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爱情却也早超出了怨恨的范畴。他那偏执的感情就是扭曲到了这样的地步。
天际已然放晴,笼罩布鲁格斯城堡的雨却势头依旧惊人。
伊恩浑身湿透,恍惚觉得落下的雨水都是眼泪。他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菲利克斯拉住艾格尼丝,她面无表情,仿佛听不懂菲利克斯的话,却猝然落泪。
艾格尼丝会将眼泪留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流。甚至面对亲人,她都在真心外裹上层层甲胄。
以至于他以为她哭泣的样子,只有他见过。
菲利克斯的家乡常有这样危机四伏的狂欢。
城市中为一街一巷械斗得你死我活的家族成员戴上面具, 在摇曳灯光下翩翩起舞。他们交换真假参半的消息,与白天打照面就必须决斗的对象暗中商议休战的条件。而几乎不可避免地,每场假面舞会都以流血收场。
因此,菲利克斯并不喜欢假面舞会。
科林西亚夏日的白昼本就比南方城邦更长, 加之时值仲夏, 舞会宾客们开始入场时天色依然亮堂。菲利克斯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布鲁格斯城堡中庭, 很快发现这里的假面舞会与他记忆中的不同:
大多数人并不为了掩藏身份而打扮。他不过穿过中庭一半不到的距离, 就已经认出了一打熟悉的面孔。与菲利克斯对上眼神, 他们也不在意,反而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
这多少令菲利克斯安心。但同时,他又不觉有些失落。如果假面只是装饰, 他就无法如愿与艾格尼丝好好说几句话。
“今年门外怎么那么多贫民?哪怕等着舞会散场之后的面包,这阵势也太大了……”
“你没听说?今年雨太多了, 庄稼苗都泡坏了, 原本的好收成只怕要黄。”
“没那么严重吧?”
“谁知道呢,话说回来, 怎么还不见公爵和公爵夫人?”
“他们要等天色暗下来之后才会登场吧?我听说,他们要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
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菲利克斯加快脚步远离语声的源头。“公爵和公爵夫人”这个词组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令他感到痛苦。连日阴雨终于在今天赏脸放晴,但菲利克斯觉得自己的心依然在积水中浸泡着, 再无关紧要的话语也能激起酸涩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伊恩。
那天之后, 菲利克斯与伊恩只在换岗时匆匆交换了一次寒暄的问候。伊恩毫无异状, 是菲利克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可能碰到伊恩的场合。菲利克斯不知道伊恩是否察觉了自己古怪的态度, 只能拿“庆典前诸事繁忙、公务错开没有机会说话也情有可原”这借口来搪塞自己。他只是不清楚应当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位友人兼同僚。
菲利克斯难得有如此软弱犹豫的时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逃避下去。他不擅长也不喜欢撒谎,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更无意向伊恩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与艾格尼丝的过去。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绪, 以便能够镇定地面对伊恩,与他好好谈一谈。
如果今晚他无法向艾格尼丝传达当日未尽的话语, 那么如果能找到伊恩也不赖。
按常理,伊恩会在骑士们聚集最多的地方谈笑。但是他不在那里。他无处可寻。
即便向熟识的同伴询问伊恩的去向,菲利克斯也只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刚刚好像看到他走过去了。”
“不久前我听到他在和人聊天,应该就在附近吧。”
“他没戴面具,我就没注意他的打扮。”
菲利克斯很快就明白,要在人群中找出伊恩是白费力气。融入人群于伊恩而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这一点菲利克斯在初识伊恩时就有所察觉。与他遇到过的圣地归来的许多骑士不同,伊恩·柯蒂斯非常好相处:爱拿自己开玩笑、出手大方,应对旅途上的麻烦事时作风老道圆滑,令人几乎难以相信他还是个青年人。
最令菲利克斯感到佩服的一点在于,伊恩并非以屈从的姿态融入陌生的环境。不如说,前往布鲁格斯途中,不论是小村子的酒馆还是领主的宴会厅,伊恩在哪都我行我素,仿佛对他人的看法浑不在意。但他的自由散漫中又有一套严苛的方针。他只会越过那些无伤大雅的界线,同时与所有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也因此,伊恩身上还有着神秘难解的一面。
不知多少次旅伴们围炉夜话的时候,伊恩会一个接一个地爆出自己身上发生过的趣事,比如在圣地时各种稀奇古怪的遭遇。直到第二天回想起来,菲利克斯才会察觉,伊恩又一次对过去真正关键的经历绝口不提。
菲利克斯羡慕、甚至可以说憧憬着伊恩的随性散漫。
因为与家乡氛围格格不入,菲利克斯少年时便毅然北上,在锦标赛上以天才之名崭露头角。他有意无意地维持着这个印象,因为这在各方面都有益无害。但只有菲利克斯自己知道,为了能够让自己表面上毫不费力地获胜,他在暗中花费了多少心力。
伊恩时常让菲利克斯感到不安:如果他认真起来,是否会轻而易举地超过自己?
菲利克斯衷心珍惜伊恩这个朋友,却也时不时在他面前感到自卑。尤其在为人处事方面,经年累月,菲利克斯已经习惯优先考虑他人,而伊恩从来不掩饰他的自我中心。
不止一次,菲利克斯甚至因为伊恩情绪化的态度感到疑惑:自己对伊恩来说,究竟是否是朋友?
他不知道。
菲利克斯确信的是,如果不是伊恩,他也许不会对艾格尼丝格外在意。与艾格尼丝在楼梯上交换久别重逢的言辞时,伊恩的表现就轻挑得反常。宣誓之后的酒宴上也是如此,艾格尼丝的存在似乎成了笼罩在伊恩头顶的阴影,他似乎无时不刻不在注意公爵夫人,又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那时菲利克斯只以为艾格尼丝让伊恩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白鹰城往事。在来到布鲁格斯之前,伊恩也确实从来没提过自己曾在荷尔施泰因寄居。
以此为契机,菲利克斯对艾格尼丝产生了好奇心。
她身上同样充满谜团,却同时异常容易看透。即便公爵夫人应当已无生计上的烦恼,面对丈夫,她还是快乐得小心翼翼,多一分怕显得廉价、太少又深恐会冒犯对方;她顾虑得太刻意,仿佛故意让人察觉她的反应虽不作伪、但也不全是真心。
菲利克斯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艾格尼丝。
他们同样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但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越陷越深。其中有几分要归功于伊恩的煽动,菲利克斯不愿去想。
不知不觉间,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后,黄昏时分流动的霞光笼罩庭院。
菲利克斯再次打量四周,熟悉的景致陡然变得光怪陆离。放置在中庭和城堡大厅各处的透明瓶罐幽幽泛着微光,凑近看才发现那都是低级元素精灵。而在变幻的光影之中,原本一眼就能看穿的假面陡然生效,攒动的人影互相重叠拉长。每个人说话都不觉压低声音,絮絮人语成了悠扬乐声令人不安的脚注,时而应和节拍起落,时而错拍搅乱听者心神。
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菲利克斯睁大眼睛,从面具上的一双洞孔后努力寻找艾格尼丝的踪迹。公爵夫人的衣装并非完全保密,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线索,知道自己应当寻找银白色衣服、身披羽翼装饰、头戴桂冠的人。
中庭没有这么打扮的人。
菲利克斯疾步踏入城堡大门。
兴许是精灵火作祟,大厅的吊顶比往常看上去还要深邃。分辨每个人的打扮也变得愈发困难。
头戴花冠的人,不,身穿的是缀满丝绸花朵的长袍。羽翼,然而是黑色的。扮成月亮的人身披银白斗篷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一大半女性宾客都扮成各类仙子和妖精,手背上都点缀绿叶的森林仙女头戴鹿角,三个花仙手拉着手摇摇摆摆地晃过去,海妖裹着莹莹发光的鳞片纹斗篷抱怨夜晚太冷。一对快乐的地精横冲直撞,以舞步画出大厅的对角线。菲利克斯闪身回避,侧眸间,恍惚看到了淡金色的长发。
但那是吟游诗人手中,三弦琴金色琴弦的幻影。
旋转,旋转,不断旋转。如花朵般舒展开的衣摆,越来越快的舞曲节拍。
菲利克斯感到晕眩。他愈着急,就越无法定神观察经过眼前的宾客。
他找不到艾格尼丝。怎么可能找得到?肯定找不到。他陷入恐慌,仿佛只要今晚不找到她,她就会永远消失。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骤然从视野角落掠过。菲利克斯一个激灵,急忙回头追寻。
月光般的银白色斗篷,自肩头垂下的羽翼装饰。他的心重重蹦了一下,与他的步子一样,轻快地朝着那个背影飞去。
菲利克斯拉住对方,从上方看到斗篷中垂到胸口的浅金色头发。
“艾--”
语声戛然而止。
顶着金发的希尔达取下面具又戴回去,看向菲利克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艾格尼丝不在这里。
艾格尼丝贴着墙,踩着阴影,在会场边缘小心地移动。希尔达的舞会装扮是歌谣中的神射手,异常简单:素色面具、不起眼的棕色斗篷与长弓。
希尔达的身量比艾格尼丝高些许,斗篷便垂到地面,完全遮住了艾格尼丝不合身的男装。身着男装不合规矩,更别说穿这身的还是公爵夫人。但艾格尼丝还是坚决要求与希尔达互换。说服希尔达自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在艾格尼丝罕见的坚持下,希尔达终于有条件让步。
毕竟公爵夫人的装扮根本无从保密,而艾格尼丝必须借这场舞会,避开耳目做一些事。
其中首要的便是与伊恩好好谈话。
艾格尼丝清楚要在假面舞会上找人无异于从湖泊中找寻一滴水。但她莫名相信,她能够找到他,又或者他会找到她。
但她似乎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
习惯性地,艾格尼丝想要放弃。她与希尔达约定了时间,在舞会最后的亮灯前互换回装扮,如果在那之前……她随即暗自摇头,寻找到楼梯后的角落,小心地观察过往的来客。
如果她是伊恩,此刻她会在哪里?
艾格尼丝看向舞池正中,而后是门边,那里聚集着年轻人。不在那里,也不在那里。
她早已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但还是磨蹭了片刻,才悄然回避着与人正面相对,穿过大敞的堡垒后门向花园进发。
论假装自己不存在,不为人察觉地从人面前走过,在这方面,艾格尼丝好歹有些微的信心。艾格尼丝钻进门廊投下的阴影,调整呼吸,左右四顾。花园中也隐隐绰绰闪着光,情人的低语与笑声从隐蔽的树影后传来。踏错一步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骚动。
艾格尼丝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前进,忽然有人自后扣住她的手腕。
她回身,对方就势将她推进门柱侧的阴影中,松手,靠近,影子完全遮住她。
艾格尼丝不可思议地冷静。她伸手去揭来人可疑的斗篷帽子,对方短促地呼气,先一步将兜帽向后褪,直到露出黑色面具后的绿眼睛。
两个音节的名字停在她的舌尖,不需要出口。
他捉住她尚未收回的手拉到胸口。彼此被斗篷半掩的脸庞被慢悠悠飘过的精灵火焰点亮,随即融进黑暗。他残留在她视野中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冷淡。
一如往常,他们没有开场白,仿佛在继续片刻前被乐曲间隙打断的对话。
没有用敬语,他以稀松平常的口气问:
“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永远地。”
答句不受控制, 径自溜出艾格尼丝唇间:“为什么不?”
惊讶的不只有伊恩。艾格尼丝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顺口的谎言还是泄露的真心。
停顿须臾,伊恩才补上似曾相识的又一个问题:“你不问去哪里?”
“哪里都行。”艾格尼丝给出与十年前只字不差的答案。
拉着艾格尼丝的那只手力道加大。
“你在故意激怒我?”
“不要把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抛给我。”
她甩开他,慢一拍地自头顶全身变得僵硬。准备过头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弦绷得太紧, 临场三言两语就开始失控。
伊恩再次靠近。他步伐带起的微风隐含怒意, 艾格尼丝后退, 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墙。
但他猝然止步, 以一种古怪的腔调轻声说:“这似乎是我与你第一次吵起来。”
“的确。”
伊恩坦白的时候口气总是分外冷淡:“对我来说……也许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亲密是争吵的前提,争吵也是亲昵的证明。”
“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亲密到足以坦率地互相伤害。”
鲁特琴柔和的拨弦与婉转的笛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
两团银白色的火焰在他们身后悬浮摇晃, 伊恩将斗篷帽子下拉到只露出下巴,抱臂倚在门柱上, 恶意地微笑:“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你反而能主动挑起我的怒火呢?”
艾格尼丝别开脸:“能够毫无顾忌地互相伤害的关系,说到底是因为造成伤害也无妨。你说的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
“因为对方根本无关紧要。”伊恩冷冷接话,而后再次不合时宜地轻笑起来, 措辞也更为轻浮,“那么, 我亲爱的, 我们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
艾格尼丝闭眼呼出一口气, 很庆幸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表情:“我并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来这里的。”
“我倒是觉得, 如果当初和你为什么事好好吵过一次就好了。”
艾格尼丝不说话。伊恩忽然的坦率令她愕然不知所措。
“你看,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伊恩低声笑, “你总在关键的时候狡猾地陷入沉默。”
“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这点我不否认。”
对话就此陷入僵局。
伊恩今晚很反常,艾格尼丝有一瞬疑心伊恩喝醉了, 可他年少时酒量就很好。但他的话语和态度中确然满是焦躁戳出的洞孔。只要艾格尼丝愿意,只需要一句追问,她便可以轻而易举窥探到他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真正心绪。
短暂的挣扎后,她苍白着脸保持无言。
又一次地,艾格尼丝明知道不该这么做,还是挪开了视线。
在关键的时候沉默,在将要心意相通的时候退缩,在正确的选择面前掉转头故意犯错。害怕失败与痛苦,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变质为躲避正确。半途而废,主动放弃。艾格尼丝痛恨这样的自己。
此前,她以为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敢于正视自己的愿望、不再畏惧直面他人的想法。
可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踏上了老路。
一定是因为加布丽尔和菲利克斯遗留下的撼动尚未消散,所以才……
不,这只是借口。
伊恩是所有噩梦的集合,是她想要摆脱却无法扼死的过去,只要他站在面前,她就感到所有试图改变的努力都白费力气。不仅如此,她更疑心这太过明显的缝隙是个等她踏进去的陷阱。
于是,她谨慎地缓和气氛,将内心的动摇裹起来,藏到更深处:“换个地方。我有事想和你好好谈。”
良机错失。
伊恩也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展开无懈可击的笑面:“那么事不宜迟,女士,让我们一起从这无趣的舞会逃走吧。”
他拉着她一头扎进噙着温热水汽的夏夜。
云开雾散后点缀天空的星辰坠落了,在绿枝与花叶之间摇曳,熟识的小径改头换面,艾格尼丝踏出的每步都如同误入陌生的梦境。外面不知何时降过微雨,沉浸在舞会中的人一无所觉,栖身树影的人毫不在意。小路石块凹陷处积起水潭,伊恩走在前,像带领她穿过袖珍的湖泊群落,做一次迟到十年的逃离白鹰城的演练。科林西亚随处可见的繁茂阔叶木在心甘情愿的错觉之中,也陡然拔高为北国冷青的松树,缄默而谴责地注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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