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末,晨时。这期间邵舒忙于军中事宜,连着十几日未归,俞晗芝一人早早起了床,唤来绿雀和罗竹,让她们将南院所有的下人喊来正堂,包括王爷跟前伺候的人。
半柱香时间左右,一大帮人站在正堂外的中庭,纷纷交头接耳地低语。
俞晗芝坐在堂内,悠闲地喝了一盏茶,晾着那帮人,直到外头没了议论的声音,她才缓缓起身。洛枫搬来一张扶手椅,放到正堂门前,俞晗芝拢着衣袖坐下,目光微微抬起,朝中庭外逡巡了一圈。
中庭的下人不由得噤声,看到少夫人那眼神扫过来,竟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威压。
“小菊的事情你们都清楚了?我这院子里出了贼人。”俞晗芝说完,一顿,目光游移在几个人身上,嘴角一勾:“王爷给了我处置南院的权力,近月来你们也都知道,派人盯着你们,倒不见有谁收敛,想来是不准备在我南院继续待着了。”
这时,罗竹递上来一本账簿,俞晗芝随意翻了几页,上面记载着哪些人在哪些时段偷懒,哪些人顺手牵羊了哪些东西,哪些人背后如何议论主子……甚至还有三两成群私下赌博的。
“上面桩桩件件都是你们干下的事,且瞧瞧是不是这么回事!”俞晗芝一抬手,将账簿飞了出去。
那账簿就落在香伶的跟前,一众下人纷纷看向她,毕竟她也是这帮人里头最有地位的。她是王妃身边伺候的冯嬷嬷的亲侄女,更是二皇子身边唯一贴身伺候的丫鬟。
香伶生得玲珑娇小,左右看了几眼,倒是挺有勇气,捡起那账簿从头看到了尾,边上有个嬷嬷一条条诉说。香伶原本没想到会有自己的名字,一行字却赫然入目:
“香伶在二殿下面前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香伶心里一震,她是在殿下面前说过二少夫人的坏话,可那个时候只有她和殿下两人在书房,不该被人听去才是!难道是,殿下和少夫人说的?不会的,殿下不会说这些。
“请少夫人明察,香伶不曾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香伶双手呈前,轻轻地点了下头,连跪拜的礼仪都没有。
有了香伶做榜样,其余人也纷纷让少夫人明察。
“明察?多此一举。”俞晗芝轻哼一声:“有没有你们心里清楚。如今是我要处置你们,你们听着便是,这账簿不过是给大家一个明白罢了。”
“我这南院庙小,供不起你们这样的大佛。”
俞晗芝朝身边的嬷嬷看了一眼,示意她可以宣读了。南院一帮下人,被派去外庄和退还的大致有六名丫鬟、五名小厮,至于香伶,她的身份特殊,倒是不能轻易动。
但俞晗芝知道她日后是个祸害,要想完全除之,先得给她一个犯错的机会。
“香伶,你在南院尽心尽力,我看在眼里,你又是个有能耐的,正好我外院还缺补一位丫鬟,就由你来罢。”
外院丫鬟?她本是二殿下身边伺候的人,这不相当于贬了她?香伶忙道:“二少夫人,我是殿下身边伺候的人,谁都动不了,除非殿下点头。”
“殿下已经同意了。”俞晗芝眸色冷了下来,几许眨眼,睫毛轻颤,朱唇微启:“你,以后在我身边伺候。”
香伶依旧不甘心:“可,可我是殿下身边的人,殿下身边若是没个人伺候……”
“你怎知殿下身边没人?”俞晗芝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怎么?是殿下离不得你,还是什么?”
“我……”香伶最终低下了头,死咬着嘴唇,她不甘心!
俞晗芝缓缓地站起身,目光微抬:“若是你们对我的决定有任何异议,尽管去和府中总管提,瞧瞧你们平日的作为,看是王爷还是王妃会替你们做主!”
“退下吧。”
一帮下人心里不甘愿,到底是认命的,只是有些人是王妃塞过来的眼线,得想办法回去和王妃禀报一声。不过即便如此,俞晗芝也有办法对付,这些人在南院轻松自在了这么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料理完此事,俞晗芝牵过身边嬷嬷的手,亲昵道:“许妈,让你来这王府伺候我,还得看顾底下这些人,委屈你了。”
“傻姑娘,浑说什么呢。”许嬷嬷抚着她的手背,眼底满是关切:“你外公早就想让我过来了,他说洛枫这个丫头哪里懂照顾人,她也就力气大一些。”
“许妈,我哪里不懂照顾人了?”洛枫嘴里还嚼着糕点。
许妈看她一眼,笑了笑:“你到哪里都是这么贪嘴。”许妈是驼山的老人,小时候也当过俞晗芝的奶娘,关系亲厚,和洛枫也相熟。
“你外公说过段时间要去威远山庄一趟,到时候先来看看你。”
俞晗芝一挑眉:“可是少庄主和少庄主夫人有什么喜事?”她记得那两人也快有他们的第一胎了。
几人说说笑笑,往内院走去,绿雀和罗竹懂事地跟在后头。
午后,俞晗芝带着洛枫出门,进了一处成衣铺,出来之时,两人俱换上了男装。前往城中曹市岔路口,一家叫做福满天的食肆。
刚到食肆门口,就碰上三两个客人吵嚷着离开,直说今天的菜难吃极了。
大堂内尚有三四桌客人,俞晗芝落座,点了几道招牌菜,因为非用膳点,有些菜做不了,最后只点了两个菜,一碗面。洛枫摸了摸肚子,倒确实有些饿了。
等菜端上来,俞晗芝没有动箸,洛枫先尝了一口,却皱了皱眉,又尝了一口,抬头道:“不好吃,还不如许妈做的呢。”
“这食肆不是挺有名的?刚入关东的第二天,我就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大厨以前是皇宫里出来的。怎么,就这个水准?”
俞晗芝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听旁桌有人解释道:“因为今天的菜不是孟大厨做的呀,小兄弟。”
“兄台,这话何意?”俞晗芝朝他抱拳问道。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说话也不含糊:“孟大厨的手被人打废了,这几天都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做的。”
“真是造孽啊。”另一桌有人也说道:“我听人说,孟大厨若是能早些送回来,那手兴许是能接上的。那小子,哎,忒心狠了!”
洛枫听得云里雾里,但俞晗芝上辈子是知道个大概的。前不久,食肆老板娘的儿子遭人劫持,要用五十两银子交换,老板娘凑够了钱和孟大厨去救人,结果那帮匪徒看到孟大厨就对着他一顿打,把人的手给打废了。
“太难吃了。”洛枫停箸,对着大当家摇了摇头。
俞晗芝示意她多喝点茶,反正带她来的目的也并不是让她吃。只是洛枫不太乐意,揪了她的衣袖:“等一会再去别的食肆吃点。”
“你呀,不怕吃成大胖子吗?”俞晗芝的话里还是充满着宠溺。
洛枫摸了摸脑袋,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反正大当家钱多,不怕她多穷了,况且她不多吃点,哪里来的力量保护大当家!
忽然,二楼传来一阵声响,门被砰地打开,俞晗芝朝那看去,便见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下楼来,身后跟着一群打手。一名中年女子并一名少年模样的人百般恳求地跟在身后,不知说了什么,前头的男子毫不理睬。
“祝追老爷,您再宽容几天,就几天,最近食肆的生意确实困难,孟大厨他又出了事,我实在是无暇顾及。求老爷宽限几天,这食肆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万万不能断在我手里。”恳切的哀求,就差没当场跪下来了。
那中年女子便是食肆的老板娘,她身着一身布衣,眉眼自带风情,能瞧出时光在她身上的印记,却是带着故事和风韵的。她是个寡妇,跟在她身后半不情愿的少年就是她的儿子。
祝追是指专门替人讨|债的,那人从肥硕的腰间取下一叠纸张,在手中晃着:“白小娘,你有这么多债主,同时都找我来讨债,你说我能宽限你几天?”
“这食肆靠的就是孟大厨,如今他手都废了,你还怎么支撑得下去?算了,一介女流,何必这么辛苦呢?你把这食肆让出来,这些债我自然能替你摆平。”
白小娘仍旧是苦苦哀求,那祝追将她的手甩开。
“实话告诉你吧,要你这食肆的,虽大有人在,可眼瞅着你这般境地,都是压低了价格的。我给你的价格,已经算是最优了。”
“这食肆我是不会卖的!”见他不肯退让,白小娘蹙眉冷眸,坚决道:“我就算是一介女流又如何?这食肆就是我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妥协!”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一阵掌声,接着一女子说道:“好!说得好!”她着一身染金华服,慢悠悠走下楼梯,朝白小娘伸出手。
“我姓佘,绫雾号的大东家。”
“……”俞晗芝呆了一瞬,这是碰上冒牌货了?
香伶手头的活儿并不多,下午空闲之时就连忙跑去找冯嬷嬷,一边给她捶着腿,一股脑把上午发生的事给说了。
“是个厉害的主儿!”冯嬷嬷的眼里划过一道精光,听香伶说自己还是想伺候在二公子身边,却是无能为力。
“你让我怎么说?”冯嬷嬷一拍手,为难道:“王爷是亲自答应了她,许她自由处置南院的下人。要知道,大姑娘幸亏没出事,若是出了事,王爷一个都不会放过。”
“南院如今啊,是她说了算。”
香伶还是不愿接受,跪在地上求着:“姑姑,您再帮我这一次,帮我一次,若是我,我能入了二公子的眼,成了他妾室,也是给您脸上添光不是。”
“您是王妃的人,能不能……”
“不能!”冯嬷嬷打断了她的话:“王妃知道大姑娘在王爷心里的分量,她不会为了我出这个面,自讨没趣。”
不过,冯嬷嬷不知想到些什么,低声问道:“你瞧着二公子待她如何?”
香伶对上冯嬷嬷的视线,心下了然道:“算是客客气气,态度有些暧昧,有时候很礼貌,但殿下经常待在书房,有时候都不去找她的。”
如此,倒好办了,冯嬷嬷心里有了算计。
“求人还不如求己……”冯嬷嬷说着,眼中冒出凶光,拉着香伶耳语了一番。
福满天食肆。
黄祝追摸着自己的大肚皮,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这个自称是绫雾号东家的女子。从商这一行,东西南北、摸爬滚打的太多,消息自是不闭塞。黄祝追又是这一行的老人,对绫雾号还真是有所了解。
绫雾号,可说是江南首富,如今这位大东家来了关东是为何?
“姑娘说你自己是绫雾号的大东家,可有证明?”黄祝追双眸眯溜,细小的眼中是浓浓的探究。
佘曼轻哼一声,乜视了他一眼:“我的信物岂是能轻易见人的?若真如此,满大街岂非都是我的冒牌货了?”话音傲慢却不失礼貌。
听及,俞晗芝忍不住看了她几眼,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黄祝追笑了几声,脖子斜抻了抻:“那就不好说了!你既然证明不了是绫雾号的当家,今天这档子事与你有何干?我何需顾你这黄毛丫头的面子。”
“我在此处用膳,如何与我不相干了?”佘曼微扬眉毛,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又道:“也罢,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玉佩挂在她的手上,被举在空中,黄祝追冷哼一声,眯着眼睛近前来看。
哐当一声,忽闻杯子落地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白净小生捂着嘴,死死地盯住佘曼手中的玉佩。身边的洛枫见机行事,话音不高不低说:“小公子,那玉佩不就是……”
俞晗芝摊掌一挥,示意她别说话,起了身,然后一步步走到佘曼的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下,略显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臂,高亢道:“恩公!你是恩公的女儿!”
“你,认识我?”佘曼迟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公子。
俞晗芝用力地点点头,双眸又大又亮,激动地拿起那玉佩端详起来,道:“这玉佩是你的?是你的就没错!当年,你父亲还在做丝绸生意,曾在一群贼寇手中救下我和我娘亲,我认得,这玉佩正是你父亲的!”
佘曼心里静默了几瞬,虽然搞不懂目下情况,但立刻就驴下坡,笑着道:“正是,这玉佩是我爹爹的,你瞧玉佩上面刻着绫雾号的绫字。小公子,你可真是好记性啊。”
“恩公哪里的话。”俞晗芝笑得灿烂而精明。
佘曼气势凛人地瞥了黄祝追一眼:“瞧见了吗?黄老爷还质疑我的身份吗?我这几天在食肆用餐,老板娘诚心招待,我不希望有谁不识好歹,在此闹事!”
“倘若真是绫雾号的大东家,这个面子,我黄某人必须要给。”黄祝追又说了一番客套话,给了白小娘一个月的时间,但临走前,眸光阴冷地看了佘曼和俞晗芝一眼。
“这位小公子,我倒是不曾听父亲提及过你,不知小公子是?”佘曼回头去看俞晗芝。
“家父也是经商的,当年同您父亲一样,经营丝绸生意,我如今来关东是投奔亲戚的。”俞晗芝信口而来,和她说了一会客套话,算是认识了。
佘曼和白小娘上了二楼。俞晗芝已重新落座,给了洛枫一个眼神,两人没过一会也上了马车。洛枫想起之前三位掌柜说起经营餐饮业的事情,大当家只说等待时机,等的应该就是现在了罢!
俞晗芝当下又吩咐了两件事情:一是知晓那个黄祝追必然会查绫雾号的底细,让他查无可查;二是派暗卫盯着那个冒牌货,她有大用处!
洛枫应是,但有些不解:“大东家,你什么时候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了?”
“因为你大东家我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一句玩笑话,却是将她上辈子沉重而悲惨的过往轻轻松松带过。终岁凄凉,也只为过往不值,今世乃有一线之明,必不怠慢。
马车并没有立刻回王府。就在俞晗芝准备离开之际,看见食肆那位白小公子鬼鬼祟祟走了出来,马车便悄悄跟了上去,至一处偏僻的巷弄。俞晗芝坐在马车里,等着洛枫回来禀报。
“大东家,你可知道我听见了什么?”洛枫施展轻功,回了马车内。
俞晗芝倒有些好奇,她也并非对前世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原来白小娘的儿子白皓此前被人劫持,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那群匪徒原是他的狐朋狗友,适才他正是为分赃而来。
洛枫哼道:“如今那些人不认账了,白少爷一分钱都没拿到,还被打了一顿,真是活该。”
“如此说来,”俞晗芝微叹了口气,“那位孟大厨的手就是白皓故意找人打的,又下着大雨,没有及时带去医治,才会废了。”白皓却不知道,他打断的不仅是孟大厨的手,而是福满天的将来。
一晃又是一月过去了。俞晗芝和佘曼在福满天吃过几次饭,越发相熟,又因为俞晗芝此前将受伤的白皓送去就医,还找来一位神医医治孟大厨的手伤,白小娘对她感激不尽。两位便成了福满天的常客。
阳光正浓的午后,静谧和煦,佘曼正躺在食肆内最大的厢房休息。
忽起了一阵风,屋内传来一阵声响,佘曼翻了身,不予理睬,可又有一阵声响,她才不情愿地起身查看。一看,大开的窗户旁站了两人,一名带着幕篱的姑娘并一名黑衣蒙面男子。她惊吓后,立刻警惕起来,“你你们是何人?我的暗卫就在附近,可别乱来。”
“你的暗卫?”那女子声音温凉清丽,低语带着嘲讽音,“你是指被黄祝追跟踪时,打跑那些探子的“暗卫”么?”
佘曼心中大骇,她怎么会清楚这些?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她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直觉眼前的女子不一般。
俞晗芝也不同她废话,坐到圆桌前,笑意凉薄道:“听说你最近打着我的旗号,在招摇撞骗呢。”
屋内,一片阒寂。
佘曼的后背隐隐起了一阵凉意,她虽看不见那面纱后的人,却能察觉到那人目光定在自己的身上,杳昧而黯黮。那一瞬间,她的脑中划过很多种想法,该怎么说怎么做,似乎都是无用的。
眼前女子当真是绫雾号的大东家么?那位神出鬼没、整个江南甚至整个陈国都没人知其身份的大东家!
“怎么不说话呢?”俞晗芝的话音中分明带着笑意,可佘曼却见那黑衣男子往前动了几步。瞧那架势,佘曼顿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得。
她见机行事,噗通跪在地:“原来阁下是绫雾号的大东家,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小女子的荣幸。大东家,小女子仰慕您的威名,为解食肆之急,不得已才冒用了您的大名,还请大东家怜我苦志,万勿怪罪。”
“嘴还是那么利索。”俞晗芝哼笑一声,让她别跪着了,又道:“你知道我找你,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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