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音领悟过来,她就是况雪沉的情劫。
他已经下定决心,等突破地仙之后,立刻着手研究秘法。
终结掉怪物,也终结掉柳家人的责任。
甚至他都不姓柳,随他母亲姓“况”。
况雪沉双眼清澈,言辞诚恳:“从前你被兄长逼迫嫁人,你敢孤注反抗。如今你自认为追求所爱,其实仍是在遭受命运摆弄罢了,你甘心么?”
李南音面无血色,抿唇不语。
她心性一贯好,况雪沉并不担心,只劝道:“莫要辜负你昙姜姐姐的一片苦心,你手握逍遥,本该百无禁忌,世上无人能阻拦,宿命亦可斩断。”
“那你呢。”李南音压下心头的纷乱,“你让我斩断宿命,你却去成全宿命?”
况雪沉轻声浅笑:“南音啊,你可知这世间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了的才叫宿命。而我心甘情愿接受我族镇守一方太平的责任,这叫做传承。”
无忧酒肆里。
棺木隐下楼之后,绕开人群,直奔着燕澜和姜拂衣那桌而去。
燕澜先感知到了异常,朝她望过去,旋即瞳孔微缩,低声提醒:“棺木隐来了,应是不想直接动手,先来和我们谈一谈。”
他认脸认出来的。
虽然已经人相化,但依然还有之前木头人的五官特征。
姜拂衣忘记了地穴里的事情,抬头看她,没有一点儿熟悉感。
棺木隐却在与姜拂衣视线对上时,脚步微微一顿。
旋即认出,她是地穴里那个小崽。
做这身男装打扮,竟和奚昙有几分相似,一时令她愣了神。
姜拂衣与她隔空对视,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条信息。
她之前提过的那个“昙”,应该是她的外公。
姜拂衣也是最近才知道母亲叫昙姜。
听燕澜讲述时,还以为“昙”是母亲。
可这棺木隐瞧见自己,宛如瞧见熟人,只能是外公了。
因为母亲常说她长得像外公。
棺木隐回过神,扭着腰肢上前去,准备和他们谈判。
先从熟人着手,她落落大方的坐在了暮西辞的身边:“焚琴,好久不见。”
暮西辞闻言一愣:“我们认识?”
棺木隐脊背微僵:“你不认识我?”
暮西辞不认识,还是听燕澜说起才知道有这种怪物。
棺木隐难以置信:“咱们虽不曾接触太多,但从前也见过不少次。何况我和兄长在大荒赫赫有名,你真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
暮西辞以前很少去记别人的脸,只记一些特征,比如独饮擅愁永远穿不整齐的衣裳,和发髻上的山茶花。
听棺木隐这样说,便蹙眉盯着她仔细打量。
好像是有一些眼熟……
忽地如遭雷劈,暮西辞慌忙收回视线。
棺木隐莞尔:“想起来了?”
暮西辞是想起来了,他已有妻室,不该如此近距离盯着女子的脸瞧:“棺姑娘,我如今已是有妇之夫,你还是坐去对面吧,以免我夫人瞧见了误会。”
棺木隐:“???”
见她愣着不动,暮西辞请求:“燕澜,我们俩换下位置。”
燕澜同样坐着不动:“你还是和小酒换一换吧。”
若是别人,他多少会调侃一句老妖怪竟然还会怕老婆。
换成自家“三姐夫”,只觉得三姐真是御夫有术。
棺木隐将暮西辞的行为,当成是对自己的羞辱,冷笑一声:“看来你们并没有诚意与我商谈。”
燕澜想起她在地穴里对姜拂衣的逼迫,待她没有半分好脸色:“不知前辈想商谈什么。”
棺木隐看向燕澜:“身为巫族少君,你竟能与遭受神族摒弃的大荒怪物合作,让我觉得你是个知变通的人。你们既是来救况子衿的,我们将他还回去,你们放独饮离开,如何?”
柳藏酒一锤桌子:“等我们抓了独饮擅愁,照样可以救出我二哥,干嘛要和你谈判?你也不要说杀我二哥要挟,我二哥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燕澜平静道:“我与兵火合作,是他已经答应我,稍后会自愿接受封印,你们也愿意?”
棺木隐再次诧异的看向暮西辞。
“且兵火自出封印从未害过人,做的也是降妖伏魔的善事。”燕澜质问道,“而前辈尚未出封印,便在北境设下血祭大阵,妄图以数千人牲献祭,你们岂可混为一谈?”
棺木隐面色如常,甚至淡淡一笑:“你想抓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你方顶用的,只有你这巫族和兵火族两个……”
踟蹰了下,她的视线挪到姜拂衣身上。
姜拂衣在旁品尝水酒,默默听着,不插嘴也不看她,怕将话题引来自己身上。
因有法咒在,棺木隐窥探不出她的气息。
距离上次见面只过去八年,这小石心人仍处于幼年期,应该不顶什么用。
棺木隐又重新看向燕澜:“而我们却有三个人,你们选择动手,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三个人?
燕澜微微皱眉,除了棺木隐之外,竟然还藏着一位怪物。
“魔神”想保下独饮擅愁的心思,看来非常坚定。
燕澜问:“前辈似乎并非本体?”
棺木隐承认:“没错,我的本体并未上岛,但稍后动起手来,我也并非主力。”
燕澜瞧她颇自信的神态,料想第三只怪物的等级应与她差不多,迅速在脑海里将《归墟志》第一卷 第二册的怪物过了一遍。
棺木隐沉声道:“以我们三个的实力,想要兵火族的命不容易,但杀你区区一个小巫族绝非难事。只不过我们才刚从封印出来不久,耗费元气对我们也并无任何好处。所以咱们各退一步,此番先散去,给你个机会,回领地去请你族大巫,备齐了人手再来抓我们。”
燕澜摩挲酒盏:“前辈这是在与我商谈,还在是恐吓我?”
棺木隐勾起唇角:“都一样,小家伙,你了解我的意思就行。”
“且先试试吧,打不赢你们的话,我会求饶。”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燕澜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不然就这样任由你们离开,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命丧在你们手中,都将成为我的孽债。”
“魔神总是抬举你,我还当你是个聪明小子,不曾想也是个蠢货。”棺木隐冷笑起身,“你们巫族从前是神族的狗,神族都已经离开了人间,依然奴性不改。”
燕澜瞧不出一丝气恼,正要驳回去。
姜拂衣知道他讲究,出言最多是奚落和讥讽。她就不一样了,抢先一步骂道:“至少我们巫族始终都是神族的狗,而您从前是始祖魔的狗,如今改做人间魔修的狗,这落差还真是很大,难怪会四处咬人。”
棺木隐也不见生气,而是惊讶:“我怕是认错了,你岂会是奚昙的后人?”
暮西辞听到这个名字,顿觉十分耳熟。
好像与他相识的那位美男子石心人,就叫什么昙。
便在此时,独饮擅愁出现在二楼栏杆处,双臂搭在栏杆上,声音压低:“既谈不拢,那就动手吧,我准备好了,你呢。”
话音落下不久,有个恹恹的声音回复:“我已经动手了。”
独饮擅愁的眉头旋即一皱,竟是这个讨厌的家伙。
“那就不要废话了!”柳藏酒早忍不住,甩出鞭子,去抽身旁的棺木隐,“杀她一具分身再说!”
淬着灵力的长鞭,抽在硬邦邦的木头上。
原先的美人,已经变成一具木头架子,被他抽的四分五裂,木屑乱飞。
暮西辞也取出赤麟剑,倏然指向二楼的独饮擅愁。
答应对付他,就只对付他。
剑气一出,激荡在酒肆之内,打断了原本的笙歌燕舞。
乐师和舞姬纷纷跃下高台,躲去一边。
众客人也都全神戒备。
修罗海市不同外面,岛上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极少,故而这样的场面,并不会令他们惊慌失色。
有客人认出了赤麟剑,惊讶道:“御风阁,剑仙暮西辞?”
独饮擅愁身体前倾,几乎将脑袋伸出了栏杆外,打量着出剑之后,一副正气凛然的暮西辞,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变的可真多啊,竟然都当上剑仙了,还似模似样的。”
“何人在此闹事?!”
无忧酒肆的馆主从高处飞落至高台,修为和暮西辞差不多,也是人仙中境,“不知道修罗海市禁制动武的规矩?无论什么理由,先动手的立刻去岛主府接受惩罚,否则休想离开修罗岛!”
燕澜这才起身,指着地上的木头碎屑:“是她先动的手,她应是杀了你们酒肆里的一名舞姬,施展法术令这舞姬木化,又假扮舞姬,想来害我们。”
“木化之术?”馆主随着众人一起望过去,“只剩下一堆木屑,随你们怎么说都行。我也可以说,是你们施展法术将我们的舞姬木化,然后杀死。”
独饮擅愁在二楼露出恐惧的表情:“馆主,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咱们酒肆里来了一个懂得木化之术的妖怪。哦不,来了两个妖怪,另一个躲在那里呢……”
他指向角落里的一位身披黑斗篷、带面具的客人。
这样的打扮,在修罗海市随处可见。
独饮擅愁控诉道:“我看的清清楚楚,这妖怪在那小狐狸挥鞭子之前,就已经动手了。”
一众人的视线又纷纷望向角落。
包括燕澜和姜拂衣。
两人都不太理解,独饮擅愁这是在干什么。
遮挡严实的黑斗篷:“……”
他化为一团黑光,众目睽睽之下,飞出无忧酒肆。
“独饮擅愁和棺木隐交给你们。”燕澜交代一声,立即追出。
根据棺木隐的说辞,这一只怪物才是主力。
比分身状态的棺木隐厉害,也比重伤状态下的独饮擅愁更强。
追到酒肆外的长街上,因为修罗海市上空无法飞行,黑光只能从行人头顶掠过,引来一阵骚动。
燕澜并未追逐,停在酒肆门口迅速结印:“万物之灵听我令,起!”
就见黑光奔逃的前方,“嗡……”,凝结出一块儿硕大的六边形金色光盾。
黑光立刻转向。
再是一块儿金色光盾。
黑光再转,嗡、嗡、嗡,一块块散落悬浮的六边形光盾,似拼图一般,竟逐渐连接起来,结成一个巨大的蜂巢,完全将黑光困住。
“铛!”
位于正中央的岛主府响起钟声。
这是每晚宵禁的信号。
知道出了大事,修罗海市内摊贩收摊,门店闭店。
游荡在各个角落的客人,胆大的跑回客栈,胆小的跑去渡口。
钟声一响,说明有船返航。
无忧酒肆内的客人自然也开始跑。
独饮擅愁也趁乱跑。
暮西辞跃上二楼去追,一道火线自剑尖飞出。
这次出剑和平时出剑不同,剑气之内蕴含了兵火族的天赋力量。
独饮擅愁回身拂袖,一股无形之力缠上那道火线。
暮西辞顿时觉得心烦意乱,烦躁的抓狂,烦的恨不得用脑袋撞墙。
独饮擅愁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旋即涌出一股暴戾,无法冷静,想要毁天灭地。
暮西辞默念剑诀自控:“你比从前弱了太多。”
独饮擅愁没得对比,因为从前没有感受过他的力量,只说:“你追我干什么,况子衿就在房间里,你去救就是了!刚才巫族那小子说,你和我们不同,可我逃出封印之后,也没害过人,按照罪过大小,你们应该先去抓棺木隐和枯疾啊。”
“枯疾?”暮西辞瞳孔紧紧一缩,“刚才那个黑斗篷是枯疾?”
“对啊!”独饮擅愁点头,“你们之前和棺木隐聊天时,他就已经对你们下过一次手了。你再多耗费一些元气,很快就能感受到身体不适。”
姜拂衣跟在暮西辞身后,此刻也站在走廊里:“枯疾是名字,还是种族?”
“疾是他的种族,枯是他的名字。”暮西辞忧心忡忡,“枯疾会放大对手身体的疾病和损伤,对付他,身体不能有一丁点的问题,否则,皮外伤可能会流血致死,脏腑受损可能会肠穿肚烂……”
先前不知还好,暮西辞感觉自己的左手臂有些隐隐作痛。
这是他的一处旧伤。
姜拂衣感知了下身体,也觉得心脏有一些疼痛。
独饮擅愁见他二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又笑道:“也无需太紧张,瞧瞧咱们,就知道枯疾现在也远不如从前了。不过你们最好赶紧去帮燕澜,别让他受太重的伤。棺木隐看我不中用,不会再保我,肯定会去保他的,你们让燕澜一个人类小伙子对付两个大荒老怪物,真不怕他吃亏啊。”
“二哥,原来你在这儿!”走廊后方尽头的房间里,听见柳藏酒惊喜的声音,他已经找到了况子衿。
人既已救出,暮西辞想收剑了,和姜拂衣商量:“我觉得他说的对,轻重缓急,先对付枯疾。”
姜拂衣看向独饮擅愁:“他们来救你,你为何出卖他们?”
“他们想逼我为那什么夜枭谷效力罢了。”独饮擅愁挑了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从前都是为始祖魔效力,如今岂可自降身份?我修为不如从前了,傲气还是有的。”
何况他们还想去救出更多怪物,推倒人间,重塑大荒。
独饮擅愁从前之所以要帮始祖魔,就是想看大荒逐渐崩坏。
大荒实在太乏味,太单调了。
三步一规矩,五步一信仰,世人视朴素为道德,极鄙视享乐。
也没有什么可供享乐。
而现在的人间多美好,单是美酒就有上千种类别,每天品一种都够他醉上千日。
又何必再去打打杀杀找乐子呢。
独饮擅愁突然再朝暮西辞挥出一道无形之力,旋即再度逃跑。
他逃的极快,不要命的逃。
而暮西辞这一挡,手臂更痛,沉的抬不起来,不好追了。
独饮擅愁笑着留下一句话:“小石心人,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你家传有一医剑,可以消解病痛,克制枯疾。”
姜拂衣此刻已是心痛难忍,早想到了凡迹星的医剑。
但凡迹星不在,自己哪怕重新铸一柄医剑,时间也来不及啊。
就算时间来得及也不行,姜拂衣按紧自己的胸口。
她这颗心脏在稚嫩时期受过重创,虽然已经差不多复原了,却还没有完全“成熟”,无法采摘铸剑。
“先出去,看看燕澜怎么样。”姜拂衣刚转身,脚步虚浮着打了个趔趄。
没有医剑的情况下,枯疾反而是石心人的克星。
因为石心人只要摘过一次心,心脏便是损伤过的,还是一种很惨烈的损伤。
姜拂衣甚至怀疑,外公是不是曾经吃过枯疾的亏,才去精修医道,随后铸造出医剑。
是,心剑的剑意,并不能由着石心人天马行空的赋予。
言灵一般,说这柄医剑能斩疾病,就能斩疾病。
必须石心人自己先参悟了此道,铸剑时才能赋予其剑意。
万幸的是,祖上一旦赋予成功,后代也能赋予。
哪怕姜拂衣不懂医道,也能铸出一柄医剑。
其实从一定程度来讲,他们这个种族,在铸剑方面该是越传承越强才对。
好几代长辈通过修炼和参悟积累下来的“剑意”,全都印刻在血脉里,成为留给小辈的宝贵“家产”。
酒肆外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半空中,巨大的法盾蜂巢内不断传来震动。
被困在内的怪物挣扎不休。
燕澜艰难结着手印,嘴角已经有血流出。
和盾术无关,是他身体原本有伤。
燕澜已经知道这怪物的身份,第一卷 第三册的“疾”。
唯一不解的是,为何自己的眼睛也会疼痛。
火烧似的痛,比身体任何一处旧患都痛。
痛的燕澜一时想不起来该怎样对付枯疾,只能暂时将他困住。
鸟雀惊飞,像是一个讯号,潜藏在修罗海市里的十几个夜枭谷魔修,倏然从暗巷跃出,朝燕澜背后攻去。
暮西辞恰好从酒肆出来,及时出剑,一道道火线将一众魔修紧紧缠住。
其中两个漏网之鱼,一个被柳藏酒的鞭子挡住去路。
枯疾瞧不起这只狐狸,四个人里,唯独没有朝他下手,因此他还是生龙活虎的。
另一个魔修,则被姜拂衣的音灵花丝操控,以她如今的精神力,直接令这魔修自震灵台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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