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看着那只背上扎叉的饺子,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让她不开心了。
下一秒,云嘉拿起叉子,将那只饺子送进嘴里,大口嚼咽下去,用力一吞,人也跟顺了气似的,她问庄在:“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在让他们开心吗?”
庄在如实道:“我不知道。”停了一秒又说,“应该没有。”
他向来不是一个洋溢着快乐的人。
云嘉问:“那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开不开心啊?”
庄在没来得及回答,云嘉的手机又再一次响了。
他看到来电显示是“司杭”。
云嘉将手机拿起来接听。
离得近,庄在听到电话里的司杭问云嘉此刻在哪儿。
云嘉回答:“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在舅舅家这边。”
司杭又问她在黎家这顿年夜饭吃开心吗,自然的语气中,又有一丝探听。
之后司杭说云嘉错过了今年清港的烟花表演,今年的烟花表演比去年的那场还要漂亮,他给云嘉录了视频,不过肯定没有现场看好看。
从他们简短的对话里,亲昵的语气中,能知道过往每一年,司杭都会在新年和云嘉一起看烟花。
结束通话,云嘉一下忘了之前他们聊到哪里了,只隐隐记着好像话题不太愉快。
她想到过去也和庄在有过不愉快,只是她的内心很抗拒想到那段记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的心理医生一直开导她,让她尽量不要回忆相关的事情,这样对她是最好的。
可能这样的话听多了,她已经培养出一种本能,脑子里一出现过去的画面,就有一个声音催促她,赶快翻过这页。
云嘉将大脑放空了一小会儿。
等确保自己能正常表达,她才提及过去的那次不愉快,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出入城中村会给人徒增麻烦,对庄在说着:“我做的事,不是每一件都是对的,我的感受也很片面,如果有你不喜欢的,你可以告诉我,我就不做了。
“今晚只是听田姨说,因为外婆不让你回来过年,我觉得这样有点过分,我就想着,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起码不要让你在除夕这天孤孤单单的,如果你不喜欢——”
“没有。”
庄在打断道,“没有不喜欢。”
他着急到甚至差点想去拉她的手,好像言语之力根本不够反驳。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来。
看到她的每一刻,他都是开心的。
包括过去,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是喜欢的,即使知道她的亲近里或许有一些同情意味,也都非常珍惜,非常喜欢。
只是那时候他承受不起,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她的安全问题。
他羡慕她和司杭的家世相当、亲密无间。她的妈妈不会特意给黎辉留话,提醒司杭要和她保持距离,司杭对她的喜欢不会被定义非分之想,他们可以大大方方的站在一起,所有他渴望的情感或互动,哪怕只是轻轻拉一下她的手,都可以在她和司杭的关系里,毫无阻碍地发生。
而他直到此时,仍有一些廉价的自尊作祟,连实话都没办法跟云嘉说。
比如承认,他的种种不好皆有原罪。
他是一个没有资格喜欢她的人。
云嘉确定自己使用了激将法, 并且奏效,她就是想听庄在反驳,他没有不喜欢。
有了他这句话,她茫然站在街口揣测庄在见到她会如何反应的一颗心才稳稳落地, 她的好意, 并非是他不喜欢的, 甚至是他需要的。
这对云嘉来说很重要。
这一瞬的轻松,甚至比她从心理医生那里听完疏导、再小睡醒来,还要真实蕴慰。
她抿了抿唇, 有点小心翼翼的, 声音也偏低:“我只是想帮帮你,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接受就好啦,我们——”云嘉看着他说, “也不是陌生人, 不是吗?”
“嗯。”庄在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因她神情里的困顿苦恼,他尽力配合着会让她舒心的反应。
他不想她烦闷皱眉。
“我不会过分打扰你的, 毕竟我们也没有那么熟,而且我们现在又不在一个学校,你不用担心的。”云嘉说着这些话, 来体现这个话题并不沉重。
庄在说:“我没有担心过这些。”
“那你现在读书很忙吗?”
庄在回答:“还好。”
“那你有认识新的朋友吗?”
“有吧。”
云嘉被逗乐:“什么叫‘有吧’?朋友还有不确定的吗?”
庄在解释道:“我那个室友人有点奇怪,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你这个人, 好没自信哦。”云嘉打量着他温和的样子, 忍不住告诉他, “只要你觉得是, 那他就是你的朋友啊,只要你不以他是你的朋友就向他索取什么, 自我的感觉,别人又不能干涉,对吧?”
“对。”
云嘉说到自己:“我就觉得,你也是我的朋友。”停一下,鼓了鼓腮,“普通朋友,总算的,对吧?”
庄在也顿了两秒,低声应和:“算的,普通朋友。”
提到以前在城中村的不愉快,不完全是激将法,那也是一个心结。云嘉有点想跟他说自己之前去看心理医生的事,那次她从城中村跑出来,之后新的一周都没办法去上学。
但又觉得普通朋友之间不该说这些。
说出来好像在怪他。
她也没办法跟一个“普通朋友”解释她奇怪的心理病因。
庄在发现她的欲言又止,问她怎么了。
云嘉抿唇,露出一点点轻微的笑容,摇了摇头。
一旦带入普通朋友的身份,就好像一种无形的提醒,甚至普通朋友的除夕夜交集也该到此为止了。
“没事,我应该回家了。”
“好。”庄在滞了一瞬,随即应下,唯恐有一丝犹豫泄露,用利落迅速的动作掩饰不舍,起身拿来她的外套。
在云嘉穿衣服这半分钟里,他去之前放着福字的斗柜抽屉里,翻出一盒暖宝宝。
暖宝宝还未拆封,边角有小裂口,撕开后取出两个,再拆小包装,拿去背部的防粘纸,将粘胶部分对折起来,在云嘉的大衣口袋里一边各放了一个。
他严重低估云嘉的生活常识。
“这是暖宝宝,一会儿会发热。”
云嘉手插进兜里,摸到了。
布面还未升温,但掌心握住它们,有种不停预感下一秒就会热起来的念头,很快就会发热了吧,即使它还是常温状态。
想了想,她还是要为自己澄清:“我不是傻子。”
“……”
庄在:“我以为你没用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不过云嘉倒更好奇,庄在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那一整盒刚刚才拆封。
“这是你买的吗?”
“不是。之前公司年会抽奖,我抽到的。”
“哦。”云嘉拉上靴子的拉链,问他,“那最大的奖是什么?”
当时没怎么留意,庄在想了想说:“好像是辆新能源小汽车。”
“规格还挺大的。”云嘉小声评价,然后不免对比庄在的获奖物品,“……你就抽到一盒暖宝宝?”
两人走出去,庄在带上门,“嗯”了一声。
“我从小到大的运气都不是很好。”
他们走到电梯前,等候显示屏上的数字上行,云嘉听到庄在的这句话,他从不是一个沮丧的人,哪怕说着那些应该为之付出沮丧低落的事实,他也总是平静更多。
云嘉想要鼓励他:“那也很好啊。”
庄在纳闷地看过来,不明白运气差这件事能好在哪里。
这时,电梯到了。
两人走进去,云嘉说:“说明你是一个靠实力取胜的人,实力是自己的,运气靠天给,人还是要多一些自己能把握的部分,才会有底气去争取那些你并没有把握的东西,运气只是偶然的风口,实力才是永远的退路。希望你是一个永远有退路的人。”
庄在抬起头,在轿厢镜面里看见云嘉微笑望来的目光,他深深地答应:“好。”
电话沟通过,司机已经将车停在原来的街口。
庄在一路送她,从彼此并肩而行,到慢下脚步,看见她的背影,就像小时候庄继生教他放风筝那样,起初要跑起来,和风筝一起迎风,等风来了,人就要停下来,学会松开手,让风筝独自去更辽阔的天地里。
云嘉回头挥手,催促他:“你快回去吧,外面好冷啊。”
“云嘉。”
司机已经下车,要为云嘉开车门,云嘉闻声转过头,鼻音极轻地“嗯”了一下,眨了眨眼,黑亮潮润眼眸里,只见庄在夜雪堆积的街道里朝自己走来。
“你春节后还会来隆川吗?”
“不会了。”云嘉摇了摇头,“初二我跟我妈妈就要去法国陪我爸爸,之后就要开学了。你是有事要找我吗?”
吸进凛冽的寒风,庄在却说不出话。
他快速找着借口:“不是。是我妹妹打电话来提到你了。”
好久没见庄蔓了。
而且云嘉很抱歉,之前答应过,蔓蔓做手术的时候自己一定会去看她。答应的事就应该做到。
本来想调整一下出游的时间,但司杭不同意,并且态度坚决,那时候一句“你的好意,他们并不需要”对云嘉的刺激很大,司杭只需要不停重复这句话,云嘉就会慢慢打消去看望庄蔓的念头。
但是打消念头,不代表这件事过去了,云嘉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抑郁,不太愿意跟人说话,司杭拿她没有办法,他并不具备心理医生的疏导能力,他甚至不知道云嘉到底在因为什么而难过,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还是庄在?
更令司杭觉得难以接受的是,他察觉自己居然宁愿云嘉的心理阴影从未康愈,也不愿她的情绪是因庄在而起,他觉得快和云嘉得相同的心理疾病了,因为光是想起庄在这个人,他都觉得无比心烦。
他轻轻拥着云嘉,用低而急切声音哄着,希望云嘉好起来,告诉她,不要想那些事了,全都忘了吧。
最终,云嘉还是收起行李和司杭登上出游的飞机,只托人去医院给庄蔓送了花。
如今再提庄蔓,她有些失约的愧疚。
寒风卷起街角堆积的雪碎,白蒙蒙似一场雾。
云嘉冷到发抖,用力眨眼睛,隔着眼眶里泛起一层生理性的水汽,望着庄在问:“蔓蔓提到我了?她是不是怪我没有去看她?”
“没有,她从来没有怪过你,她很——”
“很喜欢你。”
云嘉咬住唇,这才放心。
庄在看她有些不适,替她打开车门:“你上车回去吧,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云嘉上了车,关上车门,又急促地让司机等一下再启动,她从缓缓下降的车窗露出脸来,喊住已经转身的庄在。
“她们是不是已经不住城中村那里了?”
“嗯。”庄在回答,“回老家了。”
云嘉点开自己手机的备忘录,递出车窗:“能不能把地址给我,等以后有时间,我想去看看她们。”
“不用了”这三个字已经到嘴边,但庄在没有说出来,他担心自己的拒绝会被定义成云嘉曾经讨厌的“太客气”,庄在走回车门边,接过云嘉的手机,快速输入一串地址。
“你其实不用特意去看她们。”
庄在将手机递还进车子里,犹豫了一下,他谨慎地措辞,跟云嘉说:“那边,很偏,你让司机开车过去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而且——”
庄在第一句话出来,云嘉就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不想让自己去看望庄蔓。
云嘉想到相识最初,望了望车窗外的人,他已经不是刚来舅舅家时的样子,可好几年过去,这个人,有一点,从未改变。
好像从很久以前,他就认为她的失约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她并不喜欢当一个失约的人。
云嘉攥住自己的手机,态度也不怎么好了,瞥了一眼车外的庄在,说道:“不用你管,反正又不是去看你的。”
话音未落,云嘉就意识到今晚之行,专门来找他,正好打脸自己说的话,立马解释道:“今天也不算我特意来看你,我只是代表舅舅家的,是因为外婆做的不对……”
这个理由怎么说都显得薄弱,云嘉更不高兴了。
“算了,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似乎一语成谶。
四月份,云嘉拿着这串地址,人生第一次去到庄在的老家曲州,并没有找到庄蔓。
那天是个艳阳天,春风和煦。
她从清港回隆川,先回了一趟舅舅家,然后再一个人打车过来的。
车程不短,出租车师傅告诉她田溪到了,她都靠着车窗睡了一段时间。
下了车,云嘉看着地址才有点疑惑。
在她的印象里,庄在提过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像是埠塘镇。
虽然她不知道埠塘这两个字具体怎么写,可这串地址里连一个同音字都没有。
田溪县这个词,她也第一次见。
她将许久不用的社交软件点开,找到庄在,看看四周完全陌生的建筑,发信息去质问:[我现在在田溪县的汽车站附近,这真的是你家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根本不会去,所以随便发个假的地址给我?]
今天下午黎嫣和司杭的妈妈出席同一个活动,司杭陪同母亲到场,却没有看到云嘉。
黎嫣佯装头疼地笑笑,说自己现在哪能管得住云嘉,一放假人就跑去隆川了,说徐舒怡跟她有约。
司杭脸色微变,当即识破这个谎言。
因半个小时前,徐舒怡才发的朋友圈,跟文卓源一块,定位在外省。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也没有一个人掌握事情的全貌。
云嘉没有看完这个小镇的春日晚霞。
破旧的厂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墙壁上被红油漆喷了一个巨大的拆字,设计得高而狭窄的小窗外,是漆黑的夜。
昏沉醒来时,可视可闻,脑子却有短暂的钝滞,只听有人在旧货堆后面正吵起来,争论手机怎么打开,强制开机之后拿去买二手能卖多少钱。
看不见人,但云嘉略略一想,有印象,也记得他们的声音。
是城中村的黄毛和他朋友。
下车不久,庄在没有回她消息,她饿了,在附近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一份面。
实在没想到会遇见这两个人,大概是气质打扮都太过鲜明,隔了这么久,再遇见,云嘉毫不费力地认出来了。
黄毛两人拨开门帘就熟络地跟老板称兄道弟,笑嘻嘻地说着些蹭吃蹭喝的话,发现坐在角落的云嘉,两人猛的顿住,彼此互看,显然也是一下认出了她,但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或是上来找云嘉说话,而是勾肩搭背去了后厨。
在面馆时,他们还挺正常。
其中的黄毛,回头多看了云嘉两眼,还被店主一巴掌呼了脑袋。那个店主是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声音很粗犷:“你没事盯人家小姑娘看干什么,待会儿人给我盯跑了,你负责?”
之后虽然无事,但云嘉隐隐有种不安。
庄在回复了她的消息,只简单解释一番。
庄继生去世后,因那笔工亡补偿起了一点纠纷,大伯家觉得弟弟一去,冯秀琴就是外人,他来替未成年的孤苦侄子管赔偿金才最合适不过,冯秀琴坚决不同意,大伯声势浩大喊来一堆远亲近邻评理,最后“协商无果”,老家的房子他们不让冯秀琴母女住了,所以她们如今住在庄蔓的外婆家。
那个地址是对的,只是这几年乡镇规划,有些屋路变更,很难寻人到户。
庄在让云嘉不要乱跑,最好找一个有店名招牌的地方,他会尽快联系人去给她带路。
云嘉告诉庄在那家面馆的名字,但实在不想再跟那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很快起身结账出门。
她只记得出了面馆后,自己越走越快,有点分不清路,然后没有意识了……
云嘉在脑子里疏理完信息,只听黄毛两人还在争执谁认识的二道贩子给的价格更靠谱。
这时,另一道粗犷成熟的男声插进来,没好气地打断两人零碎的掰扯。
“妈的!人都绑来了,你们他妈的就惦记一部手机?有没有出息?老子的迷药没成本?”
一个说:“哥,我们没干过这个,第一回,我挺紧张的,那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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