩几分,他顿了两三秒,将目光挪至神情自若的云嘉脸上,即使已经知道这块表跟她毫无关系,但她毫不知情地拿起来,举到他面前,问他东西的由来,他仿佛又回到过去,第二次走进那家咖啡店。
旧事在脑海中重演。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问她要不要吃早餐,想将话题翻过。
但云嘉却有了解的兴趣,猜道:“应该不是很好的朋友送的吧?跟你不是很搭。”如果他年纪再小个十岁,可能还挺适合的。
“不搭吗?”
“嗯。”表上没有什么磨损痕迹,要么很新,要么保存得很好,云嘉说,“好像也从来没见你戴过。”
剩下的几块表,云嘉都见庄在戴过。
这块是今天第一次见到,放的方式也很不同,其他表都是裸表直接放置,只有这块是细心地放在敞开的软布盒子里,好像很特别,拥有自己的专属位置。
庄在从云嘉手上拿过那块表,扔进一旁垃圾桶里,因为深棕的垃圾桶是空的,物品坠底发出很大一声咚响,听得云嘉心惊,目瞪口呆。
“怎么扔了?”
“早该扔了。”庄在默了默,“假的。”
信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云嘉更加吃惊,仍难以置信:“谁啊?为什么会送假的东西?”
云嘉不由想到徐舒怡的那个前男友,那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如此爱以假充真的人,自己爱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面子就算了,连送徐舒怡的礼物都是仿的,徐舒怡还要装瞎,以此照顾对方可怜的自尊以及虚荣的愚蠢。
“不重要了。”庄在解释道,“以前不懂这些东西,我戴过,后来知道是假的,也没丢,就放在这里,像个提醒也像个纪念。”
“那你现在怎么丢了?”
“没有什么好纪念的,不就是自己傻过吗?”
他声音低低的,引得云嘉唇角一弯,感叹说:“可是——你这样的人,会犯傻,本身就很值得纪念唉。”
他的妹妹说他是特别害怕出错的人。
而且云嘉感觉,他嘴上说着没什么好纪念的,但其实还有点舍不得。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只假表令他不舍的部分是什么。
“我把它捡回来好不好?就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
她询问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股包容的力量,庄在听了,没什么可说地点了点头,他准备去拿,下一秒就见云嘉蹲去垃圾桶前,把那块手表找出来。
“还好没摔坏,只是这里损了一点,不过放在表柜里当纪念还是没问题的。”
云嘉将手表擦了擦,放回原位。
两人一同望着,云嘉趴在透明玻璃上,注视着:“你以前很喜欢这块表吧?”
因为待它如此不同。
庄在低声一应:“嗯。”
“那就可以了。”云嘉扭头冲他笑,“你的喜欢才是它真正的价值。”
不等庄在回味这句话的分量,云嘉已经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往餐厅带去,问他刚刚说吃早餐,今天早餐都有什么。
云嘉吃到五分饱,胃部充实,脑子似乎也将重要的事填回来,她慌忙跑去卧室找来自己的手机。
今早关闹钟的时候并没有留意是否有未看信息或者未接电话。
她拿着手机,坐回餐椅上,抱着英勇赴义的心情点开屏幕,唯一一条信息,还是庄蔓发来的。
问她奶茶喜欢几分糖。
云嘉回了信息,放下手机,面对一桌丰盛的早餐,缓慢进食,心中疑惑也一点点放大。
舅舅昨晚虽然震惊,但是顾及她的感受,不一定会马上跟妈妈提这件事。
可她昨晚,为了心爱的男朋友,没少笑嘻嘻说一些气人的话,回想起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任性,有一点不顾大局的。
常国栋自然不会显怒,但是扭头绕八百个弯子一通电话打到她爸爸那里告状,明褒实贬,阴阳怪气,绝对不是没有可能。
难不成还没来得及打?
云嘉周一前两节没课,学校也不用打卡,这么磨磨蹭蹭吃早餐再出门也没事。
但是对面这位心爱的男朋友……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周一有早会。”
云嘉没在公司上过班,对早会没有具体概念,但是顾名思义,应该是很早:“都九点多了,早会还没开始?”
“让助理去主持了,应该快结束了。”庄在回答,“等你吃完,我送你去上班。”
“哦。”云嘉轻声应着,品到一点蜜糖悄悄化开的甜,又问,“你不去没关系吗?”
“以前可能有关系。”
小题大做,不缺各种各样的借口,芝麻小事做起文章来也跟天塌了一样。
“现在会计较的人昨晚都已经知道了,我现在的主线任务是陪公主,天大的事也没有公主重要,他们不敢计较。”
他那张一贯情绪很淡的脸,一本正经开起玩笑,演得不够真,也有种别样的生动,大概是人好看了,真假都次要了,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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