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镜前,她捻起眉笔,细细描摹精致的妆容。
子夜时分,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声浪袭来,夷相人入城了。
他们在街道见人就杀,那些来不及奔逃的很快便成了刀下亡魂,豆卢储持刀驾马走在最前方,不远处,一素衣丽影头簪白花,站在灯火下遥遥的冲他笑了笑,晃的人心都要碎了。
他身后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他下马上前,拿尚还带着血迹的长刀挑起她脖颈,素白的衣襟染上点点血色,他居高临下道:“你不怕死?”
“将军,舍得吗?”她柔中带媚,吐气如兰,沿着刀刃一点点游移过去,丁香小舌在带血的刀柄轻轻一卷,血色在唇舌间铺散开来,侬丽极了。
豆卢储心神颤动,握刀的手有些失稳,他扑过来要抓她衣袖却被人侧身躲过。她长身玉立,冷中带艳:“教坊司已备下薄酒,将军,还有诸位将军,还请赏脸一叙。”
“豆卢将军……”他身后那人眼神直白,无声的吞咽了口唾沫,却不肯多说了。
他们行军数日,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歇歇脚。
豆卢储等人入楼上坐,琵琶声起,弦音不绝,美人美酒,对于刚经一场恶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慰藉,郑泠鸢同人捧着酒盏,一杯一杯的奉过去,这些个夷相人何曾见过这等软玉温香,不多时便丢刀卸甲,在厅内便毫不顾忌的声色放|荡。
这些舞娘躲闪之间只是一味劝酒,狡兔般在桌前柱下同他们周旋,琵琶女手中弦音已换了三个曲目,这会儿隐隐有了杀伐之意。这群夷相人虽然听不懂,可是铿锵的弦音总归听的人不大舒服,豆卢储望着郑泠鸢复递过来的美酒,颇有些头昏目眩,他打翻了酒盏攥住她手腕:“不喝了,你房间在哪?我们嗝……我们上楼。”
郑泠鸢轻轻一推,这人便跌回圈椅上,他伸手要抚她脸颊,她却不给他碰,躲闪间也只是扫落了她头上的扶桑花而已。
他将那小白花捏在手里,只觉看什么都是重影,再看眼前人也是虚虚幻幻的瞧不真切,他不耐的将扶桑花抛开:“你这么个可人戴什么白花,多晦气。”
厅内的琵琶声戛然而止,不少夷相人已然横七竖八躺倒一片,豆卢储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他想站起来可手脚就像凭空失了力气一般,软绵绵的。
郑泠鸢脸上再无虚与委蛇的笑意,她捡起地上的扶桑花重新簪好,眼神,或者说她整个人,都像刚从寒冰中淬出,冰冷不带半点温度,她从鞘中拔出长刀,用尽全力朝他脖颈捅下去,皮|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溅红了冷色的面容。
“不是问我为什么戴白花吗?因为在替亡夫戴孝啊!”她盯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轻飘飘道。
一个平时血都不敢见的人,这会儿提着刀毫不迟疑的朝这些人砍过去,砍的那刀边卷了刃,素白的衣裳被鲜血浸染,白中透红,红白相映,像是一件用鲜血染就的赤红嫁衣,但满堂宾客皆是恶鬼。
她转身回望身后那些姑娘,她们眼神坚定,轻轻冲她点了点头,而后,她们一起推倒了蜡矩,因着事先浇了火油的缘故,大火瞬间将整座楼吞噬。
城中人皆被暗夜流火吸引了目光,守在外面的夷相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喊着让人救火,可是哪里还来得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经百战的铁甲雄兵,就这么一时不慎的在几个女人手里丢了命,简直窝囊!
“大哥,教坊司那边着了火,那几个妓……”他忙止了口:“那几个姑娘和先进去的夷相官兵,全完了。”
他闻言好似有些惊讶,可随即又释然:“趁着天还没亮,照着咱们原先规划的,好好收拾这帮孙子!”
这些流匪仗着对地形熟悉,且夷相人白日刚经恶战,这会都在睡梦中,街巷上迷迷糊糊睡倒一片,不知不觉便被人抹了脖子。这些人放轻了脚步,杀了人便走,有动静就躲,这么小半夜寻摸下来,倒是收获颇丰,眼瞧着天要亮了,那匪首吩咐道:“告诉大家一声,天亮之前全部从狗洞撤出去,见好就收,等晚上再来收拾这群孙子。”
这么两日下来,夷相人直说城中闹鬼,惶恐的退出了筑阳城,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
拓跋宏峰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怪异景象,明明城中无人可守,自己的兵马愣是被吓得胡言乱语不敢前进一步,被他逼问急了就说城中闹鬼,总之再不肯往前去了。
他打量着那些被带回来的尸体,都是被人从脖颈一刀毙命,明显就是人为。气急命人白日直接冲杀进去,空荡荡的街道落叶可闻,别说人了,鸟都不见一只!他留下些兵马驻守筑阳城,大队人马则随他出兵荆城。
王国舅早就率兵退守荆城,现下门外被难民围堵的水泄不通,他不肯开城门放难民进来,这些人苦等无果正是焦灼之际,又听人呼喊夷相的大军已不足二十里了。
拓跋宏峰下了屠城的指令,那些脚程慢的仓促的死在夷相人刀马之下,城外的难民惊闻更是惶恐,一个个的跪地叩首,求他开门。城墙上的人都看的不忍,只王国舅不准开门,他们谁也不敢妄动。
“为什么不让开门!”池程自不明不白的随王国舅退守到荆城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火气,骠骑营全军覆没,筑阳城拱手让人,现在上万民众无处可去,这王八蛋却下了封城的指令拒不开门!他抄起一个坐墩径自朝王国舅砸了过去:“夷相大军将至,你再不开门就是看着上万百姓白白送死!”
“姓池的你疯了不成!”坐墩刚好撞上他断臂,苏长君挥刀砍断他手臂的痛楚好像还在眼前,他强自狡辩:“我怎知这些难民中有没有夷相人的细作?放他们进来,同夷相大军里应外合,荆城失守,你担待的起吗?”
“你贪生怕死,将筑阳城平白送人,就担待的起吗!”
王国舅被他怼的哑口无言,他弃城而逃是不假,但就这么直剌剌让人抛出来指责,脸上也颇为挂不住。他气急反骂:“你目无上官,真当我不敢撤你的职!来人,将池程卸职看押,听候发落!”
“你敢!”
“这西陵军的主帅现在是我!我为什么不敢!”
“你还知道你是一军主帅,怂包软蛋!”
二人正是争执之时,谁也不妨王国舅长子提剑朝池程砍去,虽有盔甲护身,腰腹间还是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触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仿佛难以置信,而对面的王戗面目狰狞,犹不解气:“再有妄图挑战主帅威严者,杀无赦!”
他这一剑算是捅了篓子了。
西陵军分两派,一派如池程之辈,是陈沛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都是久经沙场的铁血儿郎;另一派如王戗,多是同王国舅骨肉沾亲,打着监军的名义将军营搅扰的乌烟瘴气。两派之间本就诸多矛盾,他这一剑算是将争执闹到了明面上,池程一党眼见他敢动剑纷纷亮兵出鞘,王国舅一党的亲卫则持剑将他护在身后,大有内斗的意思。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小兵匆匆来报,说是苏郡主到了,就在城外,请示他可要开城门。
“苏念卿?”王国舅道:“她可是带兵马前来相助?”
“不过百余亲卫,想是来吊唁的。”
陈沛是她的座上恩师,他们二人向来亲厚,同自己非但说不上亲厚,反而可以算是旧仇在前了。
如此这般,便更不能放她进来了。
王国舅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苏念卿殒命此处再正常不过了,到时候自己顶多算是救援不利,屁大点事。
“拒守城门,一只苍蝇也不要放进来!”
他话音刚落,原本持刀僵持的池程等人竟是提刀就砍,他一个没留神那刀径自朝他面门飞来,幸而被王戗及时挡下。池程脖颈间青筋直爆:“姓王的,你想干嘛!”
“反了!反了!”他惊恐未消,颤声下令道:“池程等人目无法纪,给我就地正法!拒城死守,胆敢有靠近城门的,乱箭射杀!”
“可襄王殿下也在城外,”就在两厢险些当堂血杀之际,小兵终于将后半截话给吐了出来:“襄王说奉皇命迎陈老棺椁入京安葬。”
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他可以不把苏念卿的性命当回事,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让李塬在这出了事。他望着对面余怒未消的众人颤手让人收了刀,后怕道:“开城门,迎襄王殿下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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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卿一行人在城外等了半个多时辰,夷相大军据此已经不足五里了。那些流民眼看开门无望,坐以待毙也是死,往回冲,说不定有一线生机,不知是谁引的头,他们拼了命的往相反的方向涌去,可是大多都被夷相大军围剿践踏。苏念卿所带亲卫不过百人,纵然已尽力相护,可是实在救不下这万人之数。
那道门始终紧闭着,她瞧着铁蹄横行,血液飞溅,无辜的难民一个接一个倒下,生平第一次知道无能为力该怎么写。
她从夷相人的刀下抢过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幼子,那孩子的母亲却被人一刀毙命,她一手将那稚子护在怀里,一手持长枪同十来个夷相骑兵缠斗至一处,带来的亲卫早被冲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银色长枪滑腻握不住,好容易从乱斗中突出重围,不远处李塬扯着嗓子喊:“诺诺!”
她回头,枪尖瞬间捅穿了偷袭之人咽喉,李塬刚喘了口气,便见苏念卿朝自己抛出长枪,透着凉意的枪身从自己颈侧擦过,他被溅了满身的温热,瞬间呆若木鸡,苏念卿策马上前,从他身后夷相人的尸体上拔出长枪。
他本富贵闲王,何曾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半晌都忘了反应。
苏念卿急促的喘息,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她扫向一周,二人带来的亲卫都折损过半,没人能顾得上他。于是顺势挑了地上的弯刀丢给他,这人连退两步压根不敢接,略带着哭腔道:“我不会,我不会啊!”
“捡起来!”她厉声道:“你指望谁来救你!堂一个王爷,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一记重锤震飞了她手中长枪,寒刃贴着她的面颊划过,带落一丝碎发,苏念卿腾身而起,抽出腰间匕首划断那人咽喉,在她足尖点地的瞬间,十来个夷相人仗着手中长矛逼的她不住后退,而后,那群人背后中箭,直挺挺的倒在她脚边。
“姑姑!”不远处玉璧一样的一对儿少年收了弓箭:“我父深陷东海战事,特命我兄弟二人来此为陈老吊唁。”
这便是裴佑安的一对孪生子了。
紧闭许久的城门终于缓缓开启,池程命人放下浮桥,率一众人马策马而出,砍翻了距离较近的几个夷相人撕开裂口,震声道:“郡主,入城!”
“进城再说,”她复扯了马缰翻身而上,在流民中奔走道:“去东门,自东门入城!”
这些流民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竞相朝东门涌去,只那些夷相人哪里会让他们如愿,不依不饶的追撵上来。苏念卿率亲兵迎了上去,池程亦率兵出城相截,那玉璧一样的兄弟足尖点在马背之上,挽弓搭箭,但凡出手绝不虚发。
等到那些流民相继进城,苏念卿带来的这些亲卫已不足十一,在夷相大军包裹过来的前夕,她终于带着余下的人手赶赴城内,池程命人吊桥封门。
上万的百姓,入城存活下来的不足三千,若城门早开一刻,便不会是这个结果,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张张望着她的面庞带着麻木和冷漠。
等到城门彻底阖上,夷相人被阻在门外,王国舅才终于敢从城内迎上来,带着些惶恐道:“不知襄王殿下亲至,臣保护不周,罪过罪过。”
李塬满脑子都是苏念卿刚刚那句‘你等着谁来救你!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虽入了城,但观其言行举止,始终呆呆的。
王国舅没等到李塬回话,却等到了苏念卿的。
“传令,即日起,西陵驻军由我接管,违令者,斩!”
她高坐马上,身上满是刚经战场摧残的风霜,那双带着寒意的眸子睥睨过来,逼的人不敢直视。刚一入城,便将西陵的最高指挥权揽了过来。
池程等人自是无异议的,王戗还想争执,王国舅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扯了回来。他从那双眸子里看透了太多,同样的,苏念卿也看透了他。
这城中的兵力,效忠于自己的和忠于陈沛的,算是个五五开,这也是当年宣隆帝权力掣肘的结果。
她从北疆一路奔来,虽对王国舅所作所为不甚清楚,但就现下的局势,猜也猜了个七八分。
苏念卿没下令直接斩了他,不是因为她不想,更不是因为她不敢,恐也是不欲城中再起内乱。
王国舅想通了这一点也不多话,对面的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尤其是那对玉璧少年,简直要活吞了自己一般!她要指挥权那便给她,日后战局再失利那可同自己无关,她倒要看看,夷相人的铁甲利器,她要怎么打。
“哎,你从哪冒出来的?你行吗?”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去,正是那匪首。
拓跋宏峰命大队人马踏过筑阳城,原本夜间钻狗洞偷袭的法子用不了了,正面较量那基本就是拿鸡蛋撞石头,他带着部众辗转来到荆城,不想这群守城的龟孙拒不开门,刚城墙下一番交手,他从匪寨带出来的兄弟也折了不少。
言辞间满满的不信任,不怪他多疑,王国舅可是放了筑阳险失荆,现下又来了个女子,除了北疆出了个离经叛道的苏念卿,向来就没见过女子站出来领军的,这不瞎胡闹嘛!
“我不知道我行不行,”那面容姣好的女子平静地望着他:“城在我在,若荆城失守,这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这一个个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真打起来连花架子都算不上,那匪首还是不信,只是再没多话罢了。
左臂抱着的孩子毫无征兆的哭了起来,他刚才哭累了,倚在苏念卿怀里睡着了,这会显是被人的说话声吵醒。苏念卿没带过孩子,一时间也有些茫然,还是流民中有个农妇站了出来,面露不忍道:“给我吧。”
她下马将那孩子小心递给她,许是刚才精神太过紧绷,现下左臂僵硬难以伸展,裴氏兄弟见状要来扶她,被她摆手让开了:“先去送送师父吧。”
众人移步正堂,自苏念卿始依次给陈沛上过了香,单从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旁的情绪,只是在众人上过香后道:“劳烦襄王殿下早日启程,送老师棺椁入京安葬。”
李塬终于缓过了神,经历了刚刚的战乱,许是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闻言倒是没再多嘴,只是心中的疑惑压的自己喘不过气,她最终选择了楚逸轩,是觉得自己太过怯懦护不住她吗?
到口的疑问生生压了下来:“那你多加小心,我在京中等你凯旋。”
苏念卿将众人召集到议事堂,夷相人的虎奴今日也算都见识过了,问题是完全拿这个玩意束手无策。
西陵骑兵早前就全军覆没了。
就算是骑兵尚在,对着这么个铁甲利器,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步兵便更不用说了,冲上去死的更快。
池程提出个假设:“将他们放进城打你看怎么样,我看过了,那虎奴的宽度跟城内街道几乎差不多,也就是平原作战横冲直撞的有优势,只要入了城,这铁疙瘩压根施展不开,咱们给他来个关门打狗。”
“但是我们能想到,夷相人又岂会想不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缓缓开了口:“一旦放开城门,谁能保证先冲进来的是笨重的虎奴还是夷相轻骑,开门容易关门难,一旦荆城失守,城中军民又当如何?”
池程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郡主,我刚就想问了,这是谁家孩子呀?璞玉一样干干净净的,那箭法是真神了。”
“池叔,”不等苏念卿介绍,少年有礼的自报家门:“家父东海水师都督裴佑安。”
“裴阳裴绩?”池程面露欣喜,他拿手比划着:“都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们,那个头才到这,瞧瞧,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这些人说话的工夫,苏念卿皱眉在地图上圈出一笔,裴阳问:“姑姑可觉有什么不妥?”
“这是夷相鸿麓峰,拓跋宏峰从这出兵,经赤水,绕卢峰,过寒关,夺筑阳,现下夷相大军尽数压在荆城之外,这离鸿麓峰可是有二百多里啊,他拓跋宏峰的粮草补给跟得上吗?”
王国舅虽仓促撤兵,但在他弃城之时可是将筑阳城都给搬空了,池程是知道的,听她这么说池程有些不解:“郡主是想截断夷相的粮草补给线?咱们现下只有步兵,怕是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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