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她要适应岸上的生活,她的身体也需要慢慢适应。
但姜拂衣知道这些都只是小事儿,石心人不会因为这点小问题就死掉的,熬几天身体便会适应,之后将会免疫。
漆随梦停下脚步,双臂艰难使力,将她朝上提了提:“等咱们抵达神都,就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
姜拂衣嗤笑:“去神都也不一定能找到我爹。”
天阙府君只是一个目标罢了。
漆随梦继续前行:“但我的家肯定是在神都,我被丢掉的时候虽然才两三岁,但我稍微有一点印象,身边环绕的家人都穿着好看的衣裳。将我捡回去的老乞丐,也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穿着好衣裳,他拿去当铺,当回来大半年的饭钱。”
姜拂衣想睡不能睡,烦的不轻,说话很不客气:“家中有钱又如何,你是被丢掉的,回去神都,指不定再被丢一次。”
漆随梦也不生气:“我家中肯定是在乎我的,也一直在找我,不然那个人也不会将我丢去遥远的北境。”
姜拂衣又问一遍:“丢掉你的人,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漆随梦摇头:“太小了,记不住,梦里出现时,那人总是狰狞恐怖的一张脸。但那人的手很暖,一直牵着我,有一股熟悉感,又让我觉着没那么可怕。”
一路说着话,终于走出了这座雪山,抵达一个镇子上。
漆随梦非要背着姜拂衣前往医馆。
姜拂衣强调了许多次用不着,大夫诊断不出她的问题,她熬几天就会自愈。
但她头昏脑涨,迷迷糊糊,没太多力气和他争辩。
镇子不大,仅有一家医馆。
大雪纷飞里,姜拂衣被这倔强的少年背去了医馆。
但漆随梦一路积攒下来的钱,只够大夫诊脉,大夫开了方子之后,见他们没钱抓药,便将他们给赶出了医馆。
正合姜拂衣的心意,凡人大夫说的病情根本不对症,开出的药方自然也没用处。
漆随梦又背着姜拂衣回到之前的雪山脚下,找了一处山洞。
姜拂衣差不多已经陷入昏迷,她知道这是最顶峰的一波适应,醒来之后应该就会自愈。
隐约听见漆随梦说,他要去山里打些猎物,拿来换药钱。
病恹恹的姜拂衣说不出话,也无所谓。
漆随梦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即使没有什么修为,生存能力惊人。
等姜拂衣恢复意识的时候,漆随梦已经蹲在洞口煎药了。
而姜拂衣已经感觉身体舒畅了不少,漆随梦端来的药,她反复犹豫,不想浪费他雪中狩猎换药的苦心,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头脑仍有一些昏沉,继续睡下了。
朦胧之中,姜拂衣听到远处有吵嚷的声音。
说来难懂,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在适应岸上环境的过程之中,变得越来越强了。
就比如这些响动,在此之前她是听不了那么远的。
姜拂衣清醒过来,走到洞口去,发现漆随梦正在远处的石头上站着。
而更远的地方,或分散或聚拢着一些火把,有一群人正通过雪中的脚印搜寻。
似乎是镇上的衙役,在看到漆随梦之后,立刻狂奔而来,口中还大喝着:“就是那个人!”
漆随梦伫立不动,冷笑一声。
那些衙役快要追到眼前时,“嘭!”,不知踩中了什么机关,路面塌陷下去一个大坑,一众人全部滚落进坑里。
骂骂咧咧声中,漆随梦这才慢悠悠走上前,看着深坑里一众气恼的人,讥讽道:“就凭你们这些小喽啰,也想抓你爷爷我?”
姜拂衣躲在洞口,伸展自己的目识和耳识,拳头逐渐捏紧。
等漆随梦折返回来,打算背起姜拂衣离开之时,瞧见她冷着一张脸站在洞口,他眼眸闪过一丝慌乱:“珍珠,你醒了啊。”
姜拂衣指着脚边熬药的炉子:“阿七,你不只偷了医馆的药材,还偷光了医馆的钱,毁了其他所有药材,将医馆全给砸了?”
漆随梦愈发慌乱:“我……”
姜拂衣厉声:“是不是!”
漆随梦绷了绷唇线,辩解道:“是那大夫无情在先,毫无医者仁心。这样酷寒的天气,你一个小姑娘病成这幅样子,他连一服药都不肯施舍,还将我们赶出门,我是替天行道,给他一个教训。”
姜拂衣想起自己喝下的那碗药,被气的胸口痛:“人家开的是医馆,不是善堂,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大夫有个坐轮椅的残疾儿子,人家也是需要养家糊口的。”
漆随梦不屑冷笑:“一副药能浪费他多少,自私罢了。”
姜拂衣禁不住齿寒:“说别人自私?谁有你自私?”
姜拂衣第一次见他,是在屋檐下一起躲雨。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处深林里,他被吊在树干上。
“我见你被吊起来,你以口型催我快走,警告我这是个陷阱。我心中还想着你是个良善之人,出手将你救下来,没想到那陷阱其实就是你自己挖的,是你想要坑人,夺取别人的财物。”
那群衙役掉落进坑里,和当时的情景太像了。
漆随梦气恼辩解:“你少胡说,我那日确实是被盗匪抓了,他们见我长得白净,要将我卖到勾栏里去做小倌。我为了保全自己,才会给他们出主意,说我有法子帮他们赚钱,赚够一定数目,他们就会放我走。我知道不会,我只是需要一个喘气的机会逃走。”
姜拂衣半信半疑:“你保全自己的方式,就是将别人推到火坑里去?”
“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漆随梦趾高气扬,朝她逼近一步,“我替别人着想,谁又来心疼我一个被家人丢弃的乞丐?”
姜拂衣问:“不是有个老乞丐收留了你?”
漆随梦冷笑:“那老乞丐只不过是见我穿的富贵,等着讹诈我的父母罢了。结果一两年不见人来寻我,他便扒了我的衣裳去卖。寒冬腊月里,他扭断我的手臂,将我赶出去乞讨,讨不到钱,就会将我打个半死,再拖着我出去卖可怜。可惜他死的太早了,没能等我长大一些,亲手捅他个十刀八刀!”
姜拂衣垂了垂眼睛。
漆随梦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镇上的人倒是没那么坏,见我可怜,时常会给我一些吃的,还有一位老奶奶,会在寒冷时,将她孙子穿不上的旧衣物给我。”
姜拂衣蹙起了眉:“没这样‘坏’?镇民这样对你,难道称不上好?”
少年眉眼写满了淡漠:“这百家饭里,可有一家愿意给我片瓦遮霜?随意打发的一口饭,一件旧衣,都不过是满足他们的怜悯心罢了,换成任何一个可怜的乞儿他们都会如此,并不是针对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拂衣闭了闭眼睛:“真难得,你被吊在树干上时,竟然愿意提醒我,让我快走。”
漆随梦忽又笑道:“因为你有些不太一样啊,你和我一样是乞丐,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有一个饼,竟然分给我一半。”
姜拂衣道:“若有一天你发现,其实我手中有一千张饼,但我只分给你一张里的一半,那我岂不是罪该万死了?”
漆随梦其实已经有所预料,她懂法术,怎么会是乞丐:“说饼做什么,这只是我当时会提醒你快跑的原因。总之你救了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姜拂衣直视他:“你发现我会一些法术,我不是乞丐,我不一般,一定可以将你安全带去神都。”
漆随梦大方承认:“我们结伴,不就是为了相互扶持吗?我虽然比不得你用处大,但杂活我做的不少,你生病难道不是我照顾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到此为止了。”姜拂衣不容置喙地道,“这一年多承蒙你的照顾,接下来咱们各走各的路。”
漆随梦脸色一变:“江珍珠,你说说看我究竟哪点对你不好,为什么要因为这一点点小事甩开我?我会去惩罚那个大夫,难道不是为了你出气?”
姜拂衣转身回去取包袱:“没什么不好,你的为人处事我也管不着,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只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结伴,因为我会害怕。”
漆随梦快步上前,绕去她面前,眼神透出慌乱不解:“为什么要害怕我?”
姜拂衣面无表情:“你有没有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我担心自己会成为农夫。”
他不是恶毒,一年多将近两年的相处,姜拂衣并未发现他做过太出格的事情,至少不会随意害人性命。
他是扭曲。
姜拂衣知道是他的经历所致,两三岁时正是刚要懂些事情的时候,被那老乞丐给折磨歪了。
姜拂衣可没功夫和闲心去扭转他。
被他挡着,姜拂衣包袱也不拿了,反正没什么好东西。
她转身走出洞口。
漆随梦追上来,被她一道法术逼迫回去。
姜拂衣与他分道扬镳的决心极为坚定,一步也不曾回头。
眼前突然陷入黑暗,正在旁观看的燕澜仿佛遁入虚空之中。
燕澜知道这段记忆结束了,将跳往下一个对姜拂衣来说印象深刻的场景。
燕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原本他还以为会看到两小无猜的场景,没想到这漆随梦带给他颇大的惊讶。
现如今的漆随梦,问道墙下一夫当关,赤子之心,英勇无畏。
而且通过这阵子的相处,不管他迂腐不迂腐,燕澜认为他品行上是良好的。
燕澜禁不住疑惑,这究竟是他回到无上夷身边后,无上夷以织梦岛重塑了他的性格。
还是在回到无上夷身边之前,被姜拂衣影响出来的?
毕竟,如果漆随梦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话,以燕澜对姜拂衣了解,不可能会继续与他同行,最后还铸剑赠他。
不知道那柄剑,会是个什么剑意。
后知后觉,燕澜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比看到郎情妾意更堵了。
他们之间的牵绊,原比他以为的要深厚得多。
甚至在此之前,燕澜都没怎么重视过看上去就不太聪明的漆随梦。
险些大意。
眼前光影重塑,又是一段记忆显现。
这一回,燕澜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次出现在燕澜眼前的,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景。
北方的冬季总是极为漫长,所以并不知距离上一个记忆碎片,究竟过去了多久。
应该不久。
因为姜拂衣还穿着之前的粗布小袄,个头也没见长高。
小少女踩着积雪,独自走在雪岭里,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边走边咳,几次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
她这独行的速度,完全不如之前漆随梦背着她走的快。
燕澜缓步跟在她身畔,垂眸凝视着她的侧脸,可惜隔着厚厚的时间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
燕澜忍不住埋怨起自己,为何要相信鸟妖的预言,躲在鸢南二十年不肯走出十万大山。
如果他一早出来历练,是不是就能够早些遇到姜拂衣,毕竟是他命定的情缘。
算了吧。
燕澜不禁想起姜拂衣从棺材里出来后的一段时间,比现在更为虚弱。
他做什么了?
若非父亲待她似掌上明珠,他未必会多看她几眼。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大概真如占卜大巫说的那样,必须要抵达某个节点,始知是劫是缘。
姜拂衣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过头:“你烦不烦,都说了分道扬镳,你又追上来做什么。”
漆随梦脸上添了几道伤痕,几块儿淤青,他说:“我把钱还给那个大夫了,又猎了好多值钱的雪貂,给他当赔偿,他已经原谅了我。”
姜拂衣回头继续走:“你说过了。”
漆随梦咬了咬牙:“他都原谅我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难道因为这么点小事儿,还要我给他下跪磕头不成,你说,你说我就做。”
姜拂衣平静道:“你怎么做都不是重点,爱怎么做都与我无关。离我远点,我最后再说一遍,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漆随梦指着她的背影:“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这样无情!”
“你果然聪明,竟然知道我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说没感情是假的,但姜拂衣拎得清孰轻孰重。
她微微转头,留给他一记冷漠的眼尾余光,“不要再跟着我了,你无非是想在我这里寻求保护,但凭你生存的本事,我觉得你完全有能力一个人抵达神都,可能比我还要快。”
早就该想到的。
北境连年战乱,他一个小乞儿生活到九岁,随后孤身南下前往神都,十一岁时生龙活虎的遇到她。
怎么可能会是个单纯的孩子。
刚上岸两年,单纯的是她才对。
背后的少年是真的急了,语速快而慌:“那是之前,我现在就只是想和你结伴,我不是说了吗,我家中肯定有权有势,我想带你去神都一起过好日子。珍珠,你是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害谁都不会害你,你为什么要害怕我啊?”
他喊也没用,姜拂衣的脚步比之前还要快,甚至还用上了灵力,在雪地上轻盈的跳跃前进。
上岸之后她伪装乞丐,鲜少使用灵力,因为灵力会产生气流波动,容易被其他的修行者捕捉到。
因此姜拂衣跳跃了十几步之后便停了下来,继续缓慢步行。
不曾想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这空旷无垠的雪原里竟然真有修行者恰好路过,一行七八个人,穿着相同款式的门派服饰,落在了她面前。
“是个落单的小丫头。”
“抓回去。”
姜拂衣上岸之后,这是第一次遇到修行者,还组团好几个。
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身体又不曾完全康复,先不反抗。
她被带去一个地下洞穴里,或者说是大墓。
墓室好似蜂巢模样排列,她被单独关起来,而周围的小墓室里大概也都关着人。
她猜这些修行者并不是感受到了她的灵力波动,而是见人就抓。
不像正道。
此番南下前往神都,每次进入一个新的区域之前,姜拂衣先要各种打听此区域内修行门派的背景。
一是打听有无厉害的剑修,二是尽量避着修行者。
猜出这门派应该是掘墓派。
弟子们走南闯北,专挖名门大派的前辈尸骨出来萃取炼器,早被正道联盟归类为邪修。
然而,和真正的邪修相比,掘墓派在正道眼中,又不过是群恶心人的臭老鼠罢了。
才会重新给他们取个名字:地鼠门。
姜拂衣感觉到了古怪,这小门派存在多年没被剿灭的原因,是他们只偷盗死人,不害活人,如今为何突然开始抓凡人了?
既来之则安之,姜拂衣抓紧时间调息,争取迅速复原,将修为再提升一些。
碎片崩塌,顷刻间又接上一个新的记忆碎片。
仍是这墓室之中,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月。
姜拂衣恢复的差不多了,愈发搞不懂掘墓派在搞什么鬼,抓了这么多人来,管吃管喝,不闻不问。
小墓室的门响了。
姜拂衣知道是来送饭的掘墓派弟子,但万万没想到,进来的竟然是漆随梦。
他拎着简陋的食盒走进来,有些欣喜:“珍珠,我总算找到你了。”
姜拂衣看到他就头痛,她这两日正想尝试逃跑,他混进来,自己逃跑还要多带个累赘。
“赶紧走,这里都是修行者,不是普通的盗匪。”
漆随梦“呵”了一声:“我又不是混进来的,我是主动拜进来当了掘墓派的小弟子,现在也是修行中人了。”
姜拂衣:“……”
漆随梦将食盒放下:“我看暂时没有危险,你先忍耐一下,等我再混熟一些,想办法救你出去。”
姜拂衣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想办法逃。”
漆随梦忿忿然:“非要和我分的那么清楚?我告诉你,这里环境复杂得很,墓室足有两千多间,像个迷宫一样,每个通道都有人把守,你不过是懂点儿小法术罢了,真觉得自己那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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