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悟。”夏油杰侧首看向身旁的五条悟,“你看上去有些不专心。”
咒灵被漂亮地祓除了, 但五条悟兴致缺缺,今天异常的沉默。
“没什么。”五条悟低头整了整脖子上的蓝色围巾, “回去吧。”
在辅助监督的车上, 五条悟百般无聊地靠在车窗旁, 无神的苍蓝之瞳望着外头不断向身后飞去的万千灯火,强大的大脑不断在他眼前回放着周末看到的那一幕, 企图为他找到心中那丝异样的源头所在。
那天, 他已经排到了大摆锤队伍的队头, 就在他即将走上高台的时候, 突然间, 全身寒毛竖起, 被墨镜过滤的光线背后, 大片的纯色斑纹从他的身后扩散开来,瞬间照亮了整个游乐园。
却又在下一秒, 如同断了电的电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眼在顷刻间收集了所有情报, 半径五公里范围内,大大小小的咒灵仿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天灾一样, 宛如野兽退潮, 疯狂地向外奔袭而去。
上到空中飞的, 下到地上跑的, 无一例外。
所幸游乐园本是个欢乐的地方, 而在南的周围,咒灵的数量几近为零。
他毫不犹豫地折返, 逆着人流往回跑去,然而等他回到原地,看到的,却是紧闭着双眼的黑发少女。
她就那么靠在轮椅上,头无力地向侧面倒去,悄无声息,仿佛断了线的精致傀儡。
那一瞬间,五条悟几乎以为她已经不在了。
等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重新睁开,等到胸口的心脏重新平缓,他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已经松懈成了这样。
最初,他还能冷眼旁观,用嬉笑的面容隐藏内心的警惕。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南身上的秘密、她是否刻意为之、能够净化咒力的力量本质是不是与咒力完全相反、这股力量能否被挪移、是否可以模拟出产生这种力量的生理结构……
不说“创造没有咒灵的世界”这样伟大的命题,单单是发现这样的存在,研究这样的存在,就已经足够让咒术师的历史向前迈出一大步。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一切。
什么咒力、咒灵、生得术式……只要踏入那个家门,所有咒术师的概念都不复存在。
仿佛是两个世界,外头是肮脏的恶意与诅咒,里头却只有沁人心脾的甜香与温暖。
而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睁开眼,一切触手可及。
在这个狡诈而又冰冷的世界里,他可以沐浴在鲜血淋漓的诅咒中,战斗,祓除,战斗,祓除……循环往复,仿佛陷入没有尽头的迷宫。
他以为自己根本无所谓,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这就是五条悟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世界是他的乐园,所谓杀戮、祓除,不过是一个个闯关游戏。
可偏偏,心头上多了块小小的天地。
干净,美好,是迷宫里照在他身上的光,寻着这束光,他找到了出口,找到了能够让他毫无防备地闭眼歇息的苍茂大树。
渐渐的,好像成为了理所当然。
他是在意的。
所以才会费劲心思地把她藏起来,藏在谁都不能觊觎的角落,不能忍受任何可疑的视线投在她的身上。
回家之前,他总会洗干净身上的血污,就算是再小的伤口也要死死盯着硝子为他治疗如初,不留任何痕迹。
不能让她察觉,不能让她看到,也不能让她被看到。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切污秽,都在他身前止步。
不可能再冒犯一寸。
他是五条悟。
他做得到。
但大树,会一直在吗?
“啊,请在前面停一下。”夏油杰突然伸手叫住辅助监督。
五条悟回过头,“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夏油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下车,“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吗?硝子定了位置。好了,快下来!”
不情不愿地被夏油杰从车上拽下来,五条悟刚一走进居酒屋,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脑子疼。
“为什么是在这种地方?”五条悟无语。
“别问我。”夏油杰摊手。
掌控着地点选择权的少女已经等候多时了。
“咦?这不是我们的寿星嘛,怎么愁眉苦脸的。”硝子晃了晃手上的酒杯,“有什么忧愁不如来跟姐姐说一说?”
“……竟然就已经喝上了。”夏油杰扶额。
五条悟毫不犹豫地转身。
“且慢!”夏油杰赶忙拉住五条悟,“毕竟是硝子的一片心意嘛,至少也一起坐一坐,对吧?”
五分钟后,五条悟单手托腮,一脸不耐烦,“这算哪门子生日啊。”
两位同期已经开始举杯痛饮了。
“这位小弟是还没长大吗?”硝子面不改色地一杯下肚,“好啦,给你点了甜品,就别闹脾气了吧。”
“就是呀,悟,开心起来。”夏油杰拍拍五条悟的肩膀。
“谁闹脾气了。”五条悟一边不爽一边把刚刚上桌的不知名丸子塞进嘴里,“怎么想都是你们有问题吧。”
当时就应该阻止他!
费劲千辛万苦把五条悟从马路中央拉回街边的夏油杰和硝子痛心疾首。
“啊,天在转哦!杰!你看到了吗!”
努力扛着五条悟另一边的硝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家伙酒量这么差!”
酒酿丸子甚至都不算是酒!
夏油杰也有些玄乎了,“总而言之,先在这里等会儿吧……啊!等等!悟!”
五条悟扶着一旁的电线杆,甩了甩头,企图让自己清醒点,“我才不要去学校呢~我要回家~回家~~”
说话带着“~”的男生真是太可怕了。硝子揉了揉太阳穴。
等同样不太清醒的两位同期反应过来,抬头看去的时候,五条悟已经没影了。
夏油杰叹了口气。
“悟,没事吧。”
“笨蛋都活得长久,别管他了。”
终于把钥匙插进门锁,五条悟推开家门,发现大厅里灯火通明。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南!”五条悟潇洒地旋转半周,一下坐倒在玄关阶上,墨镜和围巾被他随手丢在鞋柜旁,一双大长腿大大咧咧地岔开,整个人四仰八叉,“南!”
楼上发出一声咚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接连碰在了一起。
五条悟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很快,南慌里慌张地下了楼,操纵着轮椅穿过大厅,面色尴尬,“五条君?!你怎么回来了?”
说完她先是快速地朝旁边看了一眼,但当注意到五条悟半天没回应之后,又马上担忧地上前,“五条君?没事吧?”
谁知下一秒,刚刚还躺尸的五条悟突然以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地上一跃而起,整个人压在了南身上。
“抓~到~你~了!”
南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用手抵住五条悟的肩膀,“怎么了?突然这样。”
“嗯呼呼……”五条悟用脑袋在南的脖颈间蹭了蹭,乱翘的白发刺得南痒痒,让她不由地笑了一下,但紧接着五条悟又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再把你抓回来。”
南身体突然一僵。
“……你在说什么呢?”南不自然地干笑。
但下一秒五条悟又突然直起身子,歪歪扭扭地直冲客厅沙发而去。
“我好困啊……南!”
“呀!还没脱鞋呢!”南操纵着轮椅追在身后。
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正静静地摆在沙发背后,但五条悟对此视若无睹。
他只想休息。
等到南气喘吁吁地安置好熟睡的五条悟,为他重新掩好被踢开的毯子,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个症状……似乎是……喝醉了?
但是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啊……南一头雾水,但还是打算先冲一杯蜂蜜水,让五条悟喝下再说。
未成年不能喝酒啊!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并决定等五条悟醒过来,一定要好好说他一顿。
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空气突然从她的周围消失了。
就像是有人伸手穿过了她的胸腔,攥住了她的心脏,肺在瞬间停止了收缩,窒息感像田野里的蝗虫,呼啸而过,在刹那间充满四肢。
水杯跌落,发出一声闷响,橙黄色的蜜水铺洒开来,在灯光下如彩璃一般晶莹剔透。
无人操纵的轮椅瞬间制动,带着惯性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如同被丢下悬崖的洋娃娃,无能为力地坠落在地。
沙发上熟睡的人,翻了个身,呼吸匀称。
他睡得太沉了。
夜深人静,这本就是万物沉睡的时辰,就连城市里最漂亮的霓虹灯,都被关上了灯源。
万籁俱寂。
撕心般的疼痛一阵阵如海浪般涌上大脑,冷汗成股流下,但喉咙却连发出一点声音的能力都没有。
南拼尽全力抬头。
动起来啊……动起来啊……动起来啊!
可恶……为什么……动不起来啊……
陷在被沙发与毛毯包围的温暖中,回到被窝里的家养猫,只有一点不听话的白毛从角落里漏了出来。
明明近在咫尺……我……还没有……
眼前黑了下来。
「……他的力量……」
「……救你……」
什么?
「……那个人……」
五条君?
下一秒,耀眼的白光忽然从南身下炸开!
脸色苍白的少女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双眼紧闭,三角形的白色法阵在她身下形成、旋转,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献祭,而祭品,已经准备到位。
如果五条悟此时清醒过来,一定能马上认出,这个法阵的纹路与珊瑚消失那天他看到的一模一样。
深棕色的厚书缓缓从轮椅的夹层中飞起,在半空悬浮,木制的硬皮封面奋力向外撑开,仿佛被铁链擒住嘴巴的饿狼,疯狂挣扎。
不过顷刻间,空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叮咛,细长的铁链终究应声而碎,白净的书页重获自由,窸窸窣窣地快速翻动,透着混沌的白光从它身上绽放。
厚书即刻转移角度,将书页悄无声息地对准了躺在沙发上的熟睡之人。
“……”
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几秒钟后,厚书合上书页,仿佛失落的孩子,人性化地垂下了书脊,然后在一道白光之后,消失在了原地。
地上的白色三角形阵法收缩,消失。
屋内重新暗了下来。
“辅助监督也要下班啊……”硝子走在路上,人早就清醒了,“这么晚的连公交都没了,得走到啥时候。”
“嘛,非任务的时候也不好打扰他们。”夏油杰笑笑,“不然我们打车吧?”
“我才不要呢,又不是谁都像五条那样拿钱当水洒。”
“哈哈,也是呢。”
就在这时,夏油杰感觉口袋一震,伸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硝子回头,“怎么了?”
夏油杰神情严肃,眼中还有一丝惊愕。
“悟让我们去找他。”
“他该不会是脑子磕在路牙子上了吧。”硝子一脸无聊,转头继续向前走去,“我才不要帮他治这个呢。”
“硝子。”
“……”硝子停下脚步,脸色一变。
“悟……他没有发表情。”
“他打了句号。”
五条悟是被突然涌上来的信息流惊醒的。
就像是毫无防备的人被忽然丢进水里, 潮水淹过口鼻,呼吸通道在一瞬间被侵犯,身体的保护机制无意识地启动。
他猛地翻身坐起, 惊魂未定,“南?”
却没想,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 让他铭记终生。
黑发的少女卧倒在地, 身上沾染着不知名的橙黄色水渍,她皮肤惨白, 仿佛粗糙的白纸, 指尖泛着股清淤之色, 原本红润的嘴唇变得暗沉, 两眼无神地微张, 像失去灵魂的洋娃娃, 被遗弃在街头。
五条悟的心, 就在这一瞬间,凉了。
“南?”他茫然地喊了一声。
咒术师的工作是人命关天的。
自五条悟能够接任务以来, 有太多人曾与他同行,又有太多人离他而去。
鲜血、断肢、碾碎的人体器官、胡乱飞溅的脑浆……人类生命最为丑陋的终点, 在被咒灵诅咒的受害者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他再清楚不过了。
人死了, 会是什么样。
五条悟跪在地板上, 小心翼翼地将南拥入怀中。
怎么会这么冷。
手, 又冻僵了吗?
当夏油杰和硝子赶到的时候, 五条悟正抱着南冰冷的躯体, 坐在门口前的台阶下,冬日夜晚里的狂风如同冰刀一样扎人, 但他却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一样,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察觉到来人,他微微抬眼,朝他们看了过去。
那是夏油杰和硝子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那样的六眼。
一潭死水。
硝子立即拔腿冲了过去。
反转术式全力运转,直到这个时候,硝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个被五条悟抱着的少女是谁,起死回生这种狗屁传说又到底能不能降临人间。
但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然五条要疯了。
“……”夏油杰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看了看五条悟的脸色,却又马上像是被强光刺中眼睛一样垂下了眼眸。
身上没有血迹和伤口……悟没事。
但是……夏油杰看向在五条悟怀里沉睡的少女。
面容精致,睫毛浓密秀长,不难想象若是她睁开眼,会是多么美丽动人。
这就是悟一直护着的人吗?
明明连给他们看看,都不舍得。
就在这时,硝子眼神一凝,突然放弃了施展术式,猛地想要站起身,却又在半路被抓住了手腕。
五条悟双眼无神地落在空处,声音沙哑,“救她。”
他几乎像是神经反射一样地行动了。
硝子面色焦急,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逃出五条悟的手掌,气急败坏道:“放开我!”
“悟!”夏油杰面露悲戚,“她已经……”
“救她!”五条悟沉声低吼。
“啪——”
夏油杰瞪大了双眼,夹在两名同期中间,一时之间呆住了。
硝子抽回自己的手,恨铁不成钢。
“笨蛋!叫救护车!”
等到急救室的红灯熄灭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了。
五条悟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腿无力地甩在身前,他仰着头,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墨镜被随意地丢在一边。
这个时辰的医院,除了他们三个,走廊上空无一人。
硝子双手抱胸,低头看了眼五条悟,“把手拿开,我帮你治疗吧。”
五条悟举起另一只手挥手拒绝,随后手臂无力地垂落。
“……”夏油杰向硝子摇了摇头,然后面向五条悟,“是神经麻痹……这里似乎存着她的档案,调出来对比之后,医生说原本只影响双腿的神经麻痹不知为何扩散到了全身,而且恐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医生还说……”夏油杰有些不忍,“他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神经麻痹症状,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以后……很有可能会失去自主生存能力。”
失去自主生存能力……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
“……”
原来如此。
五条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果有人因为咒灵死去,只要把那只咒灵找出来,祓除掉就可以了。
既然无法改变的过去已经存在,解决掉罪魁祸首就是他唯一能改变的未来。
可这一次呢?
他能做什么?
他能改变什么未来?
良久后,五条悟才说道:“神经麻痹……反转术式可以吗?”
“……”硝子低下头,停顿了一下,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叼进嘴里,一言不发。
这里是医院,不能点火。
五条悟明白了。
“你们回去吧。”
第二天,五条悟没有去上课。
空荡荡的教室里,三套桌椅,中间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悟呢?”夜蛾正道站在讲台上,眼角抽搐,“他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