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街市热闹,各家百戏乐舞摊子连在一处,人声鼎沸,笙歌不绝。街拐角处一胡伎摊前,不仅数名外邦伎人正围着篝火弹琴跳舞,打赏的路人也因被欢乐气氛感染,不自觉加入其中,同载歌载舞。
热闹的欢声像是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四周,将更多的人裹进这欢乐的声浪中,慕烟望着男女老少歌舞的身影,望着人潮中心燃烧的烈火,望着春夜里飞蛾正不惧烈焰地扑飞向心中的光明,用燃烧自我的死亡与今夜的喧闹盛大一同起舞。
一步一步,慕烟不禁越发走近人群,亦随乐声舞了起来。肢腰款摆、裙裳飘扬间,仿佛是她九岁前在燕宫最华美的春云台上起舞,又仿佛是在那之后,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她在牢笼的四方天幕下,一夜又一夜疯魔般独自旋转舞步。
眼角余光处燃烧的火光,似是她将死在地牢里时,皇兄执炬而来的明光,又似是她在奔赴白澜江欲与皇兄共死的路上被启军所擒,夜幕下远处水流泠泠泛着的波光。又也许都不是,那是从她出生起就在冷漠注视的漫天星子,她是谁,慕烟,姜烟雨,抑或就只是被弃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她为何出生,又为何活了这一十六年。若一个人无法自由选择出生与否,无法自由选择所能拥有的爱与温暖,那么能够自由地选择因何死亡、何时死亡,是否是上苍对她的怜爱?转啊舞啊,万千思绪似随她在颠倒旋转,仿佛这世间也在与她一同倾倒。
灼灼火光映照中,少女飘扬的舞裙仿佛是在热烈地燃烧,她舞步急旋,舞姿如飞,竟在黑夜里似比火光还要耀眼,将周围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像是蝶,是困在夜茧里的蝴蝶在火中飞舞,她鬓边花簪上的赤色杜鹃,红得像在滴血,随她舞步颤摇欲落时又似是燃烧着的火焰,似乎落到何处,何处就会燃起烈焰,随她舞步飞扬,这红尘万丈都会陷入火海之中。
似在破茧而出,在挣脱束缚燃烧时迸发出惊人的美丽,周守恩从前就知姜烟雨生得好,但生得好的女子宫中多的是,他也未觉姜烟雨有何特别,可这时却感觉到她似有一种无人可及的魅力。周守恩暗在心中咋舌,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至身前圣上面上,见烈烈火光正在圣上眸中燃烧。
越发旋急的舞步中,少女似体力难支,就要倾倒时,圣上大步近前,扶揽住她半边身子。少女就势靠在圣上怀中,面上犹因急舞泛着桃花色红晕,眸光亦漾着流转的火光,她微微喘气如兰,仰面朝圣上展颜而笑时,竟似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丽,似蝴蝶终从茧中飞出,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夜色中展开了绚烂的双翼。
一旁周守恩只觉少女这会儿如是饮酒之人,似是有些醉了时,又见圣上动情地凝看着少女,火光中亦眸色如醉,想这二位是虽未饮酒,情已醉人了。
从繁华街头到在酒楼一角落座,这二位似还醉意未消。当不远处有真吃多了酒的狂徒,大声议论起关于圣上的种种流言,说圣上迄今未有子嗣是因身体有隐疾,使得他们这些侍奴个个后背都在冒冷汗时,坐在圣上对面的少女,却一手托腮,眸光流漾如星地望着圣上,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守恩见圣上本来微有羞恼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仍似醉酒般笑靥如花,眉眼间也浮起笑意,语气无奈地道:“不是这样,朕……”圣上微一顿,一手越过桌面攥握住少女的手,轻声说道:“朕只是慎重些。”
真不似流言所说体有隐疾,皇帝迄今未有子嗣,只是因他在孩子的事上的确慎重。虽然作为一朝天子,应只想着多有子嗣就好,但皇帝在孩子的事上另有一番执拗心意,总认为孩子应当自出生起就得到父母真实的珍爱,而不是虚假的、可笑的。
皇帝未曾得到过真实的父母之爱。他的生母深深憎恨他,从怀有他时就想方设法要除去他,甚至不惜拼却她自己的性命,在无法成功后便日夜诅咒他无法降临人世。他的生父亦痛恨他,因他的存在使生母难产离世,生父恨他夺去了此生挚爱的性命,内心对他唯有冰冷的憎恶。他的养母亦恨毒了他,她在人前不得不将他视作亲子百般宠爱,然而那每一句疼爱的言语后都淬着怨恨的毒汁。他们皆恨他,他们皆希望他从来就不存在于世。
他们既不爱他,皇帝自年幼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爱自己,许多事上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在日常衣食上也总是挑剔不已,令魏博二公子纨绔骄奢的名声十分响亮。他已是竭力爱自己,可心却像是一只到处开裂的破瓮,无论这些年他如何用自爱去填,倒进去的水总会流出,瓮总是空虚,甚至即使他已得到了皇位,这瓮却似连天下都无法填满。
何时心意欢喜充盈,在她与他两心相悦之时,皇帝不禁紧握住她的手,想若是她,他不必慎重,因他与她若有孩子,那孩子定会得到父母真心的疼爱。
酒楼大堂的戏台上,正有伶人咿呀弹唱,一句“旦夕不相离,比翼若飞鸾”婉转缠绵着楼内飘逸的醇郁酒香,令人虽未饮酒,心却越发醺醺欲醉,皇帝凝看着少女道:“那日朕有听到你和韫玉说话,你说至死都不离开朕,是真的吗?”
少女嫣然颔首,“陛下若死了,我也不活了”,酒楼灯火落在她眸中,她眼波流转如揉碎了漫天星光,“我与陛下生死相随。”
第26章
亥正时,清晏殿灯火通明,周守恩见圣上沐浴更衣后,就走到御案旁,含笑凝看着案上铺洒的几张芙蓉洒金笺。似在思量也似心里已有决断,片刻后,圣上提起御笔,在其中一张笺的“俪”字上的画了一个圈,说道:“这是她的封号。”
因早就觉得姜烟雨该入圣上后宫,今晚又见这二位情意醉人,周守恩对圣上此刻这句话半点不觉意外,恭声“是”了一声,又陪着笑请示圣意道:“司宫台安排居所用度等需遵着位份,还请陛下示明。”
一般宫女出身的女子,初次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级的采女,但圣上对姜烟雨宠眷优渥,姜烟雨可能会被封为宝林甚至才人。周守恩已在心里暗暗给姜烟雨的位份往上抬了几级,以为不管圣上说出什么位份,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却在听到一个“嫔”字时,犹是心中一颤,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说‘嫔’……”周守恩难掩惊诧之意,想再询问一遍,确认圣上是否真要给姜烟雨仅次于后与妃的九嫔之位时,却见圣上沉吟须臾,又说道:“罢了,还是封为妃位吧。”
周守恩心中腾起惊涛。妃位不是小小的采女、宝林或是才人,若圣上真要令一宫女一步登天为妃子,那这事就绝不只是小小的后宫之事,而会惊动永寿宫的太后,会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圣上虽日常行事有时会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不拘一格些,但在与前朝相关的事上,向来是理智清醒的。圣上这会儿的举动,在周守恩看来,真似是醉酒之人。
周守恩知晓圣上的独断性情,也不敢以内监身份议涉前朝之事,可直接封一宫女为妃之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他已可想见明日消息传出后,大启后宫前朝乃至天下四海,将会是如何物议沸腾。明知不可劝谏,可又委实觉得圣上行事荒唐,周守恩欲言又止,“陛下……”
皇帝知道周守恩想说什么,但他不在意。皇帝是在皇兄驾崩、启朝危急时有了后宫,当年那场选秀纳女并非是他个人私事,而是时势与朝政下的产物,他当时选纳女子的标准也非出自个人喜好更无情意,全是朝堂势力博弈,是皇家对前朝势力的安抚与拔除。也因这缘故,他后宫中的女子俱出自高门,姜烟雨宫女出身已是卑微,他不想她再因位份卑低,在后宫中受人轻视欺负。
一宫女直接封妃,皇帝自然知道此事能掀起多大的波澜,也知自己行事荒诞。可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热烈澎湃在他心头,好似她今夜在篝火旁起舞时将火焰也燃灼在他心头,尽管已回宫许久,那灼灼烈火犹在他心中燃烧着,灼烫着他的血液。
“俪妃”,皇帝喃喃道出她的位份,目光不远处是她留在几上的绣箩,眼前仿佛又是她今日在此低首刺绣的情景,柔暖的春阳透窗拂在她的衣发上,他静静看她,心中之温柔平和此生前所未有,他要这缱绻温柔,伴他一世。
“就封为俪妃”,皇帝决断道,“明日吩咐底下择吉日备吉服,准备封妃事宜。”
“是。”周守恩躬身退下,暗在心中感叹圣上对姜烟雨心意之重。他退走出清晏殿时,正见姜烟雨来到,不自觉朝她低身,略似是在同妃子行礼。虽还未正式册封,但周守恩已在向姜烟雨略尽礼仪,圣宠浩荡,一俪妃之位,或许还非此女此生荣光之巅。
殿门沉沉合拢声中,未待她走至他身前,皇帝已近前将她搂在怀中。是沐浴后淡淡的清香,可却似比世间最醇的酒还能醉人,皇帝今夜滴酒未沾,这会儿却像比生平哪次饮酒都醉得厉害,身心醺醺然如在云端,好像他不是等了她这一时半刻,而是从生来就在等她,在他还是一个孤独别扭的孩子时。
滟滟灯火流光淌映着殿内重重锦绣轻纱,熠熠闪烁的暧昧浮红令御殿竟有几分似是洞房,皇帝情难自禁,边轻吻着她的脸颊,边揽着她往殿内深处走时,她一手柔柔揪住他衣角,垂眼说道:“不…不要到里面……我怕黑……”
她微仰起头看他,流滟灯火若珠光在她眸中流转,“就在这里,在这里好不好?”
皇帝自然怜她,就与她停在屏风小榻处。不似寝殿深处幽暗,此处屏风两侧置有十六连枝鎏金灯树,照得这一方小榻明亮如白日时,也令她娇美的面容、酡红的羞色与脉脉流情的盈盈眼波,清晰地映在他的眸中。皇帝再难自抑,在如轻纱拂拢的灯火下,拥她倒在这温柔乡中。
极力忍耐之时,慕烟趁皇帝流连于她颈畔,悄悄腾出一只手,探向榻边几上的绣箩,将藏在箩中的细长绣针取在手中。已被敞解的衣裙下,陌腹系带也已被扯松,慕烟再尽力忍耐,也抑不住满心的厌恶恐惧,忍不住浑身颤抖,况有只可怕的手还在向下,轻捉了她的小衣。
慕烟不堪再受辱,就要将针刺入皇帝的颈□□时,皇帝却从她颈畔处微抬首,轻抚着她颤栗的肩头问:“是怕痛吗?”皇帝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落下暖烫的吻息,“莫怕,朕疼你,朕会轻些。”
慕烟为让皇帝低头,一手主动搂住皇帝的脖颈,似不畏惧疼痛,邀请般的令皇帝低身向她。见心中人主动邀欢,皇帝自然难耐情动,随她勾缠低身,慕烟在皇帝再次伏首在她身上时,抬手就将长针狠狠刺向皇帝颅颈后。
因怕一击不中,慕烟这一刺,拼尽了全部力气,只可恨她未能将针全然刺没入皇帝哑门穴中,才刺一半,皇帝即已因刺痛猝然起身。慕烟没可能再绕手到皇帝颈后将余针推刺进皇帝身体,但见皇帝似尚怔忡,便抓住最后的时机,迅速抽出绣箩中的剪刀,将尖利的刀刃对准衣衫大敞的皇帝,朝他心口用力扎去。
正沉醉迷情时,皇帝忽觉脑后剧痛,他猛地坐起,摸抽出脑后长针,见针头冷利地泛着血光,明明理智似乎已经清醒,可却被多日来醉人的情意绞缠得无法清晰时,见榻上少女抄起剪刀就对准他心口用力扎来,素来娇怯动人的双眸里蕴满冰冷而又炽烈的杀机与仇恨,只觉有凛冽冰水从头泼下,整个人像陡然失足,从云端之上掉进彻骨严寒的冰渊中。
身体烫热犹存,而心却像已凝结了千年寒冰。皇帝眸中腾起沉痛的怒火,唇际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他不做闪避,在刀刃即将刺进心口的一瞬间,捉拧住她的手腕,令她因吃痛失力地丢下剪刀,将她按倒在小榻上。她两手被他扭扣在背后,身子被压在榻上纠缠的衣裳与锦毯里,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回头仇恨地瞪视他,深浸着厌恶与痛恨的目光仿佛是淬毒的利刃,恨不得在他身上戳无数个血窟窿。
熟悉的面容,却是陌生至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皇帝怆然冷笑一声,似是他喉咙中发出的,又似是来自心底,荒凉的嘲弄回荡在空荡荡的心谷,回音如是自嘲,琉璃般璀璨发亮的美梦骤然碎裂后,每一道尖利的碎片都冰冷地回刺向他心中的血肉,千刀万剐,原是如此。
深夜子初,周守恩匆匆引御医季远进入清晏殿。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未来的俪妃娘娘就成了女刺客,周守恩极度震惊之余,也极为后怕,若今夜姜烟雨真的得手……周守恩甚至连想都不敢深想,单稍微思考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就骇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御医季远尚不明内里,只是奉召来此,只以为圣上是夜间身体不适。入殿后,他见他曾诊治过的那名宫女,这会正被两手反绑在屏风前的小榻上,紧紧缠缚她双腕的是一道女子轻纱披帛,披帛的另一端,缠系着榻首一角,她似乎衣衫不整,尽管身上被盖了一条薄毯,仍隐约可见赤着的肩头和玉足。
季远眸光一瞥即慌忙垂落,不敢多看。小榻前,圣上寝衣领口微敞,衣带松松系着,季远早觉圣上与这宫女关系不寻常,见这情景似乎风月旖旎,又见圣上好端端的、身上似无伤处、面上亦无病色,虽不明内情但也不认为今夜有何大事,直到他在行礼后诊视时,望见了圣上颈后的针刺伤口。
“此……此处为哑门穴……”季远骇得脸色发白,嗓音颤抖,“若是针刺极深,可使人心跳骤停,当场死亡。”
圣上如何会伤到这里?是何人有弑君之心?又能险些得手?当知“凶器”是一根极为细长的绣花针时,季远满心惊震的疑惑登时指向了榻上被绑着的少女,但他自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在回禀圣上后,就只恪守本职,低着头为圣上清洗处理伤处。
幸而针刺不深、幸而针尖无毒,若今夜圣上真有个好歹,大启朝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季远暗暗忐忑思量时,见有内官宫女捧着盘匣等匆匆步入,向圣上叩禀道:“奴婢等从姜烟雨房中搜到这些。”
因圣上起身,季远就垂手退侍在一旁。他看圣上从那些物事里拿起了一本《针灸图经》,似日常捧看闲书随手翻看了几页后,轻轻笑了一声。
是轻徐的一声笑,似只是闲暇日常时听看到某件有趣之事而不由发笑,可却令殿内之人俱感心惊胆寒,只除了榻上那名少女,她已是只能任人宰割,可眸中犹燃烧着炽烈的恨火,那样深重如海的恨意,亦令人感到心惊。
随手将书丢下,圣上唇际衔着笑意,缓踱步至小榻前,一手扼上了少女纤细的脖颈。
第27章
手下脖颈纤细柔弱,似乎无需过多用力,只要轻轻一扼就会断折,可这般柔弱无害的身躯,却极会做戏,藏着那样狠毒的心肠,皇帝唇际冷笑讥寒,扣着她脖颈的手一分分收紧,“是谁派你来的?”
虽是在冷声逼问,但皇帝心中已有怀疑对象,他怀疑姜烟雨是否是永寿宫那位的细作,他与姜烟雨“巧遇”至今,是否都是永寿宫一手安排,而若如此,曾向他讨要姜烟雨的萧珏,在此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皇帝心中寒意森森,见少女被他扼得脸色苍白时,双颊却蕴起病态疯狂的潮红,嗓音愤恨,“没有人派我来,我是为我自己要杀你!”
他与她相识至今不知说了多少句话,却或许只有此刻这句,才是她对他唯一的真心话。皇帝心头冷嘲不已时,忽想起她曾是前燕宫人,因启宫中有不少前燕宫人、她在前燕宫中时也只是个小小的花房宫女,皇帝从前未把她这身份放在心上,而今想起他与她初遇是因乐声,而前燕昭文太子精通音律,皇帝心头如被雪刃猝然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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