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艾格尼丝如约而至,而后奇迹发生,两人突破了亚伦的堵截,最后却不得不弃马步行,大概也会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初春寒冷潮湿的雪国森林里。
更早之前,在破败温室中那个半吊子的吻和仓促的拥抱之后,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前进,没有牵手,只有距离压得很近。
重要的话他们永远不说出口,显眼却有意义的姿态他们也从来省略。
明明被人撞见他们最该惊慌,两人却比整花园的阴谋家和恋人都要镇定。时不时地,他们的足音惊动藏匿在树后草中的人,激起一阵阵骤然的寂静。甚至鲜少有人敢于定睛窥探。也许这要得益于伊恩和艾格尼丝都一言不发,像两个正巧同路的陌生人。
强行咽下的懊恼和震动挣脱束缚,开始舒展漆黑的羽翼。
艾格尼丝恍惚觉得,伊恩带领她走向的不是什么适合密谈的地点,而是白鹰城,是过去,是约定过的南方家园,是无法实现的未来。穿过花园的记忆,昨日的吉光片羽,更久远的现实,有痛觉的梦,过去、现在、梦境、回忆。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白鹰城的艾格尼丝,布鲁格斯的艾格尼丝,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尼丝,您,你,我。这些都是谁。
她在自己意识的海洋中溺水。
向海克瑟莱一族世代效命的学士曾经警告她,如果不学会控制回忆,她总有一天会堕入疯狂的深渊。穿着男装的公爵夫人在花园中无缘无故地失智。真是个不错的意外。这个念头也被很快地抛下了。句中的每个词都失去意义。
仿佛在哪里还遗落着她的躯体,依旧迈出右脚,左脚,右脚。
伊恩回身,艾格尼丝步伐不停,撞进他怀里。
他架住她,她抬头,目光却穿过他。
“看着我。”
艾格尼丝没有反应。
伊恩捏住她肩头,侧转脸吻下去。
面具与面具碰在一起,唇和唇还差丁点的距离才能相触。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下自己的面具,终于如愿咬上艾格尼丝的嘴唇。
他想让她感到疼痛,却投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
有空隙他就会去夺取,仅此而已。伊恩想这么相信。但他知道自己推开他人迎上来的红唇,对为他落泪的眼睛略感遗憾地摇头拒绝。也是同一个自己,却像要燃成灰烬那样渴望停驻在艾格尼丝灰蓝色的眼睛里。这样的时刻,那股常常支配他的残忍冲动并没有缺席,催促着他更加蛮横地入侵。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大,认出他的瞬间推开他。
方才以啃啮翻弄施加的痛楚尽数回到伊恩那里。他借着被推出去的势头晃了晃,捂住胸口,半真半假地抱怨:“痛。”
“你疯了吗?”艾格尼丝将兜帽拉得更低,左右四顾。
“比你清醒。”
艾格尼丝一闭眼,吞没她的潮水便再次上涨,她知道该感谢伊恩,出口的话却再一次变味:“和你待在一起让我发疯。”
伊恩恶意舔舐下唇,无辜地举起双手:“是你说有话想和我说,提出换个地方谈。”
艾格尼丝握紧双拳,脸往伊恩的反方向别:“还没到吗?”
“走累了?要不要我抱你走剩下的路程?”伊恩轻挑而冰冷地提议。
艾格尼丝置若罔闻,伊恩便也嚯地转身,沉默地向前大步走。
碰面之后已经两次争吵,还激起了她懂事之后就几乎没有犯过的癔病。艾格尼丝开始为今晚的全盘计划感到后悔,但又觉得就此放弃咽不下一口气。
目的地原本就已经不远,是花园一侧的城墙。墙外便是直入水波的陡坡,从此处攻上来几乎绝无可能。也因此,在狂欢夜的鼎沸时刻,这里空无一人。
遥远的海面上积聚着灌满雨水的云团,近海则笼罩着一层雾气。温驯的港口永远只是海的一面,在人最欢乐的时刻,它偏偏显得阴郁。城中的灯火明灭闪烁,甚至有人从平台上洒落星星焰火,港口彻夜亮着的灯光反而显得黯淡无力。
“是个好地方,不是吗?”伊恩面朝水波。
艾格尼丝冷冰冰地挑刺:“站在这里不会被城中的人注意到?”
“在点了灯的玻璃窗前向外看,身处光亮中的人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无法察觉黑暗中有什么。”
“你在影射什么?”
伊恩笑了:“我真的没多想,只是随口一说。”
“今晚你格外多话。”
“你难道不是为了和我说话而来的?”伊恩忽然偏头,向着艾格尼丝呼气,“我很早就发现你了,但我先去喝了几杯酒才再次找到你、拉住你。和你说话最不需要壮胆的人原本应当是我,今天是个例外。”
艾格尼丝没嗅到多少酒气。要分辨伊恩的话是谎言还是真实通常是徒劳的,因为两者皆非,又两者皆是。她冷淡地应道:“那么我就当你醉了。”
“醉酒的男人和装醉的男人一样危险。”
“也就是说,你是否真的醉了对我的处境毫无影响。”
“精彩的推论,我无力反驳。艾格尼丝,”伊恩忽然唤她的名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布下的陷阱,理查的人躲在暗中,只等捉住你不贞的证据?”
“我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伊恩被这话逗乐了,睨着她轻柔地吐字:“我也可以不要好处。”语毕,他忽然敛容正色,终于切入正题:“突然之间想和我好好谈谈,是你令人敬畏的长兄发话了?”
“离开前他和我聊了聊。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艾格尼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所以在那之前,你真的没有问过他内情?”伊恩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以为你是怨恨我才主动离开的。”
“一个合情合理又自私自利的误会。”伊恩口吐辛辣的讽刺,微笑却依旧温良无害,他甚至友好地向她眨了眨眼睛,“但现在误会解开,我是不是该得到一些补偿?”
不等艾格尼丝回答,伊恩看向她身后的神色骤然一变。
艾格尼丝一怔。
“再看着你……再和你待在一处,同样足以令我发疯。”他的口气冷静得不可思议,残酷地以言语的刀刃剖开自己,“决定离开圣地回来时, 我没想到会这样。这是误算。”
她感到自己被同一把利刃刺中, 不自禁深深低下头去, 仿佛要凝视胸前的创口:“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以前你说过, 如果你不谨慎对待自己的记忆, 就会混淆回忆与现实的边界,就像刚才那样?”
“没错,”艾格尼丝停顿片刻, 快而含糊地补上一句,“谢谢你叫醒我。”
“那么能否请你也将我从噩梦里拉出来?”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回头。
“不要动!”伊恩声音镇定的外壳颤抖着剥落, 她无法想象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却又隐约觉得可以猜到,“我被你诅咒了。斯库尔德的轮|盘带着所有人向前走、往下落, 我却被困在原地。有些时刻,我恨你, 希望你身败名裂,还有一些时刻, 我--”
她的耳畔传来压抑的屏息声。
最后半句被压进紧抿的唇之间碾碎, 伊恩模棱两可地叹息:“我到底在干什么?”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
“之前, 我说谎了。”终于, 她冷不防低语,同时摘下面具。
伊恩惊讶地沉默。
“我为你哭过。而且不止一次。”
伊恩来到布鲁格斯首日, 曾询问她是否为他哭过。
她理所当然地否认了。
艾格尼丝感到自己的声音与伊恩刚才自我剖析时变得相似,轻颤着却缺乏起伏。因为单单要挤出坦率的话语, 她就竭尽全力。
“除了刚来科林西亚的时候,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你。我知道结局,所以它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噩梦。十年,就当是三千次。我竟然觉得比原本更了解你。”
这是第一个她重复多年的谎言。
“还有第二个,”艾格尼丝像是忽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嘴唇微张,停顿了须臾,才继续说,“我一直在为失约感到后悔。但假如我选择和你走,不管结果如何,我同样会后悔。所以--”
伊恩没有让她说完。他将她扳过来,面对面,双眼因愤怒熠熠生辉。他在花园中丢弃了面具,此刻却戴上了另一幅无表情的假面,而后蛮横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并不快乐就能放我解脱?不,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突然示弱,告诉我一些无谓的事?什么叫放你解脱?”艾格尼丝不觉抬高声调,通常向内蜷缩、反复割伤她自己的刺全部朝向伊恩,“你在生气?为什么?你难道不该为我的不快乐幸灾乐祸么?瞧,那才是你寻找的出路。”
她勉强勾起唇角,脸颊发烫,眼眶很热:“不要在我身上寻找你给不了我的东西!”
伊恩定定看着她,良久,露出经过充分练习的微笑。
艾格尼丝甩开他后退,恶语继续向伊恩砸过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我忍受不了这个笑容。”
“你现在的微笑也不堪入目。”
她碰了碰唇角。上扬的弧度令她打了个寒颤,犹如猝地触及他人施加的旧伤痕。
“总之……”艾格尼丝深吸气,潮湿的海风顺着鼻腔灌进胸口,她差点咳嗽起来,却还是一口气说完,“不论是懊悔还是噩梦,我都受够了。”
话出口她就紧紧抿唇,希望回到片刻前,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蠢话。
伊恩嘲弄地偏头:“我和你所求的明明是同一样东西。”
“不,”艾格尼丝用力摇头,“我不想再说谎了,也不想再对想要的东西缩回手了。我想……一个人向前走。”
伊恩瞳仁骤张。
“我不需要从过去中得到解脱,我……可以带着它走。”
“为此你准备怎么做?”
艾格尼丝扶住城墙边沿,仿佛冰冷的石头能给她勇气和力量。
随后,她猛地蹲下,像发脾气的稚童,将脸埋在臂弯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抬起脸,悲怆的神色扎进伊恩眼里。
“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了,但是只要你在,我……就只会在原地打转。”
伊恩的神情很柔和,他以几近怜悯地口气低语:“换而言之,你希望我离开。”
他的话语像炼金工房中的水银,流动着,闪烁着,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将体内的生命之流置换为毒药,她立刻呼吸困难。
“我会做出补偿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吐出这般毫无说服力的骗子金句。
伊恩垂眸看她,柔软的笑容随着话语加深:“你能给我什么?不出一年,圣地的一切就让我厌倦,太无趣了。土地、荣誉、婚姻,我原本可以得到它们,但抛下它们时我没有一丝犹豫。告诉我,你还能给我什么?”
不等她应答,他不怀好意地补充:“不要告诉我,离开你对我而言也是解脱。”
艾格尼丝准备好的说辞便丧失了立足之地。
“你如愿向前走,不再做关于我的噩梦,夜晚与从窗口翻进来的小情人幽会,和理查维持表面的和平,只等他咽气……”伊恩流畅地吐出一长串的设想,似乎这样的结论早在脑海中反复锤炼过,“我又该往哪里去?”
这么说着,他俯身与艾格尼丝平视,撒娇般地眯着眼睛谴责她:“你好自私。”
艾格尼丝不觉蜷缩得更紧:“那么,你想要什么?”
“共同毁灭,或是……”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一起破坏这安稳而毫无生机的生活。比如说,让公爵消失。”
“听上去不论哪种都是毁灭。”
伊恩十分愉快地笑出声:“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给我指出第三条路。”
艾格尼丝骤然扶着城墙站起来,以毫不意外的口吻下定论:“所以,你并非诅咒背后真正的主谋。”
气氛随话题陡变,伊恩讶然眯起眼睛,同样站直,往箭垛上倚,抱臂笑笑地问:“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你有杀了我和理查的动机,但就结果而言,我和他都平安无事。而幕后黑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也是诅咒事件令我最困惑不解的地方。费尽周折、以巧妙的手法潜入了布鲁格斯,凶手最后布下的诅咒却没有强大到足以致死。”艾格尼丝征询伊恩意见般地偏了偏头,“如果是你,应当做得更好,不是吗?”
伊恩没忍住,嗤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证据呢。这样的臆测可行不通。在他人眼里,这不过是你对我一厢情愿的盲信。”
“如果你决定借助诅咒这样的手法复仇,你一定会用某种方法事先向我暗示凶手是你,而我却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实情,因而被愧疚与恐惧折磨。”艾格尼丝也感到滑稽,轻轻摇头,“但这次不是这样。”
“我是否该称赞你对我足够了解?”
“但这不意味着你是无辜的。你一定对诅咒的内情知道些什么。”
伊恩恶意地拖长了声调:“谁知道呢?”
“实话说,我不在乎。”艾格尼丝看着伊恩的眼睛重复,唇角的微笑像虚幻的月光,“我不在乎你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对我没什么区别。”
“菲利克斯可不那么想。”
意外的名字在此处出现,艾格尼丝额角一跳。
伊恩观察她的反应,柔软而冰冷地微笑起来:“正直的人撒谎的笨拙模样真有意思。他来邀请我一起调查诅咒的事时,我立刻就知道他在怀疑我。其实你不必那么拐弯抹角,还不如早些像今天这样来问我。我说不定会知无不答。”
“菲利克斯的行动并非我授意。”
“是吗?”
“请你不要再煽动他了。”艾格尼丝突兀地以单手捂住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对浮现在脑海中的场景视而不见。
“他早已经不需要我煽动了,”伊恩笑得尖刻,“他对你神魂颠倒。”
艾格尼丝迎着他的目光回望,惨然而笑:“是我对你有所亏欠,你没必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这态度令伊恩笑意更冷:“如果不把他牵扯进来,你会主动找我谈话吗?承认吧,你渴望的前方道路上有他等着你。”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艾格尼丝蓦地前进,走到伊恩面前,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菲利克斯好到令我恐惧。如果能选择他,那该有多轻松。”
“他是我十年前想要的一切的集合。实话说,”她感到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现在我也觉得他很可爱。我会忍不住依赖他,他大约也会无条件地接受我、给予我温柔和包容,但那总有极限。仅仅是那样,我……什么都不会改变,也什么都没法给他。”
伊恩定定看她,仿佛被她吐出的词句吸了进去,罕见地露出无防备的迷茫神色。
“因此,事到如今,我没法爱他。”
艾格尼丝拨开他黑色的卷发,以便更好更彻底地看进他的眼里,向他传达自己的决意。她已经那么多年没做过这个动作,当伊恩快速地眨动双眼,而后睫毛微垂着凝视她,一阵荒谬的欢喜还是击穿了她。
她感到十分悲哀似地笑起来:“即便如此……就算我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我需要的、是我必要的--”
略作停顿后响起的话语更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依旧总是被对我有害的东西吸引。”
为舞会高潮倒计时的第一颗人造星辰嘶嘶地鸣叫着,旋转着,升上夜空。伊恩兼具幼兽的天真与毒蛇的狡猾的双眼亮起来。
“但我不能爱你。”艾格尼丝低语。
炽白的光焰碎裂成发光的尘埃,在坠地前燃尽。
瞬息之间,艾格尼丝与伊恩身上都仿佛发生了剧变。
他现出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不知所措中夹杂着痛意。但他浑然不觉,因为她敞开的姿态令他同样感到陌生。
那股神出鬼没的奇异冲动久违地爬上艾格尼丝的后背。是这股冲动让她在寒冷的温室中踮脚亲吻伊恩, 令她没有完全理解伊恩的问句就答应与他私奔。此时此刻, 她又一次在回过神时已经行动, 伸手触碰伊恩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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