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闻,就连修为化神的季颂危也常常会被她暴揍,根本不敢还手。
申少扬瞠目——就算隐隐约约觉得怪怪的、不对味,那他也不能把娃娃脸少女给打了呀!
更何况……娃娃脸少女跳下舰船,落入虚空动荡的南溟,居然还能独自生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码头,这是他能打得过的存在吗?
“也没那么严重吧。”他含含糊糊,“那另一次是怎么样?”
富泱像是早知他不会选第一种。
他扬起唇角,爽气一笑,“你给她跪下吧。”
申少扬呆住。
“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富泱犹自说着,“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院使有一次遇到特别难缠的客人找上门讹清静钞,对方特别会引导过路人的情绪,搞得周围群情激愤,我们院使二话不说,就直接给对方跪下了。”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统筹了宗门内绝大多数生意的杂务,诸如收容订单凭据、联络提货收款、出事后安抚客人情绪的事务,全都交给总协理院,堪称是四方盟头号受气包。
据说,总协理院也是四方盟内人员变更最频繁的地方。
富泱看起来极可靠,一本正经,“按照院使的经验,你只要一跪,大家立马就觉得你挺惨了。”
申少扬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问,“对方到底是想讹多少清静钞,值得你们院使这样啊?”
富泱回答:“两千铢清静钞。”
申少扬:“……”
他隐约记得当初富泱在镇冥关里推销的紫金矿都要三千铢一斤。
不是很懂你们四方盟。
申少扬和富泱都沉默了,娃娃脸少女却哀哀地叹了口气,明明被眼前的两个男修揣测成故意刁难,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语调带着淡淡的怅惘和哀愁,“我不是想讹你的钱,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刚才在舰船上看我,是不是认识我?”娃娃脸少女抬眸,几人猜发现她眼眸如烟色,很浅淡,看谁都有几分悲悯,好似在同情怜爱注目之人,又好像不是对着他们,“如今看来,大约确实是认识的吧。”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她不知怎么的感慨,垂眸轻叹,鬓边细碎青丝在风里轻轻拂动,整个人便似三春过尽的花枝,说不出的愁苦萧瑟。
申少扬和同伴们面面相觑。
……怎么好好的,他们就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了?
在舰船上也不这样啊!
曲砚浓忍笑忍得很辛苦,到此时实在是没忍住,唇边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可以作证,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故意挤兑申少扬、让路人谴责申少扬的,那每一句听起来愁苦自怜的话,全都是真心的。
只不过,一不小心就造成了挤兑人的效果。
——极为显著。
“你和之前在舰船上差别怎么这么大啊?”申少扬想不通,又想起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似乎是认识的,转过头求助般看向曲砚浓。
谁料,娃娃脸少女微微蹙起纤细的眉毛,不解地望着他,“舰船?我从来没坐过舰船。”
“我修行二十余载,一直待在玄霖域,从来没离开过。”
申少扬四人一起皱起了眉毛。
“你不记得了?”祝灵犀蹙眉问。
娃娃脸少女疑惑地望向这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修,“我记得什么?如果你们说的是刚才在舰船上看到我,那也就只有一眼吧?可你们当时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见我。”
祝灵犀听到这里,忍不住深深看了申少扬一眼:要不是后者忽然拉着她蹲下,他们也不会暴露得那么明显。
“你的意思是,你有完整的二十多年的记忆,却不记得我们,而且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玄霖域,是这样吗?”祝灵犀很严肃地问娃娃脸少女,“那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明明不认识我们,却只因船上的一瞥,就特意来找我们?”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麻烦的吧?
娃娃脸少女很奇怪地看了祝灵犀一眼,大约是想不通后者为什么会问出“拥有完整的二十多年的记忆”这种古怪的问题,难道谁还能没有吗?
“我当然是有的。”娃娃脸少女轻声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大约是认识我,而且对我还有一些关注,所以我决定来找你们,看看你们是否有事找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淡淡哀愁,“我们是彼此的过客,不记得很正常。”
申少扬不太看书,论起各种典籍和杂书,他远远比不上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这些备考大宗门的修士,包括娃娃脸少女吟诵的这几句诗他也都没听说过,但他总觉得……
——这些诗句不是用在这里的吧?
越是不够了解,就越不敢直言指出对方的错谬,申少扬想了又想,在心里反复琢磨,也没好意思开口直接说娃娃脸少女是乱用,看看身边同伴的表情,好像也都神色如常,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嘀咕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是他书读的少没听懂,娃娃脸少女说得就是对的呢?
曲砚浓一撇唇,无声一笑。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什么文化的这个了?
“你现在叫什么?”她终于开口,望着娃娃脸少女,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追究后者身上那种离奇而古怪的际遇。
舰船上短暂相见,终结于娃娃脸少女的舍身一跃,再相见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对方还声称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做过银脊舰船,这些她都不好奇、不追问、不探究。
就好像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而她早已习以为常,只在别后重逢的那一面,平静无波地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申少扬恍然望向她,若有所思。
说起来,舰船上,他们好像从来没问过娃娃脸少女的名字,倘若说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仙君究竟是因为从前就知道,还是因为……没有必要问?
这短暂的相识与别离,就如映在书页上的天光云影,转瞬便消逝,再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人了。
祝灵犀和他对视一眼,难得心里想的是完全相同的事:这么说来,娃娃脸少女的身份,就有点神秘不凡了啊。
能让仙君认识、能在虚空侵蚀的南溟生还,还时不时性情大变、记忆更改并让仙君了然此事,这得是什么层次?
第82章 明镜台(九)
娃娃脸少女坚决不承认自己做过银脊舰船, 更不可能和他们在舰船上见过面,理由也很无懈可击——
“我的修为只有金丹中期,怎么可能跳进南溟中, 还能生还?”
这也是申少扬几人迷惑不解的事,没想到被她反过来质问, 一时语塞,竟不知能怎么回。
但曲砚浓问她的名字, 娃娃脸少女却回答得很干脆,“我叫夏长亭。”
“什么?”申少扬又是一惊,差点跳起来, 用狐疑又警惕的眼神看着娃娃脸少女,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些奇怪的猜测——面前这个性情大变的少女,不会就是那只古怪的元婴妖兽吧?
曲砚浓神色也古怪。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情绪,把喜恶展露得明明白白。
祝灵犀余光瞥见这个不加掩饰的白眼,突然想到, 之前在山海域初见的时候,曲仙君的喜怒,她能看得出来吗?
娃娃脸少女也瞥见了这个白眼。
她抿唇,微微伤神,“我也自知我的名字不算好听, 更没有什么本事扬名,说来, 都是我的错。”
申少扬现在是一听娃娃脸少女说话就头疼,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怎么就拐到名字不好听和名气不够大上头去了?
他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悄咪咪看向仙君,苦大仇深: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打交道啊?
曲砚浓干脆得很:“你知道就行, 改一个名字。”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还能这样?
夏长亭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曲砚浓,连哀婉愁绪都没来及染上,“你说什么?”
“我说这名字太难听了,你改一个。”曲砚浓语气依然如云水,轻描淡写的,好像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非分之请。
——也许曲仙君真的不觉得。
申少扬顿悟:在曲仙君的认知里,除了一些涉及生死和底线的事,大约真的没什么要求是不方便对人提的!
活在百依百顺中一千年,这世上对她来说还能有什么算是“非分之请”?
倘若她对戚长羽提出这个要求,恐怕话还没说完,戚长羽就欢天喜地地改掉了吧?
申少扬挠头:这么一想,天下无敌的生活其实也很可怕啊,一不小心就在满目恭顺里习以为常了。
冥渊下,卫朝荣半叹半笑。
——她还真不是因为这一千年的有求必应移了性情。
身形虚妄幽邃的魔抬手,拂过心口微微跳动如火苗的魔元,分明是涩意,可他却笑了。
从还在魔门的时候,曲砚浓就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什么话都敢说的脾气,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可能会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不在乎。
她真的非常擅长做她自己。
可好不容易等她有了牵挂,她反倒谨言慎行起来,越是靠近她,反倒越是远离她。
“真是怪脾气。”他喃喃地说。
明知她听不到他,又或者听到了也没什么用,他仍是凝聚着魔元,跨越山海,一抹魔元的余絮在漆黑的灵识戒里微微跳动,发出一声轻响。
夏长亭盯着曲砚浓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哀婉愁叹,也没有充满怒意,唯独偏开脸,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后者说了什么。
曲砚浓一口气憋在心口。
有些人无论性情怎么变来变去,装没听见的招数居然都是一样的。
“既然我们确实不认识,那就是个误会,我先告辞。”夏长亭轻声说,“你们刚下船,如果想要在渡口休整,可以带着船票去找客馆下榻;若要离开子规渡,除了船票,还要提前准备好上清宗要求的文书。”
在玄霖域,刚从舰船上下来的船客若想离开渡口,可算是一场大折腾。
“沧海阁下发的渡口准出文书、沧海阁缉杀专署盖印的无记录证明文书、上清宗獬豸堂盖印的登船许可……”祝灵犀最了解上清宗繁琐的规矩,站在渡口出口前逐字逐句细读张贴的告示,松口气,“一共十一份文书,不多。”
十一份文书还不多?
申少扬就想知道她这个“不多”是怎么的出来的,“那多的得有多少啊?”
祝灵犀像是无法辨别出他话语里的惊恐和质疑,很认真地回答,“这里只要求沧海阁和上清宗的证明文书,判断你是否是正在被通缉的危险人物——因为我们是从山海域过来的,所以其他三域的文书都没要求。”
“简化了其中一步,这样一来,至少省下了检查六张文书的时间。”祝灵犀很正经地分析,“子规渡的这位獬豸堂弟子,一定很有魄力。”
申少扬干脆闭上嘴。
原来、原来对于他们上清宗来说,省掉六张没必要的文书就是很有魄力了,那要是把他们换到山海域、扶光域,那不得是他们眼里的群魔乱舞啊?
——等等,搞不好这些上清宗弟子还真的会这么想!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完祝灵犀的解读,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到这一刻,手掌一翻,直接把一张纸页塞到祝灵犀的手里,“拿去,用这个。”
祝灵犀冷不丁被塞了张纸,低头一看,微微一惊。
信函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规整秀气的字:訾议会。
“这是……”她犹疑着抬起头。
曲砚浓用一种扔破烂般的口吻说,“訾议会的邀约函,拿去给他们看。”
听祝灵犀刚才的意思,船客想要离开子规渡,至少要经过三重检查,再验明文书,前后要一个时辰,还不算排队的时间。
她还从来没有等谁等过那么久,以前玄霖域都是随便进,这次想走个正式一些的过场,居然麻烦成这样。
祝灵犀又低头看邀约函。
虽然她是上清宗弟子,之前也经历过许多次訾议会,但邀约函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拿到訾议会的邀约函不是作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发出,竟是作为即将被邀请者出示。
“仙君,邀约函上写的名字是……檀潋?”她迟疑。
上清宗对訾议会极为重视,邀请来压阵监督的修士也都精挑细选,自然会在邀约函上写明被邀请者的名字——可“檀潋”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仙君临时编出来的吗?
曲砚浓很感兴趣地瞥了祝灵犀一眼。
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白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还是说,对宗门规矩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的把握。
“上清宗递给我的訾议会邀约函,从来不会提前写下名字。”曲砚浓轻飘飘地说,“没有必要。”
因为没必要。
谁都知道曲仙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谁都知道她从来不插手沧海阁的事,也绝不会掺和进其他宗门的事务,上清宗年年给她发邀约函,但她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反正邀约函写了名字,她也绝不会来,只会交给沧海阁,派给一个从来没留下过性命的沧海阁修士,数百年来不曾改过,那么,上清宗便也干脆送给她一张没有写名字的邀约函。
换做是除了曲砚浓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上清宗会只因她不喜欢来出席就殷勤至此吗?
恐怕到时就会变了:你不喜欢来参加,那干脆就永远不要来参加了。
祝灵犀恍恍惚惚,神情懵然到极点,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宗门不是说过,在规矩这件事上,不可以区别对待吗?
还有邀约函,她好像记得这种不写名字的行为,是被宗门明令禁止的。
曲砚浓好整以暇,以目相视。
一千年过去,上清宗的规矩多了不止十倍,就算是门下弟子也记不全,麻烦得天怒人怨,叫她耐心全无,只想合理地用上她该有的派头。
什么排队、过审查流程,也不知道究竟都是谁想出来的,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再多的规矩,也会为权势破例的。”她懒懒散散地说,“哪里的规矩都一样。”
祝灵犀人已信了,但心里怎么也不愿意信。
她所心心念念执着固守的规矩,难道真的有人为了权势而破?
獬豸堂多年来一直勒令监察全宗门是否合规矩,一旦有人违反了规则,瞬时就会被抓到——可若是獬豸堂弟子犯了错呢?谁又来纠正他们的错?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着邀约函向前走去,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一大串。
“仙……前辈。”祝灵犀的表情有一点尴尬,“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着邀约函去找了此地的同门。”
曲砚浓微微颔首,示意祝灵犀说下去。
“但是有一件事,可能结果不是很让人满意。”祝灵犀沉默了片刻,直到曲砚浓也不耐烦了,狐疑地看过去,她这才硬着头皮说,“前辈,我们现在不必走普通船客离开渡口前的流程了。”
曲砚浓总觉得这话背后还有更深的意味,并不值得现在松一口气。
“但是,獬豸堂的同门告诉我,前来参加訾议会的修士,还要单独核查身份。”祝灵犀木木地说着,好像这样就能当作话不是自己说的。
“单独核查?”曲砚浓蹙眉,“要多久?”
单独核查,不必排队,应该很快吧?
祝灵犀此刻也忍不住闭上眼,不忍去看曲仙君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大约要走十几道流程,前后加上过场,至少要两天。”
“强制核查,若是刚才没去找人出示邀约函,混也就混过去了,不像现在这样,想参加普通的核查也不行了。”
申少扬在一旁捂着脸——快别说了,曲仙君的脸色都快把人冻成冰了。
入渡第一条,证明我是我。
申少扬拿着獬豸堂弟子提前递过来的折子,第一眼就惊了:不得了, 多少修仙大能毕生苦求不得的玄妙,上清宗已经找出普罗大众都能用的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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