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随梦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姜拂衣也听的头痛。
她给燕澜递了一杯茶,稍微打断一下:“大哥,倒也没必要讲的像说书一样详细,这样天亮也讲不完。”
第56章
燕澜从姜拂衣手中接过热茶,润了润喉咙,淡淡道:“讲到天亮也无妨,不过若是漆兄没有空闲,我可以跳过一些。”
漆随梦一张脸早已毫无血色,仍是之前那句话:“但说无妨。”
燕澜看向姜拂衣,意为:你瞧,是他自己很想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拂衣:“……”
燕澜接着之前的话讲:“你盗了几位富商的钱财,从市场买了几个人牲,当做献祭,拜入掘墓派……”
“你说‘江珍珠你去死吧,我往后再也不会管你了’……”
“你得到沧佑,此剑踢出了你识海内的魔元碎片……”
“你说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往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不过都是蝼蚁,何必计较……”
一直说到枫叶林遇到无上夷,姜拂衣前往万象巫,“死”在六爻山。
当然,燕澜也不是什么都讲。
比如姜拂衣告诉漆随梦,他是除她母亲以外,世间最重要的人,这句就没讲。
漆随梦只说“但说无妨”。
没让燕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完整个始末,漆随梦不只是脸色惨白,搭在矮几边缘的双手,似乎都没了血色。
起初从燕澜口中得知自己的“恶行”,他还时不时去看姜拂衣,担心她对自己的看法。
听到最后,漆随梦无神的双眼,只顾怔怔盯着桌面上的夜明珠。
不敢去看她。
也没有面目看她。
屋内气氛低沉,三个人都沉默良久。
漆随梦撑着桌面起身:“两位抱歉,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燕澜微微颔首:“请便。”
姜拂衣没有说话,看向他的目光,略带一抹担忧。
漆随梦转身朝门口走去,头顶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原本如松似柏的脊背仿佛都有一些微弯。
正整备开门时,燕澜喊住他:“漆兄。”
漆随梦驻足。
燕澜提醒他:“你忘记拿斗篷。”
有些失魂落魄的漆随梦清醒了一些,折返回去取走黑斗篷:“多谢。”
这带帽斗篷是用来遮掩身形的,因为担心以自己的身份前来来黑市,会给天阙府带来负面影响。
自从上岛,只要外出他一定会藏的严严实实。
但此时走出燕澜的房间,漆随梦没有力气遮掩,只将斗篷搭在臂弯。
等回到自己房间,漆随梦背靠房门,一瞬失去力气。
屋内安静下来,燕澜撤掉茶具,再次取出《归墟志》:“阿拂,你不去和他聊聊?”
姜拂衣:“……”
她好笑,“该说的你全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燕澜摊平书简:“你可以去安慰他。”
姜拂衣支着下巴:“他不是说了么,他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突然得知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谎言,自己对于恩师而言只是一个容器和一柄武器。喜欢的姑娘还因自己被害,他确实需要时间接受。”
燕澜摩挲着竹简,微微垂眸:“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他心中定是想让你去安慰他。而你想将他从无上夷手里抢回来,趁他此时心境波动剧烈,情感颇为脆弱,是个极好的机会。”
姜拂衣摆了下手:“那我和无上夷有什么区别?还是等他先接受一切,脑袋清醒一些再谈其他。”
燕澜在心中揣测,她若是没忘记,才不会管什么道义,一定会去安慰漆随梦。
因为姜拂衣会心疼,她待漆随梦的感情,虽远不及漆随梦待她那般浓厚,但终究是与别不同的。
那是五年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情义。
若不是出了岔子,两人相伴至今,估计早已是一对儿眷侣。
姜拂衣目望他将书简卷过来,卷过去:“大哥,你有点不太对劲。”
燕澜回过神,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声音依旧平静:“哪里?”
姜拂衣说不上来:“你在讲漆随梦那些不堪往事时,我感觉你有一些咄咄逼人?
燕澜问心无愧:“我如实叙述,半个字都没污蔑他。”
姜拂衣相信,并且燕澜的语气也是平铺直叙,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
但就是觉得暗藏了一点点火药味儿。
姜拂衣恍然:“哦,你是觉得漆随梦才是害我被‘杀’的根源,我遇上他实在倒霉,所以对他不满?”
虽还有其他难以启齿的原因,但这个原因也确实占据一半,燕澜“嗯”了一声:“不过,我也知道不该迁怒到漆随梦身上去,他同样无辜又可怜。可惜没办法,人心总有偏颇,很难做到绝对公正。”
姜拂衣微微怔,心头好似又有一股暖流淌过。
是啊,人心总有偏颇,而能得到这份“偏颇”,是何其幸运的事情。
故而姜拂衣非常在意这种“偏颇”,之前才会因为漆随梦言语中护着无上夷而气愤。
姜拂衣忍不住说:“大哥,我不要和你做假兄妹了。”
燕澜闻言,整个人绷成一张拉满弦的弓。
姜拂衣继续道:“等稍后陪你回万象巫,我去认你爹当义父,我们做真兄妹。”
耳畔仿佛有弓弦绷断的声音,燕澜慢慢转头看向她,眼神复杂:“你想和我做真兄妹?”
姜拂衣生怕他看不清自己眼睛里的真诚,侧身与他对视:“我早说了,如今我寻父的标准,就是哪个对我最好,谁就是我爹。我此番出山,给我最多温暖的人,就是你们父子俩,我是真心想和你们成为一家人。”
燕澜:“……”
微微垂头,望向她那只才与他十指交缠过的手。
听到“温暖”一词从她口中蹦出,燕澜忽然明白过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姜拂衣并非有所回应,只不过是将他当成了暖炉。
毕竟,他都承诺过要给她一口阳气,当她的药人,她自然肆无忌惮。
“大哥?”
“这事儿要问我父亲,我没资格替我父亲收个女儿。”
姜拂衣笑道:“那当然了,不过我觉得你爹应该不会拒绝我。”
燕澜不担心,父亲是个明白人,不会收她做女儿的。
但以父亲的性格,少不得借此事来戏弄他。
姜拂衣看他无精打采:“你真不需要睡会儿休息一下?我瞧你的脸色当真是很不好看。”
先是回溯她的记忆,又给漆随梦说一夜的书。
不信他不累。
燕澜低声说:“不用。”
随后垂眸看竹简。
犹如被迎头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他那颗浮躁的心终于沉静下来,应该可以看进去了。
上午,姜拂衣带上自己的小海螺,前往岛主府去寻李南音。
请李南音帮忙盯着林危行。
燕澜复习完对付独饮擅愁的口诀与结印后,又翻到了木隐人。
棺木隐下落不明,不知会不会被夜枭谷的魔神寻到,收入麾下。
亦孤行之前抓捕兵火失败,那位“魔神”发现他们这伙人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若要保住独饮擅愁,很可能会出动大荒怪物。
有备无患。
隐约听见柳藏酒在楼下和掌柜讨价还价,他想多买几瓶桃花酿,问掌柜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燕澜知道那是柳藏酒最喜欢喝的一种酒,立即起身下楼去,递给掌柜一个成色普通的储物戒:“麻烦掌柜将里面的晶石,全部折算成桃花酿,放入这戒子里。”
掌柜打开一瞧,惊讶,他们店里可没有这么多。
但他可以出去买,买空整个修罗海市。
眼前之人一看便是贵公子,相信不会在意他赚点差价,连声答应:“是是是!”
燕澜知道他店里存量不够:“有劳。”
柳藏酒却戒备的盯着他:“老实说吧燕澜,想要我做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又伸手遮住嘴,压低声音说,“如果是偷鸡摸狗的事儿,平时没问题,可如今我大哥在,我不太敢。”
燕澜:“……”
“你莫要多心,纯粹是赠你的谢礼。”
柳藏酒纳闷极了:“谢礼?你上次送我家禽,是我帮小姜对付闻人枫,这次谢我什么?”
燕澜心道这是一份大恩:“谢你来我万象巫盗取相思鉴,阴差阳错寻到阿拂,刨土刨了大半个时辰,令她重见天日。”
也谢自己一时好奇,追了上去。
所以燕澜想了想,从柜台取走一瓶桃花酿,提着回去。
柳藏酒更是不解,望向他的背影:“不是,这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谢我?”
燕澜沉默片刻:“没错,是我先前忘记了,所以此番多补偿你一些,不必客气,安心收下便是。”
柳藏酒终于笑出了两个酒窝:“说实话,要不是我有大哥,我真想认你做大哥。”
刚说完,立马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杀气。
不必转头,也知道是他大哥从岛主府回来了。
柳藏酒拎着两瓶酒跟着况雪沉上楼,抱怨道:“同样是为人兄长,瞧瞧人家姜拂衣的兄长,再瞧瞧你。平时在自己家中,我想喝口酒,还要去地窖里偷。”
“你就喝吧,多喝点儿。”况雪沉踩在木梯上,脚腕上的铃铛一阵晃动,“我看你第二条尾巴何时才能长出来。”
“你干嘛非得让我变成九尾狐啊。”柳藏酒对赤水九尾狐族反感的很,仅因为他天生一条尾巴,就将他视为不祥之物,连亲生父母都同意将他天葬。
因此,哪怕每条尾巴都代表着命数和力量,柳藏酒也不想让那些无情无义的赤水狐族开心。
他就是要以不详之物的身份活着,活的长长久久,让赤水狐族整天担心受怕,“而且大哥,你知道我的尾巴多沉吗,只有一条,屁股已经很累了,我都不敢想,等到长齐九条尾巴之后,屁股会有多沉。”
况雪沉停下脚步,扭头瞪他一眼:“这也算个事儿?”
柳藏酒赶紧闭嘴。
等况雪沉继续上楼梯,他才撇撇嘴:“尾巴不长在你屁股上,你说的轻巧。”
况雪沉深深吸了口气,出门在外,忍住不回头踹他下楼。
被柳藏酒一打扰,燕澜才想起取出传音符,去联络暮西辞,告诉他可以回来岛上了。
暮西辞答应下来。
传音符熄灭许久,暮西辞依然望着灰烬。
柳寒妆才刚起床,坐在妆镜前梳头:“怎么了?”
暮西辞摇摇头:“没事儿,担心那个妖怪不好抓。”
柳寒妆早就发现自从岛上回来,他的举止行为颇为古怪,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不敢妄动,安心等待他先出招,她见招拆招。
但明早柳寒妆是一定要上岛的,如今她一家人都在岛上,容不得任何闪失。
若有问题,必须提前解决。
柳寒妆引着他道:“夫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暮西辞的确忍耐了许多天,即将对付独饮擅愁,心里憋着这样的事情,对他极为不利。
咬了下牙齿,他最终问出来:“夫人,你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柳寒妆心头猛然一个咯噔,却故作狐疑:“自然是夫妻,不然呢?”
既然开了口,暮西辞坦然许多,语气低沉,目光也有些逼人:“我上次去往修罗海市,遇到了我从前的仆人,他说我家中曾经有个未婚妻,还说我是和一位医修外出采药才会失踪,更说我从前在家中十指不沾阳春水……”
柳寒妆万万不曾想到,一瞬手脚冰冷,如堕冰窖。
但多年与他演戏,柳寒妆能极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绪,旋即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他难以置信的质问:“你、你家中竟然还有个未婚妻?!”
第57章
暮西辞质问的一番话都还没讲完,被她反这一句,微微怔住,忙解释:“我因失忆多年不曾回去,我那未婚妻早已嫁给了其他人。”
柳寒妆瞧上去更气:“人家都已经嫁人了,你还口口声声你的未婚妻,看来你很是惋惜啊!”
暮西辞:“……”
不能继续解释,越解释她越要胡搅蛮缠。
然而,他原本的焦灼不安竟然奇怪的减轻了一些。
暮西辞放轻了点声音:“夫人,你说你被天雷劈到了头,也不太记得从前了。我从仆人口中得知之后,只会觉得问题出在我的身上。可你又时常回忆我这也会,那也会,但我明明什么都不会。”
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她有问题。
柳寒妆指向桌面上的粥菜点心,她正准备要吃的早饭:“你不会?你告诉我哪样你不会?”
暮西辞张口就想辩解,这都是自己占据躯壳之后重新学的。
如此一来,他就露了馅。
暮西辞心中憋闷,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可能是娶了你之后重新学的吧……”
解释完之后,倏然觉着真有可能。
自己这把年纪了都能学的会,“暮西辞”娶她之时仍然是个少年人,为讨好夫人,学起来更简单轻松。
暮西辞正凝眸思索,听见柳寒妆略带哽咽的指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家中已有未婚妻,又为何要改名换姓来娶我?还带着我拜入御风阁?你、你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
柳寒妆的虚弱不是伪装,情绪波动过大,她头晕眼花,摇摇欲坠。
暮西辞连忙上前扶着她,让她坐下来,惭愧不已:“夫人莫要激动,是我思虑不周,我……估计是中了岛上怪物的圈套,幻化出一个仆人,故意扰我心境,毕竟巫族少君说他是个善于操控愁绪的怪物。”
暮西辞心知和独饮擅愁没有关系,只能先推到他头上去。
至于真相,不知是不是“暮西辞”遭他那未婚妻逼迫,不得不带着心上人隐姓埋名。
柳寒妆也怕再说下去兜不住,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听上去颇为担心:“看来这只妖怪确实不容易对付,要不然你还是别去了吧。”
她不太敢让暮西辞前往修罗海市了,不知是不是从前畏惧他太久,方才他质问她时,眼底的冷沉太过陌生,令她心有余悸。
燕澜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是个因为冲动犯过错的甲级战犯,摸不准他会因为什么缘故再次冲动。
她要尽快好起来,让他放心,主动去接受封印。
“不行。”暮西辞摇头拒绝,“我必须要去帮忙。”
“为什么?”他很少不听她的话,柳寒妆想起姜拂衣,有本事半夜将他拉出去聊天,难道……
暮西辞无奈:“是你答应过的,你忘了?”
若不是夫人承诺,他真不想去,又不是非他不可。
从前一边答应神族,一边应允魔族,趁机逃跑的事儿,他干的不少。
柳寒妆微微愣。
暮西辞掀开粥碗盖,又将勺子递给她:“不打紧,独饮擅愁也没你以为的那么厉害,我心中有数。”
当年暮西辞因是主动站出来被封,既没被九天神族打残,所受封印比起来其他怪物,似乎也会稍微温和一点。
至少不需要像他们一样躲起来疗伤。
柳寒妆舀了一勺粥,回想起这一路走来,她这“夫君”待她是好,无可挑剔的好。
可惜那是他眼瞎,误以为她是个忠诚不二的好女人。
她突然将勺子扔回碗里。
暮西辞心头一跳。
柳寒妆委屈极了:“就因为一点怀疑,你就冲我发脾气?”
暮西辞:“……”
他顶多是语气比着平时稍微硬了几分,绝对谈不上发脾气。
夫妻二十年,暮西辞还是知道该怎样哄她的:“夫人,我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不合胃口?我这就去给你做一份甜品。”
心情不悦时,她最喜欢吃甜食。
赶紧起身去借用客栈厨房,不然能被数落一上午。
挨骂是小,别将她给气出个好歹。
三日后的晚上,无忧酒肆门外。
街上又是人潮汹涌,酒肆廊下的灯火全部燃起,瞧着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现在进去?”姜拂衣穿了件比较飒爽又鲜艳的黄橙色男装,她身材原本就高挑,至少从身形上来看,似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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