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方才还恨不得钻进洞穴的兔子此刻气得仿佛要咬人,他后退一步,噙着笑陆续将屋子里其他几盏灯也点亮了。
灯火朗照,温柔地浮了一室光影,只剩旖旎。
嵇令颐直到沐浴完钻进被衾中还有些忿忿,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方才沐浴时赵忱临慢吞吞地将驿站的民间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还几番作势要出去,被她心有戚戚地强行挽留了下来,好话说尽。
隔着一道屏风,她还能听到他闲适斟茶的声响,支闲颐颐地表示自己说了太多故事需要润润嗓子。
她快速洗完了一个澡,那水还是热的,人已经从屏风后转出来,两颊上沾着细碎的来不及擦拭干的水珠,恨道:“渴?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讲这些了吗?”
“唔,不是你说让我发出点声音证明自己还在吗?”赵忱临失笑,站到她面前用指腹为她拭去颊边水滴,见那处因为被热水蒸腾出绯色,放慢了速度又多摩挲了两下。
嵇令颐恼怒:“那也别说这些!”
在外不便,赵忱临用她的水淋浴后不紧不慢地坐在榻边,见她卷了被子往里滚了又滚,点点床铺:“我以天为被?”
她只露出一个脑袋:“你再要一床被衾。”
两相对望,他轻哼一声,如她所愿。
将将要睡下,她已经将自己那床被衾弄得乱糟糟,又絮絮问道:“你不放一把剑在中间吗?”
赵忱临一顿,在两人中间明显空出来的一条银河望了眼,又乜她一眼,靠近自己合鞘放了一把剑,将床榻上更大的空间留给她。
原先也没想这么快让她与自己同住一间,欲速则不达,他几乎是百依百顺。
嵇令颐满意了,她将剑往自己这儿挪了挪,又拉了拉他示意他谁点过来,好心道:“这样若是夜里有贼人,你手边有武器才方便。”
他顿了顿,肩膀忽而一松……所以这把剑的作用并不是想与他泾渭分明。
他熄灭了灯,室内静下来,落针可闻。
从未觉得自己的五感有这么敏锐过,他听到了微弱的头发摩擦声,尽管闭着眼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将大半张脸藏在被褥中,只露出两只眼睛悄悄转头窥视他的模样。
他还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轻细的呼吸声,裹挟着淡淡的好闻香气,不讲理地搅乱他的思绪。
他想起小时候练武时为了练出又快又狠的杀人技,他有意辨声定位,在眼睛看到前先发难拧断对方的喉骨,久而久之,耳朵似乎成了另一双眼睛。
他在用另一双眼睛专心又沉迷地窥探身旁的人。
嵇令颐很快就睡着了,一贯如此,她在哪儿都能睡得香甜,就是睡相属实不太安分。
赵忱临平静地听着耳侧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后将被她拖进被窝快要焐热的剑抽出来,云淡风轻地将隔绝两人的东西换到了另一侧。
不太好抽,她抱得很紧,他不得不挨近她,握住她的腕子一点点松开,甚至将自己的胳膊送过去充当剑鞘。
她倒是诚信买卖,真的将他的胳膊抱在了怀里,脸颊紧贴,以无比依赖眷恋的模样。
寝衣不算厚,温度浸润后传到他的皮肤上,让他觉得一整条手臂都快灼起来,每一寸有每一寸的不同,让人溃不成军。
被衾被翻开,眼睛不知道该落往何处,朦胧间,鬼灯一线,依稀见杨柳腰身,露出桃花面。
他睫毛一颤,没有拿住剑鞘,刀柄在床上磕了一下才堪堪拿稳放好,头昏脑涨间就着这样的姿势风雨不动,由着她抱着睡觉。
他想她难怪不是练武的架子,看着清瘦,骨头上还是浮着一层白玉软脂,哪里都软的不像话。
应该是扎不稳马步的。
他尽力沉下心想东想西,想四书五经,想诸子百家,想廿五史……可脑子好像长在了那条手臂上,忽然觉得少时嗤笑烽火戏诸侯,不解乱兵侵晓上姑苏,都是因为自己不是局中人,而美人计的美人也不是她。
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勉强抽出了自己的手臂,红着耳朵把她前襟处被他收回手臂时蹭开的领子拢了拢,又为她掖了下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转到屏风后,用那桶早已冷透的水压了压自己。
不敢弄出大动静,他将自己浸入浴桶中,辗转地叹了口气。
稀薄的月光透过芸窗,万物静默,屏风欲盖弥彰地将一室隔开,隐约只听到几声压低的喘息。
良久,他将窗牖稍稍开大了些。
第79章
嵇令颐清晨醒来时,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赵忱临侧向她睡得安稳舒缓,他衣襟微敞,眼皮沉阖, 被衾只盖住了身体的一半, 一条胳膊露在外面, 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
她垂眼往下看, 只见自己将剑鞘挣开了一小段,被他握住的手像是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倔强韧草, 伸着手指去摸薄如蝉翼的银光剑身, 若是任由自己胡来, 睡梦中往开了锋的刃口一抓就等着切掉几根手指吧。
再一看,自己把他往边上挤了好多,原本他也不至于将将睡在床沿,只是中间搁了一把玄铁冷疙瘩,剑锋陵劲淬砺直面着他, 只能退避三舍。
哑口无言, 嵇令颐心虚地往床榻里缩了缩,又蹑手蹑脚地把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用被衾掩住。
他只着中衣, 伸着手臂时袖子往上翻起, 她一不小心碰到时只觉他身上冰冷, 手背上还有点点水珠。
水珠??
她还要伸手再摸,腕子上一紧,身前人已经徐徐睁开眼, 散去了方才熟睡时的浑身疏淡感,只是眼皮还微敛着, 睨着她时表情有些倦懒疲沓,好像才初醒故在判断她是谁。
“进去。”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手, 才刚睡醒时的声音低沉喑哑。
她自知理亏,连忙卷了被衾往里挪,还不忘去倒腾那把剑,想要把剑鞘合上。
极沉,出乎意料的沉。
她见过几次他用剑时的英姿,拔剑时只用拇指松松一挑,舞剑时秋霜切雪明,轻盈飘逸,故而从未想过这是一整块玄铁。
她轻视了它,所以当两只手也没合上剑鞘时,脑子还懵了一下。
等转念回来,突然又觉得不对,这么重的玩意儿,夜里她是如何单手开了剑鞘?
赵忱临没有给她思量的时间,云淡风轻地从她手里接过来,虎口一动便轻松按回鞘口将剑放在床沿,自己则往榻内躺了躺,揉了揉山根叹气道:“今夜就别把剑再放在中间了罢,挪去外头也是一样的。”
她羞愧难当,见他确实眼下略有青黛,没怎么睡好的样子,当即一口答应了。
赵忱临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有隐约的狡黠笑意。
他决定以后若是再借宿客栈,一定要选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
靖安城高城深堑、固若金汤,它原先是东西往来的要塞,城门口的人流马车络绎不绝,可才月余,这里就断了声息。
城门口两列警戒,刀光剑影赫赫威然,可在城门外偏隅处有一个用汗巾捂住口鼻的兵卒在焚烧粗布麻衣,长枪枪头在火堆里搅弄扒拉两下,火势更高。
他烧的东西不多,鬼鬼祟祟的,身边还有两人为他挡着些视线。见东西烧的差不多了,几人赶紧解了裤子放水,又用长枪翻动戳弄,把残渣埋入土里。
蔺清昼一见火烧就隐约觉得不妙,他面色沉郁,见地上大大小小有许多新鲜土坟包,命人上前捉了那兵卒过来问话。
那人初始还想狡辩,一见到素袍仙姿的蔺相立刻软了腿脚。
这一问才知道靖安城内自打来了几个道士后便到处宣传需要修建祠堂奉祀五瘟鬼,分别为青红白黑黄五方力士将军,执杓子或火壶,皆为匡阜真人的部将。
道士说只要在沚江边建造五圣庙祈祷并许以心愿,集体供奉五圣,用渔船将供品沿江送至江口外为五圣享用以表虔诚之心,事后以猪羊等供奉还愿,便可驱病消灾。
祠堂当然没有这么快建起来,那几个道士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好几户人家,听着这些话在家宅四院的墙上绘了五圣图,又请道士们施法念经后烧了疫病小儿的衣服。
没过几日小儿当真就能下地乱跑,活泼伶俐,原本不喜识字念书,这一回后居然也收了心,据说悬梁刺股,双耳不闻窗外事,仿佛变了个人。
那几个道士则称,这是被五圣开蒙启智,润心增慧了。
活人做例,而且还不止几例,病急乱投医的人就多了起来,听闻那几个道士今日东家明日西宅,好酒好肉伺候周到,随处赊账,有条件的大户人家重金付那定金只为排队,等得住的就欢欣雀跃,等不住的就是没有福气,五圣不收。
没条件的,还可以买那些得了五圣“祝福”后痊愈之人的衣衫,焚烧入土也可沾光一二。
蔺清昼骇然不已,脸上浮起怒容,厉声斥道:“荒唐!朱计宗呢?”
兵卒诺诺不敢言:“知州大人今日有贵客,本是要来亲自迎接蔺相的。”
城门处涌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卒,为首那人却未着甲胄,纶巾长袍,一双细长刁目上松弛的眼皮往下坠,看起来已逾不惑。他手上捏着一块帕子掩住口鼻,见了蔺清昼后却笑如春风拂面,放下手帕一揖:“蔺相。”
再一拧身,侧了方向往后一揖:“久闻赵王大名,殿下特意命在下前来相迎。”
赵忱临打量一瞬,颔首了悟:“是汤栾先生罢。”
汤栾抚须笑道:“靖安城闭塞不通,赵王倒是长目飞耳。”
一行人进了城,纷纷用绢布蒙口鼻、俾气息。蔺清昼接过绢布时皱了下眉……他离开时靖安城还没有沦陷,当时疫病者均移送至锡县统一看管,违者重罚。这才只过了多少时日,靖安也沦了陷,进出都要蒙面隔绝。
绢布发至赵忱临时被拒绝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那是嵇令颐提前给他的,并面色凝重地嘱咐他不要用他人给的东西。
他忍不住将帕子叠了叠,把素帕角上唯一一个雪青色平安纹露在外面,好让他人一眼看出他与她用的是同一方帕子。
可是束好后一抬头,他愕然发现蔺清昼也用的同一种帕子,甚至跟在自己身后的青麾衡盏也是。
眼见自己的主子死死地盯着自己脸上的帕子,青麾把刚系好的帕子又解下来,天真又茫然地问了句:“主公,有什么不妥吗?”
赵忱临乌发高束,眉眼淡淡,默不作声地转身,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往前走。
汤栾见到赵王身后还跟着一位仪容韶秀的女子,本想请她先下榻休整,谁知将人领到安排的宅子前,那女子却拿起了乔。
嵇令颐怎么也不愿意住在这处,说刚才来时看到一处栽着梨树的清静宅子,想去那儿住。
这一条街都已搬空,本就是商贾之流购置的外宅,人以群分,总商一落户,散商便跟着安置了落脚的宅院。
靖安城一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商贾见城封镖局停业后就将宅子里的私人物什搬走,供给官府公用。
这就是三教九流的敏锐性和油滑,既然自己赚不了钱又可能被关在里头染病,不如早早跑路并在被强行征收前于青天老爷面前主动卖个好。
反正商贾四处有家,又不止这处。
嵇令颐下了马,微微提着襦裙小跑到赵忱临面前,仰着一张巴掌小脸,葱白细指搭在他的大腿旁,瑟瑟地揪着他的深衣,何处不可怜。
她一声比一声绵软乖甜,娇娇柔柔一口一个好主公,直听的人耳根子发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
这宅子是早就安排好的,汤栾捻须道:“小娘子,这是太子殿下的恩典,恐怕不方便随意换啊。”
嵇令颐眼圈一红,眨眼的功夫就开始往下簌簌掉泪,偏生她还知道开口,别的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说,只小声地叫主公,楚楚可怜。
赵忱临高坐在骏马上,手上虚虚缠着缰绳,垂着眼看美人落泪。
汤栾见赵忱临面上波澜不惊,想着他应该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任由女子恃宠而骄,还要再劝——
谁知下一瞬他就俯下身,手臂一揽就将人抱上了马。
他单臂将人转了个身,让她面向自己的胸膛紧贴着坐,嵇令颐勾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身前,肩膀轻颤,一副狐媚子作态。
他还抚了抚她的发低声哄了两句,再抬头时面上还是淡淡的,只不过说的是:“带路,去她说的那间宅子。”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听出其中不容置喙的意味。
汤栾想起太子提起这位赵王时的表情,换了口风,命人带路。
这一番折腾后,嵇令颐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乌桥巷那间种满了梨树的院子,地上霏霏如雪,幽婉清丽,应该是好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赵忱临陪她进去稍整衣冠,门一掩上,他便平举双臂望向先在案几上摸了摸玉雕貔貅,又冲着墙上那张财神像拜了拜,最后坐在床榻上宾至如归的她。
嵇令颐知其意,凑过来紧挨着他,小手在他腰间丝绦上摸来摸去,悄声说:“怎么?外头有人监视?”
赵忱临捏住她在腰上作乱的手,低声问:“来过靖安城?”
她眨眨眼,装傻充愣。
“后门出去那家长期打尖的药铺是你的?”他睇她一眼,就着她的手慢慢抽开了丝绦,外衫顿时一松,要掉不掉地垮在肩膀处。
嵇令颐也没想能瞒过他,有几分羞涩:“不止。”
赵忱临:?
她越加羞涩:“这间宅子也是我的。”
他沉默良久,重新在这四处充满招财气息的内室扫视了一圈,点头夸她生财有道,家产丰厚。
话语一转,他又挑了眉问:“你这一路从蜀地到魏国都有铺子宅院,怎么单单只在赵国没有?”
这语气有些凉薄,他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
那还用问,最初的时候本就是打算一路向东去江南,根本没想着跟你有什么瓜葛啊!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跟你成亲了啊!
嵇令颐觑着他脸上的神色,顿时警铃大作,一本正经道:“因为夫君的就是我的,我看到你给我母亲的那一盒子地契房契了,哪还用再花银子买?”
赵忱临与她四目相对,忽而伸手在她尖尖下巴上捏了一把,雪肤上立刻留下两个明显指痕。见她怒目圆瞪,他才直起身子脱掉了外衫更衣,语气不善地点评道:“花言巧语,心口不一。”
两人整顿一番才出了宅子,汤栾带人候在外面,见嵇令颐跟在后面,眉间皱起又只能松开。
方才赵王纵着这女子换了住处,他就该明白了。
他冲身后扈从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去知府衙门。”
第80章
靖安城的知府衙门坐落在巡昌街的正中心, 坐西朝东,听闻府尹朱计宗上任后特意将原址挪到了此处,取旭日东升之意, 自然官运亨通。
知府衙门并不阔绰, 与此相反, 朱计宗新建的衙门比原先要小上一半, 从瓦片到墙灰都透露出捉襟见肘的寒酸,埋没在最繁华的巡昌街上, 连周围的私宅都比之气派, 稍不留神就不小心走过了。
汤栾说, 这是因为朱计宗的前任府尹因贪污索贿落马,当初查抄时家累千金,惹得天子震怒,因而他以此为鉴,十分痛恨奢靡之风。
嵇令颐下马车时门口有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身材中等, 身着陈旧官服,就连头上乌纱帽的双翅都缺了一块。
他见众人前来, 脸上挂着笑亲自下阶迎接:“千等万盼, 可算来了。”
他亲自上前为蔺清昼牵马, 讪笑着为自己不能出城接风的事赔罪,说是只因太子有要事拿他来问。
伸手不打笑脸,蔺清昼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 见朱计宗如此,一时也没有开门见山拿五圣之事责问他。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里走, 这一进门才发现衙门内的衙役极少。朱计宗叹着气说靖安城遭此大难,能用的人都派出去挨家挨户摸排搜查了, 府中的人每个都掰成几份干活,地里的牛都能干半日休半日,衙役却几乎夜夜留宿上值,比牛马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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