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英明。”
“别在这溜须拍马的,起来说话。”
楚逸轩这才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惮去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离林使臣有意将郡主回京稍晚一事向临阵抗命目无君主上面引,想让臣帮忙说几句话。”
宣隆帝嗔怪:“你倒是真敢收。”
“究竟是临阵抗命还是真被什么人绊住了手脚,哪里能说的清,几句话就能落这么些好处,臣一时被迷了心窍了。”
若说宣隆帝之前对苏念卿临阵抗命还存有疑惑的话,这会儿倒是真要确信自己之前冤枉了她。苏念卿是不是被这些人绊住了手脚都不知道,居然都能给夸大到目无君主;还有这孩子回京遇刺一事,宣隆帝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块,无论是哪一件,好似都是专门为了挑拨他们君臣的关系,过来求和还这么不消停,当真其心可诛。
不过眼下这安稳来之不易,比起离林,宣隆帝显然更为忌惮苏氏,就当留着离林这匹丧家犬牵制苏家了。
“把那些辨不出名姓的尸首送给离林来使,郡主已然回京,若他离林安安分分的,朕保证北境战事不会再起,使臣在京耽搁日久,遣他早些回去吧。”这话是说给安思敏听的,这明摆着是要苏念卿白吃个哑巴亏还不忘震慑离林人,我知道你搞的小动作,念在你求和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要知情识趣的话早些打点行装回去复命吧。
安思敏得了授意,领命便下去办了。宣隆帝则指着楚逸轩调笑道:“你啊,什么便宜都敢占,这些人要往郡主身上泼脏水你也敢帮腔。”
楚逸轩不好意思的笑:“臣也不认得郡主,几句话就能白捡这么些便宜,险些走岔了路。”
贪婪、爱财,心中没有是非曲直,永远的利益至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惜一切代价的达成,这样的人宣隆帝用着才放心。他打发人道:“为这么点事扰朕午睡,带着你的东西回去,再为这么些事烦朕非得赏你两棒槌。”
他推脱道:“这些东西,还是不了吧。”
“朕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宣隆帝挥手道:“赏你了。”
他出了角门,符津立时便迎了上来,他脸色不变,淡淡的吩咐:“离林使臣回去应当就在这两日了,之前那事可以交代随舟去办了。”
风平浪静之下暗藏诡谲云涌,金陵城好像从不曾消停。直到这年的十月十九,众人暂且压下心中的盘算,悉心迎候太后寿辰。
因着是整寿,宣隆帝提前数日便吩咐众人大加操办,其实自打五年前长卿长公主薨逝,太后就没有出过西佛堂,对这些俗事便更是不上心了,眼下铺张这么大的排场,也不过做给众人看博一个孝顺的美名罢了。
自然,宣隆帝也有自己的主意,之前太子被卷进卖官鬻爵的案子里,命他闭门思过那么久,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将人放出来给太后贺寿;再者,等年关一过,李塬的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惠妃之前费心筛选了那么些人家的姑娘,也刚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掌掌眼。
十九这日,檀氏亲手为苏念卿煮了碗长寿面,也是凑巧,她的生辰竟与太后赶在同一日,白日里要在寿宴上陪着众人应酬,自在的过自个儿的生日反倒成了奢望。
白面清汤佐以火腿丝,些微淋上些辣子再加个鸡蛋,便是碗简单的长寿面。檀氏将玉箸递给她:“先简单用些,待会儿还要进宫,等宫中的宴席散了,咱们关起门来再预备一桌席面给你庆贺生辰。”
“让嫂嫂操劳了,”其实过不过生辰的,她倒是无所谓,镇北王夫妇在世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庆贺生辰热热闹闹,现如今人丁寥落,自己在北境这些年将生辰忘了都是常事,对这些事根本不上心,难为还有人记得这一日费心替自己操持,她红着眼眶将那碗面都吃了个干净:“谢谢嫂嫂。”
“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待会随我去禁中,惠妃属意好几家门户的姑娘,说是趁着太后寿宴一起见见,让咱们也跟着参详参详。”
说是参详,其实不外乎跟着热闹活络气氛罢了,提起这一茬,檀氏又想到苏念卿:“我瞧皇帝的意思,恐怕是要多留你些时日,这样也好,你一个人在北境,我日日悬着心,如今在我跟前我也放心,今日那些勋贵世家都在,多的是尚未婚配的青年后生,你留意着,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郡主今年二十有二,其实这个年岁早就该成家了,譬如檀氏嫁进苏家那年,也不过十六,要不是这些年为着大邺山河殚精竭虑,说不定现在也是儿女绕膝,阖家美满。
罢了,不提这个,檀氏转而想起另一遭来:“其实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我听闻陛下是有意撮合你和那位状元郎的,是叫师铭爨吧?听闻他现下任翰林院修撰,兼天子秘书郎,想必日后大有作为,如今状元未娶,罗敷未嫁,你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苏念卿和他也不过一面之缘,当年他荣登金科榜首,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众学子,这是个酒量浅的,三两杯下肚便借口出来醒酒,那时的苏念卿也是个混不吝的年纪,自在的倚在朱漆红墙上撰饮,倾泻出的酒水好巧不巧浇湿了状元郎赤红的交领澜袍,两厢对望,一个被月下美人惊得呼吸凝滞,做坏事的反而坦坦荡荡,甚至颇有闲心的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继而面不红心不跳的踩着青瓦跳下了红墙。
历来的新科榜首都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娇俏佳人扯在一块便更添了几分朦胧难懂的意味,一时间传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专门为这两人写了话本,什么俏郡主醉戏状元郎云云,直到这话本被传到皇帝手里。
当年镇北王夫妇还在,皇帝看罢话本也只是淡淡一笑,打趣镇北王道:“诺诺大了,莫不如朕出面替她张罗门好亲?朕看铭爨就很好。”
最后还是镇北王笑着婉拒,这事就被搁置下来,如今旧事重提,苏念卿对他着实没什么情意,至于那酒,也不过是自己喝多了不小心洒他身上的,结果被人编排出这么多来,也是烦恼的紧。
架不住檀氏催促:“咱们本就是武将世家,若再配个武将,上面不免要忌惮,文臣清流就很好,你是怎么想的呢?”
可现在的问题是,无论找个什么样的,都架不住上面猜忌啊!
排兵布阵她在行,这事可着实难为住她了,依着她自己的想法,等到家国安定,自个儿就将兵权交上去,寻处僻静的宅子一个人养老就挺好,与其操心这事,不如盘算盘算失地当如何收复,是以面对檀氏的发问,她只岔开了话题:“嫂嫂快别为这事忧心了,太后寿宴要紧,快换身衣裳我随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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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设在太藻宫,用竹筒引了温泉活水来,雾气蒸腾,飘然恍若仙境,正中间一尊巨大的赤红珊瑚丛,霎是惹眼夺目。朝臣及官眷陆续落座,惠妃扯着李塬的手腕,耐心的帮他介绍,这位是哪家的小姐,这位又是谁家的孙女。
“那个穿鹅黄色宫裙的,那是枢密副使家的孙女,今年刚十六,人生的端庄娴静,更是精通诗词音律;还有那个拿流萤半面扇的,那是朔方转运使的妹妹,也刚十七,在世家贵女中颇有美名,想来人情交际上总是不出疏漏的,将来打理内宅应付人情往来想必也是八面玲珑;还有那个……”
“还以为能赶在娘娘前面,不想娘娘来的这样早,”檀氏带着苏念卿,带着得体的笑意的同人打招呼,惠妃忙着招呼檀氏,李塬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些许活气,小幅度惦着脚尖的朝苏念卿凑了过去,欣喜道:“怎么才来?”
这语气倒像是埋怨自己来得迟一样,可这又没开宴,苏念卿倒是不明白自己迟在哪里?不等她回答,他欢喜的从袖子中取出一串沉香木手钏递了过去:“特意去广缘寺给你求的,专门请住持开了光呢,生辰安康。”
不远处的一行人将这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楚逸轩的脸上依旧无甚情绪,可符津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不悦,贱兮兮的凑近他耳边:“这手钏不错,督主,我嫂嫂生辰呢,没点表示吗?”
楚逸轩一个字也欠奉,符津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背着手脚步轻快的上前,在苏念卿伸手去接那手钏的瞬间,李塬一个趔趄,那手钏好似闲敲棋子般尽数落在青砖地面上,又顺着青砖的纹理滚落温泉活水中,撞人的毫无诚意的道歉,顺便挑衅一般把肉眼可见的最后一颗沉香珠踢进了不远处的温泉流觞中。
“哎呀,殿下无碍吧,我这一时没注意这怎么就冲撞了殿下呢,殿下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吧?”符津转过身,诧异道:“郡主也在呢,”说着不忘训斥宫人:“没眼力见儿的东西,郡主在这站了这么许久都不知道引郡主入席吗?”
李塬有气没处撒,你要是出言训斥吧,说到底就一个手钏,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要是不说话,自己精心准备的生辰礼就这么没了。楚逸轩缓缓的踱步过来,眼看他憋屈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畅意,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殿下的损失,某稍后让人十倍赔偿,失陪了。”
说完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带着众人自往别处去了。苏念卿同上来打招呼的寒暄几句,安静的在檀氏身旁落了座,不远处一道视线在这姑嫂之间打量,不时低声语出点评:“你还别说,在北境吃了几年沙子,这长得是愈发够味了。”
“二公子,这果子是新近下来的,您尝尝合不合您口味。”侍立一旁的小厮迫切的想拿果子把他的嘴堵上,平时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就罢了,这是什么场合怎么还敢胡言乱语,出口戏弄的又是什么人。
被他称作二公子那人将美酒捻于指尖,却并不急于品尝,拿那双滑溜溜的眼睛放肆的打量起苏念卿身旁的檀氏来:“你还别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果然更有一番韵味。”
“二公子,那是苏挚淳的夫人。”这小厮急了。
“怕什么,骨枯黄土的人还怕他掀了棺材板吗?”这人生的肥头大耳,满脸的油腻相:“苏挚淳的夫人,我便更要好好尝一口了,这可是你提醒我的,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记在你头上。”
这小厮吓得直接跪了,反把他逗得大笑。这人是王国舅的嫡次子,仰仗着父兄的威望在京中作威作福惯了,对害怕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反正不管他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父兄跟在后面帮他擦屁股,再者,就算闹到皇帝面前又能怎样,他瞧着自己故去的皇后姨母的面子也不舍得发落了自己的,顶多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欺男霸女,尤爱□□,这些年做出的荒唐事数不胜数,最出格的一次,欺侮了某位地方小员的发妻,那女子当场便投井自尽了,那官员有心为发妻讨个公道,反被倒打一耙硬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罢官免职,最后闹得疯疯癫癫,始作俑者却是毫发无损,自此众人见了他巴不得避着他走,谁又敢去触他的霉头?
两颗鼠目滴溜溜转的飞快,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坏水,眼瞧着众人高呼万岁,又恭祝太后福寿安康,忙跟着众人跪了下去,因着太过肥胖,肚子凭空凸出来一团,险些弯不下腰,好在无人注意。
也是奇了,恭祝太后千秋,寿星本人却不在,宣隆帝略带失意道:“母后还是不肯移驾吗?”
刘勉点头默认后侍立在一旁,太后自五年前长卿长公主故去后便不再露面,基本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惯例了。儿子耗费心力的操持寿宴,老寿星却连露个面都不肯施予,放在寻常百姓家都不免伤心,更何况是帝王。眼瞧着君王落寞,朝臣大多也是出言劝勉,宣隆帝兴致明显不高的样子,管弦丝竹也觉无趣,些微用了些清淡的菜色,略坐了一会儿命太子主持大局,便借口乏累由人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嫂嫂这些年见过祖母吗?”苏念卿这些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求见太后皆被拒之门外,她从未细究过其中缘由,如今只觉奇怪,竟是五年未曾露面吗?
“太后不见外客的,之前去送过几次东西,也都是太后身边的姑姑接的,”两人凑在一处说着悄悄话,乍一看是个极亲密的姿态,宫娥送了刚出锅的蜜汁乳鸽汤来,许是一时出神绊住了脚,那汤水径自洒向檀氏,她虽及时躲闪,还是被溅湿了衣袖。
“嫂嫂没烫着吧?”白腻的手腕被烫成了绯云色,苏念卿拿冰水帮她降温显然于事无补,宫娥紧张的话都说不清楚,最后方灵光一闪:“奴婢带夫人去换身衣裳吧?”
这衣袖上连油带水明显是不能穿了,手腕虽被烫的通红,好在未起水泡,如此便只得先去换身衣裳。
“我陪嫂嫂同去吧,”苏念卿先起身将人牵了起来,方对那宫娥道:“带路。”
宫娥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为难,但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将二人引到一处偏殿,躬身道:“里面的衣物都是现成的,夫人先去换身衣裳,奴婢看看有没有烫伤药。”
既是换衣裳,苏念卿跟着便多有不便了,她无聊的倚在门外的一尊大翁上,揪那里面栽种着的福寿松的松针玩,不过一会的工夫便将那松针揪秃了大半,一面绿油油,一面光溜溜,活像个古怪老头。
檀氏挑了件软烟罗色的襦裙,正待换上,冷不防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腰,因着力量悬殊太大,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偏又挣脱不得,情急之下一脚踩在那人的脚面上,那人方吃痛松手,她衣裳也来不得换匆匆夺门,那肥硕的人却又拿臃肿的身体堵住了门,油腻中带着一丝猥琐,看的檀氏直犯恶心,那双鼠目滴溜溜的笑:“嫂嫂?”
“放肆!”
名门中教养出来的闺秀大抵就是这样,哪怕气的呕血,训斥而出的言语总显得轻飘飘的,哪里能达到震慑人的效果。
果然,听了她的话,那人不退反进:“嫂嫂何须这样疾言厉色的,我只不过是怕嫂嫂深夜寂寞,来寻嫂嫂消遣一番罢了,你看,你死了男人,我走了老婆,那话怎么说来着,天造地设,对,咱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无耻!”
檀氏平素只听说过护国公府二公子到处拈花惹草气的过门不过两月的新夫人怒而和离,不曾想他今日竟欺负到了自己头上,眼瞧着那肥硕的身体朝自己扑来,檀氏匆忙躲闪,思量着该如何求救:“我夫不会放过你的!”
“骨枯黄土的人了嫂嫂还拿来吓唬我?嫂嫂不要想着呼救,真引来了人,我就说是你勾|引我,你父母那么大岁数了,你也不忍家门蒙羞吧?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淹死了你的!”他话音刚落又扑将上来,檀氏不留神撞碎的屏风边的琉璃盏,引来一阵破碎声。
苏念卿薅秃了那松针,原是想来问问衣裳换好了没,听到里面的动静料想是出了事,丢了手里的松枝径自闯进去,那畜生正在同檀氏拉扯,一气之下先是将那肥猪踹出数米,那滚圆的身体撞倒了玉制屏风,瘫在一堆碎片中哀嚎不绝,苏念卿这才余出心力留意檀氏的情形:“嫂嫂无碍吧?”
檀氏理好了衣衫只是摇头,想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遇到这种事,脸上也是无光。地上那肥猪因着无人搀扶,爬起来颇费了番力气,挑衅般道:“哟,郡主来的正好,瞧瞧你嫂嫂,一把年纪了不嫌害臊强迫我这晚辈后生,我都替你们丢人呐。想是你哥哥死的早,你嫂嫂耐不住寂寞了?”
苏念卿一脚踢在他腿弯那人一个失稳跪倒在一堆碎片中间,又是一掌甩在他脸上,这人门牙都被打掉了两颗兀自往外吐着血水,他在锦绣窝里长到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又是疼又是气污言秽语不住叫骂,没曾想苏念卿抓起一把碎片就往他嘴里塞,这人这会儿是真的怂了,想往外跑又被人揪着衣领重新踹了回去,只觉全身各处怕是都要被那碎片划破了,哭爹喊娘的被人按住脖子抵在一堆碎片上收拾,本想占个便宜,不曾想惹了个夜叉。
贴身跟着他那小厮思来想去还是怕出事,就将这事偷偷报给了太子,彼时李敛正在主持寿宴,闻听这人贴耳来报,想也没想出声训斥:“他怎么敢的!糊涂东西,不知道劝着点!”
眼瞧着四下目光都在往这处汇聚,李敛不动声色的换了副面孔:“没什么大事,两个宫人闹着玩不慎把另一个推河里罢了,孤去瞧瞧,诸位继续用膳。”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两个宫人打架何至于惊扰了太子亲临,这些人也都是好事的,眼看着太子离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想跟上去,又被按察司那位阎王吓得重新坐了回去,楚逸轩不慌不忙的出声指教:“也不是什么热闹都是好瞧的,某看看是哪位大人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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