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豸堂膝盖一软。
四枚符令,借期还要十年?虽说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这天也太高了些,子规渡的符令相当于是一重担保,拿他的信誉来担保宗门出借宝物,假如面前这几个修士胆大包天,拐走宝物一去不复还,可都是要他这个担保者来赔的!
“太多了,最多七年借期。”他垂死挣扎,“而且不能是价值十万铢以上的宝物。”
曲砚浓眼皮眨也没眨一下,语气淡漠,“十五年,五十万铢。”
獬豸堂修士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无需刀兵便能逼得他内伤呕血的功力,他稍稍还价,她就提高要求,看起来真能随时转身就跑去长风域。
他没有不答应的余地。
“檀道友,你是我见过最擅长拿捏人的修士。”獬豸堂修士梗着一口气,充满憋闷地把翡翠令递出来,没人接——
祝灵犀神色冷淡,紧紧抿唇,余光也不曾看獬豸堂修士;戚枫虽说脸皮薄,但心里犹然不高兴,再怎么脾气温顺,他也不想给獬豸堂修士台阶;富泱背着手,一副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个纯粹的路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最没脾气的申少扬伸了手,接下被数不清的修士梦寐以求的翡翠令,又对着獬豸堂修士递上来的符令看了又看,随手一撕,闪过一道白光。
这么珍贵的符箓,他居然就在这里用掉了!
连祝灵犀都呆住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你有目标了?打算借哪件宝物?”
其实申少扬就想看看这符令是不是真的能用……他有点怕獬豸堂修士是空手套白狼,拿假东西糊弄仙君——他这么做可不是担心仙君受骗,恰恰相反,他是在努力拯救一条命!
就獬豸堂修士那金丹大圆满的身板,能经得起仙君一眼吗?
“我都没看到上清宗有什么宝物,怎么可能有目标?”他很迷惑地看了祝灵犀一眼。
祝灵犀沉默;他居然反问。
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
“原来符令是真的。”申少扬下结论,满意地点点头,对着已经燃烧到一半的符纸,并指在纸页上“唰唰”地写下几行字。
“你不是没有目标吗?”富泱疑惑。
申少扬扬起笑容,把符令转过来给他看。
燃烧到一半纸页上,最后一行字被火苗吞食,多亏富泱眼尖,在火焰爬满纸页之前看清:
“忘川石,十五年。”
就连曲砚浓也微微一怔,挑眉望向申少扬,没想到分给他的这张符令,居然用到了她的身上。这可是借取上清宗宝物的机会,就连祝灵犀这个上清宗弟子都没拒绝,虽则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对金丹筑基期的小修士而言,这完全可以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申少扬笑得很开朗,“反正符令是给仙君的,仙君想要忘川石,用第一枚符令就用来申请借取忘川石,不是正好吗?”
富泱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申老板,居然也这么擅长拍马屁。
第86章 明镜台(十三)
子规渡的北面有一方清湖, 与江河湖海相连,被两面青山夹在中间,十分空旷静谧。
数百只丹顶白羽黑翅的仙鹤, 纤长的脖子傲慢地伸着,偶尔交颈, 慢悠悠地绕着湖岸漫步,不屑于朝对岸大呼小叫的人类修士投以一瞥。
“什么?訾议会还没开始, 你们就已经拿到借取宝物的符令?还直接用掉了?”
湖岸对面,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女修在震惊中失声。
她一身上清宗弟子标准的玄黄道袍,偏偏不伦不类地束着腰带, 缠得紧紧的, 勾勒出劲爽腰身,和纤瘦搭不上一点边,充满了毫不臃肿的力量感。
一支做工粗糙的笛管挂上红绳缠在她的腰带上,随着她行动一晃一晃,像是随时都要掉落。
申少扬分外真诚地看着对方:“难道不可以吗?”
英气女修张张嘴, 又闭上嘴。
“祝师妹,你的这个朋友……性子很妙啊。”她语气更妙,哈哈地一笑,向祝灵犀打招呼,“祝师妹, 好久不见,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了, 怎么样, 还挺好玩的吧?”
祝灵犀微微抿起唇。
“英师姐, 好久不见。”与英气女修的亲切随意不同,她神情还是绷得很紧, 正色肃容,一板一眼地回应,“确实在阆风之会认识了一些天赋惊人的道友,长了不少见识。可惜本事不济,没能效师姐英姿,只勉强拿了青鹄令。”
要不是申少扬已经认识祝灵犀,知道她这个人性子很板正,不是那种轻浮张狂的人,他真的会以为她是在故意膈应人——“勉强”拿了青鹄令,听听,这是好人说得出的话吗?
照这么说,那些闯进前十六、前八的应赛者们,就全都连勉强都勉强不来啦?
非得是头名才不勉强啊?
申少扬想到这里,挺起胸膛:真没办法,这个半点不勉强的头名就是他呀!
“拿到青鹄令还叫本事不济啊?”英师姐一点也不委婉,直接笑出声,“祝师妹,你要是说给别人听,人家还以为你是在瞧不起人呢。”
申少扬连连点头,英师姐说得一点没错。
点着点着,他又一顿——英师姐说的是“别人”,瞧着也不像是和祝灵犀熟到彼此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误解的地步。
“没没没,英姐,我作证,我们在场三个人,没人有意见。”富泱摆摆手,语气轻快,自然而然地插入祝灵犀两人的对话,“参加比试是各凭本事,拿到头名是真有本事,那咱们这种没能拿到头名的,只能是不够本事了呗。”
英师姐不认识富泱,骤然被他叫了一声“英姐”有些讶然,但很快又不以为意,伸出手来点了点,笑斥,“一边去!合着你们是想合起伙来把我架在火上烤是不是?”
戚枫挤在最后面,被英师姐的指尖点到,居然也红着脸开口,一副想要搭话但又不敢,赶鸭子硬上架的样子,“英婸……师姐,我们都没意见的。”
他说着说着,脸越来越红,很心虚,其实他和英婸八竿子打不着,上清宗和沧海阁又不是同宗,只有在双方有世交的时候,才会攀亲带故地叫师姐。他叫英婸师姐,其实是自说自话了,也不知道其他人听了,会不会笑话他。
申少扬诧异极了。
富泱本来就是个广交朋友的性子,和英师姐搭话也很正常,但戚枫又是怎么回事?往常最怕和人打交道的人,居然有一天主动开口和陌生人说话了?没说两句,还红了脸。
难不成戚枫偷偷仰慕这位英师姐?
“你们都认识吗?”他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跟不上同伴们的节奏了——怎么就他没法像他们一样自然地叫出“英师姐”呢?他们互相难道都认识的吗?
富泱殷勤地给他介绍,“这位是上一届阆风之会选出的阆风使,上清宗金丹修士中的翘楚,五域四溟都佩服的英婸英师姐。”
申少扬微微一呆:又一个阆风使?
“夸张了、夸张了。”英婸连连摇头,“我那一届良莠不齐,没多少高手参加,没赶上好时候,这才让我侥幸夺了魁,要是把当年的我塞进你们这一届阆风之会,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到一块青鹄令呢。”
“别的不说,我现在其实就很羡慕这位申道友,虽说我也侥幸当了阆风使,但没有仙君的钦点,这阆风使就是不如申道友的那个来得更有价值。”英婸叹气,“又听说仙君亲自现身在阆风之会上,承诺要带所有拿到青鹄令的修士出去游历——祝师妹,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应该已经上路了呢。”
申少扬默默: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明明方才英婸还在笑祝灵犀说话容易得罪人,却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能推到他的身上。
不得不说,英婸和祝灵犀的口头功夫都一样,平平常常说着话都能把无关人士气的七窍生烟。
“话说到这儿,我也很好奇,申少扬、富泱和戚枫我都在阆风之会的赛事玉简里见过了。”英婸说着,很礼貌地看向祝灵犀,眼神却凝定了,“但——祝师妹,你后面那位气度不凡的道友,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曲砚浓就站在祝灵犀身后。
她并不是在意尊卑次序的人,从来没坚持过所谓“上位者就要站在最前面”这种事,就这样像个沉默的跟班一样跟在祝灵犀后头,直到英婸忽然把目光投向她。
原来这就是上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阆风之会的最初筹办者、千年来依然被世人冠以阆风之会真正的主宰者之名的传奇修士懒洋洋地点头:“你好,我叫檀潋,和戚枫家里是世交。”
知道曲砚浓身份的四个小修士一起沉默了。
以戚家在沧海阁世代传承的地位、时不时能和仙君有所接触的权势,和曲仙君怎么不能算是世交呢?
仙君非要这么自称,那、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英婸目光在曲砚浓身上停留了几个呼吸,大约是在判断后者究竟有没有说实话,然而曲砚浓打从会说话起就开始人话鬼话混着说,一千年过去炉火纯青,英婸根本看不出来异样,最后低下头,叹了口气,像是蔫了些。
“原来是檀潋道友。”英婸语气全无异样,既不强装欣喜,也不表现出沮丧,和对待申少扬三人时态度一样,说话也极坦诚,“我一开始还以为檀道友是曲仙君呢,可把我给激动坏了,现在才知道是我闹了笑话。”
从祝灵犀起,四个小修士都是心头一紧:仙君现在还没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呢,冷不丁遇见一个直接点破仙君身份的人,这游戏玩不下去了……以仙君的性子,让她不痛快的人和事,一定比她更头痛。
申少扬紧张地望着英婸,只要后者再说出一句危险的话,他就赶紧冲上去救人——救英婸自己。
“正常。”曲砚浓点头,“毕竟是曲仙君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带他们几个游历,现在持青鹄令的人都齐了,却不见曲仙君的踪迹,当然不免让人联想。”
申少扬惊愕地看过去——他压根没想到,仙君居然不在乎。
他们几个小修士都开始如临大敌了,没想到仙君听见英婸说怀疑她是曲砚浓,竟还没生气,甚至还很有兴趣地和英婸聊起天。
“仙君性子急,只怕当时在阆风苑答应得很好,后来却反悔了。”曲砚浓说起自己来,真是一点都不带美化,“最后让我捡了个便宜,拿着邀约函来上清宗狐假虎威了。”
她说着,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趣闻。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见过不少当着别人的面解析自己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仙君这样,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仙君是真的不太在乎自己的名声啊。
“理解。”英婸一点头,“请把邀约函给我看一下。”
曲砚浓笑得很温柔。
她一摊手,“刚才心情不好,撕掉了。”
英婸:“……”
她真是头一回见拿着曲仙君的邀约函不好好珍惜,只因心情不好就能撕掉,反倒是符令用得飞快的人——该说不愧是戚枫的世交吗?
这几人到底来玄霖域干嘛来了?
“既然有人做担保,那么没有邀约函也能上鹤车,不收你们清静钞。”英婸正色说,“但是那枚已经用掉的符箓,暂时还是不能生效的。”
“为什么?”申少扬声音居然比曲砚浓还急。
为什么?
英婸露出微妙又无奈的笑容。
上清宗为訾议会做足了准备,不惜以重金网罗人才,这个借取宝物的法子,本也就是其中一环,所以在计划里,符令应当是訾议会进行到一半时才陆续发出去的。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早早地用上符令?
假如现在就把宝物给出去,对方还会参加訾议会吗?
“不好意思,这是宗门规定。”英婸语气亲切,但内含的不容更改很明确,“哪怕是符令申请借取的结果已经下达,宗门决定借给你,那也要再等等。”
“至少在訾议会结束之前,是不能拿到手的。”英婸轻声说,“那块石头,我会放在鹤车的库房角落里,在訾议会结束之前,几位道友还不能接触忘川石。”
申少扬急死了——英婸到底知不知道,她如果坚持不让仙君遂意,仙君得气成什么样?
不把这件事扯清楚,他们还能走吗?
“不妨事。”曲砚浓淡淡地说,“我都理解。”
申少扬:“……”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然掉包了?
曲砚浓余光瞥了他一眼,意味莫名。
——不给她,这算什么事?
她有手有脚,自己走过去拿就好了。
要那么麻烦做什么?
第87章 明镜台(十四)
英婸不了解“檀潋”, 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 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 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 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 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 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 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首, 笛子横在唇边, 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 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熟,只有祝灵犀坦荡问, “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精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精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浪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口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色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荡,“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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