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埙找出来”,皇帝厉声吩咐下,周守恩忙从姜烟雨的那堆物事里寻出了一只紫砂陶埙,奉与圣上。
形制虽古朴无奇,但细看做工极其精美,绝不是燕宫里一小小花房宫女所能拥有的。皇帝再看那埙身的飞鸾纹样,唇际冷笑愈浓,燕昭文太子,姓慕名言,雅字景鸾。
难怪西苑花房那夜,她宁可抗命也不肯叫他瞧见这埙,难怪后来她不肯再为他吹埙,一切原来都是因这缘故,可他却还以为她是因与他一起心中欢喜,而不愿再作悲声。
其实是欢喜的,她当然真心欢喜,欢喜有机会接近他、刺杀他,欢喜他这启朝皇帝竟如此愚蠢,一步步亲手容一刺客成为他枕边人。那时她在西苑花房无机会杀他,自是人如孤魂一般,迷茫困苦,埙声也死气沉沉,可到他身边后,她每日里都在计划如何杀他,遂不再迷茫孤苦,心中燃起了复仇的希望,人也因此有了生机,他却还以为那是她的情意,他竟信她那句“仰慕圣上”,信她说要“至死相随”,一直信到他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皇帝心中冷笑连连,不知是在笑她演得好戏,还是在笑自己的可悲与愚蠢。他扼着她的脖颈,将她仰面按倒在榻上,倾身向她,嗓音幽沉得骇人,“为你自己?还是为那死去的昭文太子?”
慕烟咬牙不语,只见皇帝眸底幽冷的笑意如薄冰碎裂开来,一字字如冰凌剐刺向她的心,“慕言那个一无是处、软弱无能的废物,也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看来你也同他一样愚不可及。”
慕烟无法忍受皇兄被人侮辱,何况正侮辱皇兄的还是害死皇兄的人。她知自己今夜已是必死无疑,将死之际也无所顾虑,就将这些时日皇帝加诸与她的屈辱和恐惧,全抛掷在对皇帝的杀兄之恨中,张口骂道:“你这个杀兄夺位的卑鄙小人,有何资格评判燕太子!燕太子是天下第一的正人君子,而你阴险无耻、下流好色,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他是云端上的明月,你呢,你是地里的烂泥……”
少女痛快淋漓的怒恨斥骂,厉声回荡在深广的御殿里,听得殿内周守恩、季远等人心惊肉跳,个个都将头垂得极低,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骂声未竟,猝然加剧的疼痛令慕烟陡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呼吸难继之时,她眼前眩起惨烈的白光。忐忑侍在一旁的周守恩,见圣上扼着少女脖颈的手,一分一分加重力道,只觉眼前情景就似圣上九岁时扼死小狼,姜烟雨今夜就要这般死在圣上手里时,却见圣上在姜烟雨被扼制地快要窒息死去时,又缓缓松开了手。
圣上额上青筋迸起,松开的手难抑地微微颤抖着时,却又近乎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姜烟雨纤细的脖颈。诡异的平静比狂暴的怒火更使周守恩胆战心惊,他正提心吊胆,听圣上淡声吩咐道:“都下去。”
此刻伴君已是世间最大的煎熬折磨,诸侍闻令如逢大赦,忙不迭垂首退出清晏殿,周守恩退走在最后,在亲手关上沉重的殿门时,见殿内屏风前的连枝灯树影如枝蔓缠结的罗网樊笼,阴沉沉地将圣上与姜烟雨俱罩在其中。
“你这般为他,他知道吗?”皇帝一手轻抚着少女脖颈被他扼出的青痕,淡淡的笑音透着凉凉的讥讽,“你对他来说算什么,愚忠的奴仆,还就只是个暖床的婢女?”
贪色下流之人、为权位谋害亲兄之人,如何能懂得她与皇兄之间亲情的可贵。慕烟虽已是皇帝阶下囚,但心内仍深深蔑视其为人,冷望着皇帝的目光尽是讥寒的鄙薄,“我与燕太子之间,岂是你这龌龊小人所能明白的。”
皇帝不怒反笑,“不明白又如何,燕太子早已死在水里,而你,也无法为他报仇。可怜他一朝太子,如今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未能成功刺杀皇帝固然可恨,可是今夜就此死去,能弃了这残絮般的一生,能与皇兄黄泉相会,也算是个解脱。慕烟冷冷道:“燕太子并不孤独,我会下去陪着他,我与他之间真心爱护,纵走在黄泉路上也不觉凄冷,而你能苟活一条性命又如何,你阴狠无情,至死都不会得到他人真心相待,燕太子虽已不在人世,可我真心爱他,世间也还有许多人怀念他,他活在很多人的心中,而你活着也像是死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才是真正的可怜!”
似是碎裂的刀片在戳刺着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皇帝只觉嗓子眼里都漫浸着腥黏的血气,他如受锥心之痛,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深浓,慢条斯理地揭开她身上的薄毯,用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躯体,微笑着道:“朕生来就是孤家寡人,有何可惧。”
慕烟宁被千刀万剐而死,也不愿受此侮辱死去,就要咬舌自尽时,却被皇帝一手捏住下颌。皇帝漾着笑意的双眸空洞地映着她,幽漆如深海将人吞噬其中,“黄泉相会,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你若死了,朕即刻就叫人掘了燕太子的坟,将他遗体曝晒鞭打,在启朝的每一座城池游街示众。朕会命天下所有道士摆阵做法,驱散他的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炼狱永受折磨。那些收殓他遗体、给他立坟祭祀的愚民,那些在心里怀念他的人,朕会一一都杀干净,你若敢死,朕即刻就做这样的事。”
见少女闻言绝望地瞪大了双眼,原坚定的死志被陡然从天而降的重压碾得破碎,无尽的痛苦与愤恨在她眸中如海水将她淹没,皇帝心头却没有半分快意,那痛楚绝望的海水仿佛也流着剧毒,深深地淹没了他,刺痛的毒素流浸在他的血液里,淌遍他四肢百骸,令他的心浸满了毒汁。
他将她身上残留的衣物扯去,就似在撕扯她的面具,从上元夜相遇以来一直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她用来欺骗他、编织了一场虚假梦境的美丽面具。他们终于都赤诚相见时,却是那样的丑陋,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只有互相的憎恨,欲置对方于死地而不能的绝望与折磨。她叫他如何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就通通施还给她,一分都不少。
近丑初时,夜静到了极处,屏风前暴烈的狰狞与绝望渐渐沉入了渊下,阴冷的死寂中,唯能听得殿角偶尔的铜漏滴水声,皇帝冷眼看着落凝在凌乱褥毯上的刺眼红痕,嘲讽地道:“怎么,你是没来得及向燕太子献身,还是纵自荐枕席,燕太子也不屑幸你一个小小宫女,你所谓的忠贞,全是你一厢情愿?”
犹被束绑在身后的双腕,在狂风暴雨般的折磨下,痛得似乎摧折,然这痛楚与身下相比却是轻微,那仿佛将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剧痛,那来回无止尽的磋磨,才真如人间炼狱,不仅令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也将她的尊严一分分磋磨成齑粉。身体每一寸都似遭过凌迟,使不上半点力气,慕烟虚弱到嗓音几乎轻不可闻,但言辞犹似利刃狠狠刺向对方,“一厢情愿,是在说你自己吗?”
皇帝却是大笑起来。清晏殿外,周守恩已在夜色中忐忑侍等许久,听到殿内突然传来圣上的笑声,愈发心惊难安时,忽听圣上传他入内,连忙推门躬身快步入殿。
见屏风小榻前的地上散落着女子亵衣等,近前的周守恩连忙将眼垂低。他眼角余光处,见圣上边从榻上起身,边慢慢披穿着寝衣,圣上身后的小榻上,少女伏着的身形一动不动,漆黑长发凌乱如水草披散在她的肩背上,使她像是从水里捞出的溺水之人,奄奄一息。
周守恩不由疑心姜烟雨是否已经死去时,转念又想,姜烟雨如这会儿已经死亡,对她自己倒是解脱,若还活着,依圣上怒火,令她受十大酷刑恐也难泄心中之恨,她必是生不如死。
周守恩边暗暗想着,边近前恭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缓系着衣带,瞥看榻上少女的眸光,轻蔑如看路边的野草,“这种卑贱女子,如何能留在这里,脏了朕的御殿。”
周守恩“是”一声,又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周守恩以为少女有九成将要承受千刀万剐之类的酷刑,剩下那一成是圣上若破天荒地宽宏些,也要将她绞死或是毒杀,然而却听圣上冷嗤道:“将她扔到后宫去,卑贱之人,到死都只配做个采女。”
第28章
因皇帝下令封锁消息,宫女姜烟雨行刺一事,知者仅周守恩、季远等寥寥数人,于是在帝宫之外的人看来,就只是一夜过后,圣上后宫多了名采女罢了。
一宫女承幸受封采女,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只是件芝麻小事,但在启朝后宫,却是有些不寻常,因圣上后宫全是登基选秀时的“老人”,从那之后几年下来,圣上后宫再未新进过女子,犹如一潭死水,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实是圣上这几年的第一个“新人”,纵她出身卑微,只似是枚砂砾,落在死水般的后宫里,也惹起了一阵涟漪。
不过这涟漪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因后宫妃嫔们暗中关注多日后,见圣上不仅仅是不宠爱这名新人,在封其为采女后就再未召幸过,还甚至似乎是有些厌恶这新人,将其扔到后宫最偏僻冷清的幽兰轩,责令闭门思过。
圣上对姜烟雨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这姜烟雨也未能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刚承幸就惹得圣上不快,这一生大抵要老死在采女的位份上,无福再伺候圣上了。后宫妃嫔们如此心想时,皆认为弘福殿失火那夜的事也不必再多想深想,都在心中看轻姜采女。
采女之事如是微风,在后宫略掀涟漪就被众人搁在脑后,转眼时间过去七八日,时节也已是晚春近夏,白日里骄阳越发炽热,漾着花香的空气镇日浮着燥意,各宫冰盘风轮等物都已用了起来。
这日永寿宫中,内官摇转风轮,宫女轻轻打扇,太后在习习凉风中边用着一碗冰蜜拌甜瓜,边问皇帝道:“那姜采女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怎么到今日还在闭门思过。”
太后凤座下首,萧珏持匙的手悄停在碗畔,他微抬眸看向对面的皇叔,见皇叔神色淡淡地回答道:“她打碎了儿臣的琉璃樽。”
太后闻言笑道:“哀家还当是为什么厉害的事,原来就只是为这个,一个琉璃樽有何要紧,大启如今已广富四海,皇帝难道还缺几个琉璃器物使吗?!”
萧珏正犹豫是否要附和皇祖母的话,为姜烟雨美言几句,请皇叔宽恕她时,就听皇叔再说道:“是儿臣素日使惯最为钟爱的,纵工匠能再做出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原先那个了。”说话时神色虽淡,眉宇却似微拢冷霜。
太后仍是笑道:“再怎么钟爱,也就只是件器物,比不上人,皇帝你该在意的不是什么琉璃樽,而是子嗣。姜采女既是你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想必你心里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既如此,就当给她几分恩宠,好让她早些为你诞下子嗣。”
皇帝持着银匙,慢搅得碗中碎冰浮沉,唇际微衔笑意,“她出身卑贱,不配为皇家诞育子嗣。”
薄瓷碗壁的缠枝蔓草纹,仿佛隐秘地生长缠结在他心底,萧珏垂眼看着碗中渐渐融化的碎冰,耳边仿佛是那日群芳林中,她坚定地说要至死侍奉陛下,又仿佛是清晏殿里,皇叔说要与她赌书泼茶。既是两心相悦,为何皇叔要如此轻贱她,被禁足在幽兰轩中的她,依然对皇叔至死不渝吗?
融化的碎冰和着碗中蜂蜜稠重地似乎淌不动,萧珏暗自心境沉郁复杂,听皇祖母和蔼地对皇叔道:“你嫌姜采女出身卑贱,不配做皇子公主的母亲,可后宫多的是高门出身的妃嫔,也不见你经常召幸。你今年二十三了,寻常子弟在你这年纪早当爹了,你是天子,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着,在子嗣事上更该上心些。”
皇帝颔首道“是”,“是儿臣从前为朝事疏忽了,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儿臣定在子嗣事上多上心,好让母后早日含饴弄孙。”
就从此日起,淡待后宫数年的圣上,似对众妃嫔多了几分热切。从前那几年,妃嫔们自在后宫相伴度日,圣上总独来独往的,而从今年春夏之交起,圣上开始时不时召妃嫔伴驾,且是雨露均沾,今日召此妃陪膳,明日召彼嫔游园,好似轮转下来,后宫无论位份高低,人人都能得到这份恩典,只除了那个被幽禁在幽兰轩的姜采女。
这一日,正是敏妃陪侍圣上用膳。夜幕降临后,她亲自布菜,万般温柔体贴地陪伴圣上用着晚膳时,听到殿外滚响了几声雷鸣后,就有风雨声呼啸而起,不由心中窃喜。
宫人将用完的御膳撤下后,圣上拿起了一卷书,坐到了屏风前的小榻上。敏妃守等了片时,仍等不到圣上开口留她过夜,只能依依走至圣上身边,娇声主动求请道:“陛下,臣妾今晚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外头风雨这样大,臣妾若是冒雨回宫,或会着凉的。”
圣上掀了一页书,虽未抬眼看她,但语气还算温和,“坐轿回去就是,若还怕着凉,披件披风。”
敏妃虽因出身独孤氏、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在初入宫时就位居三妃,可却是个空架子,坐了几年妃位,仍如守活寡般,难得圣上近来对后宫热切不少,她也跟着沾光能常至御前,如若不抓住这机会快些邀得圣宠、怀有龙种,谁知道下一次圣上亲近后宫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仪妃、纯妃等人先抓住这机会、怀孕生下皇子,到时候就是太后娘娘偏袒她,她一无所出之人,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也是困难重重。
心中的忧虑与焦躁压过了敏妃素日对圣上的畏怯,她屈身坐在小榻脚踏处,一手柔柔地牵着圣上衣角,美目盈盈地仰看向圣上,双颊浮起羞涩的红晕,“臣妾……臣妾欺君了,臣妾其实不是怕着凉,臣妾就只是想留在这里,陪伴陛下、伺候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卷移到她面上,问:“为何?”
敏妃双颊羞红更浓,“自是因为……因为臣妾爱慕圣上。”她微微一顿,眸光越发含情脉脉,“臣妾早就爱慕圣上,从还在魏博时就是,臣妾尚是不知事的小女孩时,就在心里喜欢圣上,喜欢……表兄……”
敏妃是为能给自己争取怀有龙种的机会,而将心一横,大胆唤圣上为“表兄”,然心中实是忐忑。但她在忐忑唤了这一声“表兄”后,见圣上非但没有嫌她娇缠或是越矩,眸中薄淡的笑意在灯火映漾下还似竟渐深浓。
敏妃见状,如何不心中欢喜,就越发大胆起来,柔软的身躯几乎要靠在圣上身上,声亦娇柔得似能滴出水来,“表兄,就让臣妾伺候您吧。”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来得迅猛,幽兰轩地方狭小偏僻,雨下急了庭院来不及排水,阶下白茫茫一片积水越来越高,几有要淹至室内的风险。然而幽兰轩的掌事太监郑吉,这会儿也无暇去管积水,他在雷电交加的夜色里候守在房门前,见宫女茉枝出来,立即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情形很不好,主子烧得越发厉害了,浑身滚烫,似都没知觉了”,茉枝忧虑地看着郑吉道,“郑公公,主子身子本就孱弱,是熬不住的,这样下去,若不请太医来用药,恐怕……”
话未说完,茉枝就不由默默咽声。姜采女本就只是宫女出身,又不知因何事惹怒了圣上,一直被关在这里,说是主子,处境却比他们这些人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们这些奴婢行动自由,在后宫既是草芥般的存在,又因惹怒圣上尚是被幽禁的戴罪之身,如何能请得来太医。
可若由着姜采女这般病重、甚至病死,茉枝又于心不忍。她原是敏妃娘娘宫中的粗使宫女,一次在擦洗花瓶时,不小心将几滴水点子洒在了敏妃娘娘的罗裙上,被掌嘴赶出了延熹宫,来幽兰轩这等偏僻之地做洒扫宫女,在姜采女被分住到这里后,就成了姜采女的侍女。
幽兰轩通共就四名宫人,除掌事太监郑吉与她外,就只两个粗使小太监。也许在旁人看来,敏妃娘娘的延熹宫是好去处,做姜采女的侍女是坏差事,但真要茉枝来选,她宁可留在幽兰轩。敏妃娘娘御下严苛、责罚也重,她在延熹宫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事被惩戒,而姜采女莫说责罚她,就对她没有任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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