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儿受教了。”嵇令颐看到那竹简书上是临摹的《漱斋随记》,微微张了张嘴,最后也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这人真是个人精,前有糖蒸酥酪,有周家点心铺子的单笼金乳酥,还有这回的《漱斋随记》,他怎么每次都能记住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嵇令颐不知道自己现在眼里是如何流光溢彩,也不知自己此刻的笑有多灿然明媚,她说:“有些人费时费力、费钱、费心思,最后还偏要往靖安城那个火坑里跳,我当然会救他。”
第77章
蔺清昼本就没打算在蜀地久留, 他奉命将易高卓和遵饶的身后事处理干净后就可打道回府。
这种事本不难,毕竟魏蜀都早不在叛军的控制下,要找几个旧党亲族还不简单?
可偏偏, 就少了一个人。
高凝梦逃婚在前, 高府对她的下落一无所知, 原本她的失踪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是不曾做到斩草除根, 听了几句办事不利的骂声后贴张通缉令,慢慢找人就是了。
可麻烦的是, 王都来的御史、侍中等人把高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高驰的玉玺令牌, 拷问了高夫人和高惜菱许久, 两人除了哭一句话也憋不住来,最后实在遭不住苦,只说府中中馈是嫡女把控,也许是高凝梦想要东山再起这才连夜偷了东西跑路了。
蔺清昼对这种说法存疑,他追根溯源发现最后的印章还是高驰亲自盖的, 那时候他还没死, 而后来遵饶和易高卓都没有攻占进彰城,这令牌应该不可能落到外处, 否则那两贼子早就迫不及待地宣之于众了。
他便让赵忱临指了教巡捕和廷尉暗中调查, 还重点把孔旭以及他身边亲信都试探了一番。
谁知孔旭不喜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行事作风, 直接打破天窗说亮话,裸了上身去西十二自愿被搜,让蔺相将亲卫队里里外外查了一遍。
无论是问话还是检查, 令牌均一无所获。
蔺清昼有些犯难,与赵忱临提及此事时对方居然也以瓜田李下的官话请其扈从进行搜查——
那一日正是嵇令颐上山去接殷氏的时候。
蔺清昼自然也怀疑到了她, 可是这份怀疑远远小于“被高凝梦带走了”这种可能性,他觉得嵇令颐与赵忱临的亲事掺杂了太多的考量, 毕竟她先前还在与自己谈条件来考虑站队,生性凉薄的赵王不可能将这等重要物什交于一个有二心的女子。
思来想去,蔺清昼在上疏时将嵇令颐重点提了两句,只是他并未将令牌之事与她挂钩,这种未见端绪的事若是写上去了,她只可能被错杀而不可能被放过。
他想,他是不愿意让她死的,只是他也不想将她留在蜀地。
他要把她带回徽州殷氏,把她带去江南,带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那儿海清河晏如日方升,才是一个弱女子最好的去处。
殷氏会接纳她,他也会护住她。
蔺清昼在奏疏上写有关她的内容时总之慎之又慎,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着添了过多的赞扬和欣赏,好像她才是这一篇奏疏的中心,于是只能在回过神后弃置重写。
最后的成文上达天听,天子终于记住了嵇令颐这个名字,因为他说她也许能解燃眉之困,能救魏国泱泱黎民……她果然被点名道姓,不得不跟着他一起离开蜀地。
蔺清昼已经想好了如何在靖安城将她的事迹再整理一番,好在之后天子面前为她求一份俸禄,当朝不是没有女官,也许太医院也可以多一个。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她不是公主,并且还是殷氏与他人的结晶。
蔺清昼在此事上折磨了不知几个夜晚,他觉得她仿佛在他心里乘风而起又坠入深渊,让他一会儿欣喜两人可能有指婚,一会儿又难过她的身份也许被勾起天子的怒气。
他最后也只能抚平无知觉时抓皱的袖襕,一如既往平静地遵旨等待着天子将四公主嫁给他。
他当然会拜谢皇恩,不会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与天子生了嫌隙。
忠君王,敬春秋,效天子,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他曾作为太子陪读,被夫子评价终有一日会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所有的风骨都以皇权礼制为根,无论扶持的天子是一代明君还是扶不起的阿斗,他都会在长阶上跪到最后一刻。
夫子曾拿史书上的亡国之君来拷问他,他则循规蹈矩地回答臣子无法选择君主,可只要一日为臣,武战死,文死谏,即使身无完骨,尸供蛆蚁,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于是夫子捻须而叹,说他立之有骨,茎叶繁茂,却从未在上面开出自己的花。
他是天下人的蔺相,沉稳内敛,规行矩步,上被君主信任,下被百姓爱戴,唯独中间,没有自己。
把嵇令颐带走,是因为她的确能为疫区献力,是因为不想让忽然跳出来的那一位皇子成为赵忱临的内兄……这不算私心,他这样安慰自己,他是为了天子在效力。
蔺清昼打算在三日后启程,并专门给嵇令颐传了信,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他还是不太相信赵忱临会真的色令智昏与她同行,让他信这个,他还不如信占据着半个西魏的宿行军又在筹谋些什么。
可没想到嵇令颐回他时问他能否再迟几日出发,因为她需要与赵忱临回一次雍州,去地方官府登记户籍。
蔺清昼当即就有些错愕。
两人想要赶在之前成六礼是怎么都来不及的,最多就是先定亲或者私下办个简单的仪式,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打算在官府登记户籍。
若是这样,往后想要劳燕分飞就也得去官府登记处理,并非一纸休书就能一拍两散的。
“你……这是你的主意?”蔺清昼想要劝她别太相信赵忱临,可一时想不出自己能以什么立场劝她。
憋了良久,历来出口成章的堂堂蔺相才挤出干瘪几句:“六礼未成,怎可省简直接成礼?当真儿戏。”
嵇令颐其实也不太想要去做这些劳什子登记,可偏偏赵忱临对这件事见了鬼的上心,但凡她露出一点嫌麻烦的表情,他就夹枪带棒地说她要始乱终弃。
她被烦的不行,秉承着宁事息人登记消灾的念头,就应了他。
赵国在老赵王手里时不甚太平,就像磨担秋千一样,压下这头翘起那头。赵国接连平乱了不少地方,自然也收纳了不少流民叛军,彼时买卖家奴家妓的事见怪不怪,许多贫民家中的“娘子”是被买来的,为此曾闹出不少冤屈人命。
官府登记婚事这个规定还是赵忱临曾顺带让司徒一并做的,因为他在拔除几家地头蛇时看到了镇压在山中死井上的符纸。
那是用来镇压枉死的女鬼的,让她们永世不得超生,那些买娘子的男子才能以此躲避鬼魂索命。
于是从赵国起开始要求成亲的女方也需要提供自己所在地的公文,然后再和男子一起去官府做户籍登记,此举虽不能完全消灭买卖之风,可的确也少了不少。
所以赵忱临跟她说的是:“上行下效,古有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今也有赵国上下成亲必登记的传统。”
规矩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逃不脱。
嵇令颐震惊他居然是这样一个恪守规矩的人,见他说的言之凿凿,根本没有从“也许这个要求并非强制”上考虑,只能去彰城先办自己的文书——她在山上,算半个黑户。
办文书时她将自己的年岁刻意做小了一岁,因为蔺清昼还在蜀地,万一让他查到自己的年纪与所谓的“殷氏生下皇子后再嫁有的她”不符,那就暴露了。
可是这份文书到赵忱临手中时他却不太满意。
他虽然收下了那份文书,可下一息就从柜中取出了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信息准确的文书。
嵇令颐大为不解:“你都准备好了为何还要我去办文书?而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的,从我母亲回给你的庚帖上?”
赵忱临乜她一眼,笑吟吟道:“当然要与你说此事,之后登记你亦要出面,先斩后奏不是君子作风。至于生辰八字,等你母亲再回庚帖不是晚了?正如你所说,万一我和你年庚相尅可怎么办……”
见她还是没理解其中内涵,他冲她哂笑,用最温柔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离谱的话:“我先得了你的生辰八字,再填的我的。”
“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忱临慢吞吞地敛下了笑容,眼尾跟着往下落,垂着眼睫看起来有些可怜,他说:“母亲不愿与我提起此事,我只知道我大概是哪一日生的,却不知具体时辰。”
“我就着你的生辰,选了那几日里最相配的时辰做我的生辰八字。”
嵇令颐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微微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去官府做登记时那样奉公守法,做文书的时候又摇身一变做出这种荒谬绝伦的事来?
就这,还好意思说做不来先斩后奏的事?他分明是只挑着利己的法子行事,管他是大逆不道还是乘伪行诈。
嵇令颐又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兼“同僚”有了新的认知。
蔺清昼只宽限了两日,这样短的时间还是赵忱临一路打点才开了快路,将事情匆匆办完,为此几人在路上得加紧赶路。
嵇令颐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因为此事所知之人甚少,所以她的心中一直没有多少实感,签下的名字仿佛只是在街边铺子签了一张银票。
她其实是偏向低调的,知道两人成婚的人越少,之后两人之间若是生变,她要走也能更方便点。
至于雍州的登记,那是雍州啊。蜀地登了吗?山里认了吗?这天下还没统一呢,别国的纸在本国就是一张废纸。
是以,她爽快非常。
赵忱临一路上也给足了她慢慢适应的时间,未进疫区前几乎都是遵饶的地盘,宿行军将此地守得如铁桶一般,故而几人常常赶路到亥时,并且一人一间房间过夜,也没有特意加强夜里的值守。
可出了安稳地盘,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
嵇令颐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药粉和银簪扎穴也不是百发百中的事情,若是逞强出头,指不定就成了拖油瓶。
况且她还不清楚靖安城背后究竟是太子还是三皇子,每一步都得提起了精神小心行事。
所以在这一日住店时,她冲着还在慢条斯理喝汤的赵忱临看了好几眼,又偷偷用膝盖撞了撞他,在对方挑了眉用问询的目光看过来时,凑到他耳边悄声问了句:
“你等会儿不与我一间房吗?”
第78章
嵇令颐附在他耳边说完这句话后, 赵忱临捏着瓷勺的手一顿,缓缓地将其放回碗中,磕在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金口未开, 只微微颔首斯文地表示知道了。
看起来非常淡定自然。
嵇令颐安下了心, 她往窗外看去, 外头早已夜黑风高,星月稀疏暗淡, 秋意渐浓就连夏日蝉鸣虫叫声也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寂静得荒凉。
魏国先是一分为二, 西魏的遵饶和易高卓也早就同床异梦,魏国能分权自治就是因为每座城池之间都隔了一段距离,有着天然的屏堑。
他们就在两城之间官道线附近的驿站落脚,明日便要进靖安城了。
这处驿站紧靠着山脚,往东往西都难以见到人烟, 就好像在一片荒沙中突兀地矗立了一块坟碑。
皇权凋零时对各地的掌控力日渐衰微, 驿站失去了繁荣时期组织严密,等级分明和手续完备的旧景, 在几次连排单填报随意、勘合和火牌仿佛成了一件摆设, 连人带马和公文消失不见后, “九递十七驿”早已没了昔日威风。
它破落得仿佛是一家卖人肉馒头的黑店,外头牌匾上的字被雨水冲刷洗淡,四角黑旗皱皱巴巴得好像街坊老妪用来搓洗的破布, 年久失修的墙体上灰白砂浆脏污得东一块西一点,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不到一点光亮。
嵇令颐自打进了这家驿站满脑子都是话本里杀人劫货行凶刺杀的片段, 赵忱临晃在身边就是最大的活靶子,他虽然收敛了平日里的挑剔做派努力当个普通人, 可蔺清昼与他们一路同行,这不是明晃给太子或是三皇子报信,顺便叫嚣着“来砍我”吗?
她与赵忱临成亲的事蔺清昼心知肚明,若是赵忱临有难,她就是那个顺带来一刀白进红出的西瓜,这种时候晚上怎么能分开就寝?
嵇令颐抱着急需贴身打手的愿望,邀请她新鲜上任的夫君共宿。
赵忱临在她说完那句话后就停了箸,好像没什么心思再与一群人同在客堂用膳了……也是,嵇令颐心想前有饥荒后有瘟疫,夹在鸟不拉屎的两地中间的驿站能有什么好吃的,十分讲究的赵王能毫无异议只为饱腹已经实属不易!
他只与蔺清昼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拉着嵇令颐往楼上走。
嵇令颐看到蔺清昼皱起了眉,看向她的表情有些不赞成,她还未体味到其中含义,握住她的那只手蓦地收紧,攥得她有些发疼。
她甩了一下腕子,没甩脱,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两分好似撒娇般的抱怨,责怪道:“你干嘛啊……”
赵忱临头也不回:“看路。”
他曲起手臂将她带到身侧,见她转头冲自己怒而对视,这才微微松了手上的力道,还安抚似的用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蹭了蹭。
两人一路顺着廊道往里面走,越往里面光线越暗,嵇令颐向前方影影绰绰的模糊虚影看去,想起这个驿站的驿长已经连续死了三任,每一任都死相极惨,因而才有诸多传言,于是越发大气不敢出。
她一直跟得很紧,几乎是贴着身旁之人的胳膊往前走的,两人的衣袖在摆动间发出藕断丝连的布料“沙沙”声,直到在尽头前倒数第二间才止住脚步。
她呼出一口气,用郑重却小声的声音庆幸道:“话本里说,走廊尽头的房间不吉利。”
赵忱临侧过头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她,一手搭在房门上往里一推——
她的声音混在迎面而来细微的风中,有些劫后余生的紧张和喜悦:“闹鬼。”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她只听到推门后“吱呀”一声,短暂的寂静后赵忱临忽然凑到她耳边,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看窗边,窗纸上五个戳破的洞像不像一只手的五个指头?”
他特意压低了声线,只因两人挨得很近,她的手臂贴在他身前,还能感应到胸腔的震动和他说话时往她耳朵里直钻的若有似无的气流。
嵇令颐说这话本就是给自己壮胆,骤然听到这一句哪敢往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看,吓得脚步一乱,连踩到他两次。
赵忱临“嘶”了一声,伸手去拉她,可这人动作快得像被狼追赶的疯狂逃命的兔子,一眨眼就蹿到他背后去了。
嵇令颐这回有些后悔当初看了太多鬼怪杂谈,她颤颤巍巍:“你夜能视物,再仔细看看呢?”
赵忱临见她整个人恨不得贴在自己身上,有些发笑,却不表于脸上,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确定:“我要走进些看看……方才驿卒说这里确实见过不少血,窗棂上有逃难求救的血手印也不足为奇。”
嵇令颐头皮都快炸了,她感觉身前的人往前踏出一步,连忙紧紧攥住他的直裰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走。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黯淡夜色中只有她因惊吓而极力瞪大的眸子秋水盈盈,像是在其中撒了一把星光。
于是他把脚步放的不能再慢。
她的裙摆和他的外裳下摆纠缠在一起,像是同时往水里丢了两粒石子,荡出两汪紧贴的涟漪。
她的视线被他高挑的身板挡住,早已看不到什么窗纸,于是她掩耳盗铃般将脑袋往他背脊上一埋,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
“啊,看清了。”他突然开口。
她极力稳住颤抖的声线:“是什么?”
“呲啦”一声,火苗跳了跳,他单手托着灯盏,歪着头细细揣摩她强忍害怕的神色,忍着笑:“什么也没有,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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