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头。”希尔达忽然折入低矮的通道。艾格尼丝看不清周围建筑轮廓,凭足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判断,应当是主城后方已然废弃的旧道。
走了没多久,潮声渐近,水草的腥气也变得浓烈。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来到主城东侧正对布鲁格斯港口的边沿。夜船的灯火为四周蒙上了微胧亮光,坐在城墙下的人影站起来,不太确定地靠近两步:
“艾--?”来人正是菲利克斯,他谨慎地没有念出艾格尼丝的名字,以防有人偷听,“真的是您?”
艾格尼丝微笑:“好久不见。”
菲利克斯一眨不眨地盯着艾格尼丝看了片刻,突兀地慌乱别开脸:“请您原谅……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这里。您……您身体好些了吗?”
“好得很,”希尔达冷然插口,“把你的满腔柔情留到等会儿不迟。先说正事。”
艾格尼丝淡淡道:“能请你暂时不要说话吗?”
希尔达哼了一声,举起双手,干脆背过身去。
菲利克斯轻咳,随即正色道:“您应当也知道,当下神殿已经结束了关于诅咒的调查。但是……我还有无法释怀的地方,所以继续搜集线索。”
“理查不知道这件事?”
菲利克斯摇头:“因为凶手实在没留下什么痕迹,他不打算继续追查。”
“那么,为什么你还在继续追查这件事?”
面对艾格尼丝的提问,菲利克斯哑然而笑,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放不下。”
艾格尼丝眼神闪了闪,默然看向水面。
菲利克斯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我也的确查到了令人在意的地方。我几乎问遍了当时在城中的所有人。理查大人那时的确一个人在书房中,伊恩试图打开房门未果,只得叫人一起开门,那时他们发现公爵已经因为咒术昏了过去。但是这个说法太统一了,又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伊恩是什么时候回到城中的,而且--”
希尔达和艾格尼丝都看向他。
骑士微微偏过脸,被夜色笼罩的侧颜显得有些阴郁。艾格尼丝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便没有立刻追问。
这反而令菲利克斯下定了决心。他走近半步,以只有艾格尼丝能听清的音量低语:“某个马夫的孩子说,他看见伊恩进入书房所在的塔楼,似乎还瞧见他从塔顶的窗前走过去。之后过了一阵,伊恩再次离开塔楼,声称书房门上锁、公爵没有回音,请求其他人一起闯进去查看理查大人的情况。那孩子也无法确定窗前的人影究竟是不是伊恩,但是……”
“假定书房门真的是锁着的,那个人影也并不是伊恩·柯蒂斯,即便如此,他发现无法进入书房,敲门数次然而公爵不答话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场。我说得没错吧?”希尔达抱臂回转身,唇边挂着冷笑。
艾格尼丝的心跳得很快,却以古怪的冷静口气顺着说下去:“换而言之,没人能确定书房门原本是不是真的上锁。”
菲利克斯深吸了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令他感到痛苦:“正是如此。我不想怀疑伊恩,但我认为他与诅咒事件有关。”
艾格尼丝几乎与菲利克斯肩并肩站立, 两人都望着被夜空染成黑灰色的水面不语。
希尔达呼了口气:“你向本人打探过情况么?”
“还没有。”
艾格尼丝接过话头,依然凝视着水波:“那么,这件事之后请你不要再继续插手调查了。”
“为什么?!”话语脱口而出,菲利克斯懊悔地停顿须臾, 缓和语气, “难道您已经知道了什么?”
艾格尼丝侧眸睨他, 笑容柔软而满含嘲弄:“不, 我也一头雾水。”
菲利克斯的心跳仿佛因为这笑颜漏了一拍。他无端感觉自己与艾格尼丝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而后他意识到,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么放松自然的表情。
刚才打照面的瞬间,菲利克斯就感觉艾格尼丝身上发生了改变。因为诅咒的关系,她整个人明明消瘦了不少, 却没有给他任何病弱的印象。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那晨雾般虚幻的氛围也有所减弱。即便今晚的邂逅宛如最奢侈的梦, 菲利克斯却拥有无与伦比的实感:艾格尼丝就在这里, 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菲利克斯无法断言此前仿佛随时会消失的艾格尼丝, 和眼下确确实实存在着的艾格尼丝,他更喜欢哪一个。或者说, 必须二选一这个假设本就荒谬。艾格尼丝的转变在菲利克斯眼里,宛如理想获得□□与骨骼, 令他那本不可能的希望有了成真的曙光。
狂喜与畏怖交替着支配他的思绪。他如狂热的信徒, 看着顶礼膜拜的圣像走下神坛, 臆想这堕落是因为自己, 转而又害怕即便神获得凡人的眼睛,依旧看不见匍匐在脚边的尘土。
“再调查下去, 你会落进危险的境地。”对菲利克斯的心绪一无所觉,艾格尼丝继续说下去。她的口吻非常克制平静, 几乎分辨不出措辞中的关切是礼貌还是真心。
“您为什么如此肯定?”
艾格尼丝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转向别处。
她盯着港口灯火的眼神依然像在凝视什么菲利克斯看不见的东西。
菲利克斯如鲠在喉。他以为自己终于向前一步,却察觉艾格尼丝身上的谜团只增不减,那略微拉近的距离仿佛也只是他的错觉。他竭尽全力才不让声音泄露内心的震动:“我不会牵连您的。”
艾格尼丝怔然,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定格为紧抿的唇线:“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她换上一副更正经也更疏离的口吻:“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但之后就交给那边那位处理,可以说,她就是为此而来的。”
希尔达挑起眉头,却还是应道:“嗯。”
菲利克斯凝视艾格尼丝片刻,颔首。就在她稍松开了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带着不知该说是狡黠还是腼腆的微笑补充:“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听命的对象只有理查大人。所以即便您吩咐我不要继续调查下去,我也恕难从命。”
“噗哈哈哈!”希尔达没忍住,笑出声之后十分夸张地捂住嘴。
虽然知道幼稚,艾格尼丝还是索性不去看菲利克斯,冷淡道:“我该回去了。”
“祝您好梦。”
艾格尼丝闻言露出微妙的苦笑:“好梦么……”不等菲利克斯应答,她便转过身去:“走吧。”
虽然说要回去,但艾格尼丝并不清楚怎么从眼下这个偏僻的角落回卧室,遑论还要小心不惹人注目。
希尔达大步追上来,憋着笑说:“不是这条路。”
艾格尼丝拉起兜帽,无言示意希尔达走在前面。
没过多久,希尔达便冷不防道:“你和刚才那小骑士相处得不是挺好?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赌气。”
见艾格尼丝应,希尔达继续自言自语似地嘀咕:“他可比那家伙要好多啦。”
“我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授人口实。”
“您还真无趣啊,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假设。”
星辉从支撑失修坡道的石柱后探头探脑,艾格尼丝感到刺目般重新直视黑暗,淡淡道:“我不擅长应付他那种人……”
“这说的是哪一位?”
艾格尼丝却不打算再继续闲聊下去:“离开这里之后能不能麻烦你直接用那把会发光的剑飞回卧室?”
“这有点难,”希尔达笑嘻嘻的,“总之跟着我就对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转入了主城中庭,回避着巡查的卫兵成功地从厨房摸回了主卧所在的二层套间。从希尔达熟门熟路的姿态来看,这种事她可谓是个中老手。
“等等。”希尔达在拐角拉住了艾格尼丝,将借着廊下的烛火仔细检查了一番艾格尼丝的裙裾,撇了撇嘴,“沾灰也没办法,至少没弄湿,遮一遮。”
这么说着,希尔达便将艾格尼丝斗篷的系带扯松,令斗篷垂到脚面,刚好遮住裙摆。
艾格尼丝无言任由希尔达摆弄,半晌才轻声说:“你在这方面倒是经验丰富。”
希尔达龇牙一笑,像模像样地伸出手:“女士,容我送您回房。”
到此刻为止,这还算是个奇妙的夜晚。她已经许久没有沉浸在这样诡异得轻松的气氛之中了。关于伊恩的证词更为她计划中与他的谈判增加了一张强力的手牌。
然而当艾格尼丝推开卧室门,首先迎上来的是惊慌失措的简。
“您终于回来了……”简低声说,眼神向身后飞。
艾格尼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理查竟然坐在她的床沿。
她比自己意料中还要冷静,先发问:“你怎么来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不,”理查因为她的镇定而迷茫起来,转而找回了发问的底气,“那么晚你去哪了?”
希尔达立刻插话:“是我拜托公爵夫人同行的。因为发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所以去城里其他地方转了转。”
“在意的东西?”
艾格尼丝看了希尔达一眼,转头先吩咐简帮她更衣,才漫不经心地回答:“希尔达提醒我之后,我发现卧室里有些东西似乎被调换过。也许是我没注意,但也可能与诅咒有关。”
理查关切地蹙眉:“结果发现了什么?”
艾格尼丝叹了口气,看向希尔达。红发骑士耸肩:“也许是我多心了,最后没找到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
“那么,希望之后你也不要再在天黑后将尼丝带出门了。”理查有些冷淡地应答。这是他心怀不悦的征兆。
希尔达躬身:“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时间紧迫,凶手遗留下的痕迹越早发现越好……请您原谅,理查大人。”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请您允许我在入夜后继续在布鲁格斯自由行动。”
希尔达的不识趣态度令理查有些恼火,他沉声道:“希尔达卿,据亚伦所言,你的任务是保障尼丝的安全。夜晚的确是容易失守的时刻,正因如此,你更应该守在房门外,而不是四处游荡。”
“侦查也是--”
艾格尼丝打断道:“这件事明天再说。理查,我有别的事想和你说。”
简闻言,默不作声地将艾格尼丝褪下的外裙卷起来,裙摆藏在裹成一团的衣物之中,而后识趣地向门边退去。希尔达盯着理查,带着意有所指的微笑往门外走:“那么依您所言,我在门外守着。”
“希尔达。”艾格尼丝不禁撑住额角。
“我会离门远远的,绝不偷听。”
门阖上之后,艾格尼丝不禁叹息出声。理查见状也苦笑:“亚伦真是安插了一位棘手的人物。”
“毕竟是亚伦。”
艾格尼丝此前极少以这般讽刺的口气议论他人,理查不禁一怔。仿佛为了无视这句评语,理查径自问道:“你要说的事是……”
“关于那个人……你的儿子。”艾格尼丝拆开盘发,梳理发丝的动作略停顿,微微别过脸。妻子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一如既往地轻柔迟缓,不知该说是措辞谨慎还是缺乏自信;但不知怎么,理查竟然因无法看到妻子的表情感到不安。即便往梳妆镜中窥视,他也只见到一瀑细长的金发。
“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我和他见面?”
“诅咒的风波刚过,不适合让他立刻现身。所以等仲夏庆典过后再让他来布鲁格斯也不迟。”
艾格尼丝依然没有回头,一下下梳着发丝的动作令理查莫名心惊,仿佛她手里拿着的并非象牙梳子里随时可能脱出一柄匕首。他都为自己的荒谬臆想一惊。但理查随即开解自己:艾格尼丝自从醒来之后,的确有些异常。虽然说不上到底哪里变了,但妻子确确实实不再是那个温顺、懈怠、对外界缺乏兴趣的妻子了。
仿佛在应和他的疑虑,艾格尼丝蓦地问道:“也就是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理查一噎,含混道:“算是吧。”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有那么一瞬,理查以为她又恢复为素来体贴他心情的模样了。但她回眸微笑的神色,无端令理查感到心虚。
“我想说的事其实和加布丽尔有关,”艾格尼丝起身,坐到理查身侧,“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传闻……说你想要让她嫁给那个人。”
“不过是个传闻。”
“如果真的只是传闻就好,加布丽尔似乎非常不乐意。”
妻子有些孩子气的着眼点令理查再次安心下来。他按住她的手背,温言道:“即便我再疼爱她,她也不该指望能在婚事上随心所欲,不是吗?”
艾格尼丝的微笑如同水中化开的墨滴,轮廓渐渐变得暧昧,透明转为混沌。
他猛然完全读不懂她在想什么了。
她注视他须臾,忽而轻柔却坚定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
这一刻,理查务必清晰地感觉到,一扇门对他关上了,而且很可能是永远。
“如果是那样,那她也太可怜了。”艾格尼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语毕便走到床侧拉开被褥,似乎准备入睡,偏头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你是她的监护人。”
这句话像是让步,艾格尼丝将手抽走时的错愕与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却滞留理查心头。他怀疑艾格尼丝之所以突然这样关心加布丽尔,其实是在那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理查清楚对大部分妙龄少女而言,嫁给自己这样的年长之人缺乏吸引力。但艾格尼丝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对他人绝对的服从,以至于从那之后,他甚至没想过她其实可能对她那时的监护人所做出的决定怀有微词。
理查最终还是咽下了疑问,淡淡道:“如果你认可,他就是科林西亚未来的继承人,妻子也定然是你的族亲。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加布丽尔是否乐意。”
“也是,”艾格尼丝靠在床头,“今晚你……”
“已经没事了,我就回去了。如果睡不着别忘了喝药。”
当理查走到门边时,艾格尼丝忽然叫住他:
“明天我打算起来晨祷,能不能叫上我?”
这是成婚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出与理查共同在清晨前往小圣堂祈祷。
理查快速收敛愕然的神情:“当然。”
婚姻是各自怀抱不敞开的门扉、并且对于眼前彼此锁住秘密的门视而不见。看着丈夫不太自在地应和,艾格尼丝首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与这个男人是夫妇。
不需要等仲夏庆典真的到来,他们的假面舞会已经拉开帷幕。
III. Some love too little, some too long
数场雨后,科林西亚的土地甩脱了凋萎的春之花冠,骤然入夏。
白日渐长,城外的低洼田野遍是密仄的新绿, 今年看来能有个好收成。磨坊水车与一座座的小城堡点缀着绵延的田地和草场, 丰茂优美的田园风光环抱着主城布鲁格斯, 一路绵延至海岸。布鲁格斯港口与丘陵顶的堡垒两相遥望, 平静深邃的水湾中挤满了顺风而来的大小帆船, 每天都有水手因或大或小的争执斗殴掉落栈桥。
距离仲夏正日还有数天,节庆的气氛却已顺着悠悠海风吹遍了布鲁格斯的每个角落。
诅咒事件后续对主城的一番肃清过后,不论是堡垒中的士兵还是外城的渔夫都迫切需要一个由头放声大笑、痛饮美酒。
对于无需担忧明日是否吃得到面包的那一部分布鲁格斯居民而言, 仲夏这个字眼还有另一层意义:每年统治科林西亚的领主大人都会敞开主城堡垒的大门,欢迎任何戴着面具的人参加仲夏夜舞会。购置足以让卫兵放行的面具与服装固然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但仲夏的假面舞会依然是市民们参与贵族社交界为数不多的机会。而敢于放蒙面的宾客进入腹地的勇气, 也是历代科林西亚公爵对领国强大自信的象徽。
至于在面具遮掩之下传出的风流韵事,更是经年累月地叠加, 成了酒馆和街头吟游诗人们手里的最佳素材。
仿佛意在驱散诅咒事件遗留的不安,今年的舞会尤为声势浩大。从公国南部送来的鲜花一车车地送进城中, 只要放进封有咒文的花瓶便不会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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