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状态好不好,他死没死,她都得时时刻刻关注着。
他还有什么丑态是她没见过的?不管到时候他会有多难堪,反正,她都看过了。
她的视线在这两个月里,会有很久都在他的身上。
就装作她也喜欢他,也够了。
早些年,他也曾广招名医,想要让自己摆脱这头疾和痛苦,寻寻觅觅,多数都说无解。
只要他一直服药,忍着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他便没想再过,他有一日能摆脱这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毒。
晚晚看着他身上的墨迹,他躺在软榻上,身上便只披着她这一件氅衣主要遮着他的下身,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没多少精神的模样。
晚晚问了句:“你冷不冷?”
容厌怔了下。
她又执起他的手腕,看着那些红痕和墨迹,再次将手指放到他脉搏上。
他的肌肤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手也没有多少温度,很快被他身体的寒冷染地更冷了些。
容厌感受到她手指的柔软和温度。
他这时居然发起了呆,眼眸中的冷淡不知不觉又化作了柔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情人的低语般轻轻道:“不觉得冷了。”
晚晚又认认真真沉下心诊了一会儿他的脉象,而后走到一处矮柜前,取出一套金针。
她声音是独属于医者那般的平和沉静。
“我先为你止痛。”
她将针灸包打开,上面一字排开许多不同长度粗细的金针,针尖依次过了一遍烛焰之后,便将其夹在左手手指之间。
容厌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这般专注时,一举一动,都美得独一无二、世间再无。
越了解她,越靠近她,哪怕被刺伤,只要她给他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还是会越来越被吸引。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认认真真地开始进针。
容厌曾经看过她为别人扎针,手法娴熟,速度也很快。
可这个时候,她每一针都很慢,很仔细,她是用了她此刻全部的精力去思索,应该落在那些穴位,金针应当进去几寸几分,用什么手法、力道。
最后一针落下,她额头已经出了许多汗。
从她落针过半之后,容厌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疾带给他的头痛,在慢慢减退。
他晃神了一下。
他有多久,是能正正常常,没有疼痛的了?
她的医术,或许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好。
她也早就察觉出他的病痛,只是,他不想让她那么早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不想让他好过。
好像每一日,都能让他再看清楚一些,她对他的冷漠。
晚晚道:“在我为你诊治期间,你不可以再去别处求医,不可以随意用药。我用针用药偏向于剑走偏锋,与他人不融,若药性冲突,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在容厌回答之前,她看着他的眼睛,经过这一会儿的施针,她好像也整理清楚了思路。
她今日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故意让楚行月来上陵。
就算他活不过二十五岁,那也不会影响他对她和师兄的算计。
晚晚仔细想过,她不能可怜他,不能对他动摇。
前世今生一次次全都引以为鉴,这两个月,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容厌不能信。
晚晚道:“容厌,两个月后,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轻轻将话说完,一字字郑重而认真,她期待,却更提防。
“你可以不同我提起放过我这种话,你我至少还能有比两个月更久的时间。可若你拿这件事骗我,就算不计后果,性命为代价,我也一定会让你死的。”
容厌静静听完,他想着自己二十五岁的最后期限,又看了看自己苍白看不到血色的手指。
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信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想通了一般,笑了下,“好。”
晚晚不知道两个月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只看眼下,容厌身体里的毒,到今日为止, 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无解。
不过, 她还没有想好, 要不要为他解毒。
若容厌死了, 她也就不用再面对他的压迫。
平心而论,容厌执政无可挑剔,他若死了, 她想不到谁可以取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晚晚深吸一口气,烦躁起来。容厌说了两个月, 她知道他的话不能轻信, 可这句话他既然说出口了, 她免不了生出那么一些期待。
她太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若她放任着什么都不做,两个月后,就算他骗她,她也无需与他玉石俱焚, 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最多五年,他自然而然会病死,她再让他痛苦一些, 两三年都有可能。
他死之后, 只要他不让她殉葬,她便可以自由无拘无束。小几年而已, 她或许可以再等。
可若他没骗她, 拖到两个月之后,他体内的毒还能不能解……就不一定了。
她和他之间, 明明还不是非死一个人的局面。
他若能说到做到,她……也不希望,容厌那么早就死去。
晚晚在心里补了一句。
毕竟,他在,大邺百姓才更能尽快安居乐业,今后作为他千百万子民之一,有平稳的政局,也能顺利一些。
约定的试药,这几日的晚上,每一次容厌如约配合。
不管什么药,只要晚晚放到他面前,他问也不问一句,就会服下去。就算上回的药又让他痛不欲生,下一回,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将药咽下。
椒房殿中,灯火明亮,暖意融融。
他很少会因为试药露出什么与平日不同的神情,可在这段时间里,她冷静地观察着他时,她好像可以看出一些。
有一次服药之后,容厌除却全身麻木之外,视觉、听觉也暂时失去,他站不稳,撑着身体跌在床边。
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东西,他的世界时间的流逝都只能靠心跳来确定,时间久了,碰不到她时,他神色和往日看不出什么不同,晚晚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居然察觉到,他在无措、茫然;在碰到她的那一刻,他长睫眨动间,又那样惊喜。
再难熬的药性,只要让他知道她在旁边,不论她对他有没有恶意,他好像都可以甘之如饴。
平日里,或许很少人敢去直视他的面容,尽管盛赞他姿容如神仙临世,可是,应当没有人像她这般仔仔细细地、每一个线条都不放过地看过他。
试药的不同滋味,让他展露出来不同的神态,他的容貌本来就足够美,如此,更是美到勾心夺魄。
而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明明只是试药,偏偏在他这里,仿佛成了通宵达旦、滋长欲望的堕落。
晚晚不是会无底线放纵自己的人,对于试药,她也不会得到一个药人就对自己不加限制。
可容厌好像就是在引诱她,让她品尝在他身上肆意沉沦于堕落的痛快滋味。
……似乎唯独他能忍受,还不会对她有愤懑和怨毒……只有爱意。
晚晚对他的心绪越来越复杂。
每回试完药,他睡过去,她就会披衣起身,捧着一杯茶到殿外的屋檐下独自坐上许久。
是让她能冷静下来,也是让她再去思考。
……要不要放任下去,要不要看着他去死。
容厌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晚晚不能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让她在这个时候,陷入不断面临抉择的深渊里。
她周身被冷意围绕,身上氅衣被殿内烘烤出的温度很快就被冬夜的寒风吹去。
晚晚坐在屋檐下,仰起脸颊,月光照她脸上,像是蒙上一层晦涩不明的霜雪。
晦月当空,弯弯的一轮。
她记得,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上次所说,师兄会到上陵的日子。
容厌站在西侧的墙面之前。
他眼前的这面墙,上面挂着一幅疆域图。这图中除却大邺的版图之外,还有历朝历代,中原铁蹄所踏过的每一处。
大邺往北是金帐王庭,西接西域,南抵南海。西域还有以西,金帐王庭还有再北。
大邺是已知的国度疆域最大的皇朝,可在大邺之外,还有辽阔的疆土。
国力最强盛之时,邺朝的疆域还要更大,当今金帐王庭的四分之一都应当归属大邺,四周小国亦是大邺的附属。
盛久而衰,皇室昏庸后,外戚另起,作为宗主国,衰落的大邺渐渐控制不住周围的附属小国,十五年前,又被金帐王庭夺去大片疆域,举国一度颓靡畏缩。
如今的大邺,靠着两年前容厌亲征收复十五年前的失地,堂而皇之震慑宵小,终于迎来中兴之机,可他真正掌权,不过才三年,重振之路还长。
朝中大臣每每看到这幅疆域图,都各有心潮澎湃,为国开疆辟□□创盛世,是为官者都曾有过的壮志。
容厌望着图中天地,他眼中神色却很淡。
没有勃勃的野心,没有大业未成的希冀……只是一片冷淡至极、水波不兴的漠然。
御书房高悬的宫灯昭昭如白日,将他日渐清瘦的身影投在光可鉴人的玄黑砖石上。
这里,是大邺朝堂最核心的位置,无数风暴的风眼都是立足于此,是他掌权之后,最常停留的地方,是他的皇权。
两年前亲征凯旋,他曾登过泰山,行至峰顶,面前是云海茫茫,山下,是他麾下的兵与将,山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几欲凌风而起。
他独自在山顶站了一夜。
他也曾思索过,在他心中,究竟有什么是不可以割舍的。
天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经在他手底下待选,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给自己选一个未来,可以以他想的任意一个方式去活着。
他想了一夜,露水沾湿衣袖。
朝阳升起,军队拔营静候。
此刻,他下山,便继续是至高无上的帝主;不下山,或许,他也可以留在世间任意一个地方,就像这一晚,漫无目的地等一个日出。
他不讨厌,却兴趣寥寥,甚至还有一股让他烦躁的恐慌。
失去权力和掌控,和让他直接去死没什么区别。
只要他活一刻,就不会再去做任人拿捏的废物,他就是要如今这种能掌控全天下的滋味,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也知道这一路的血腥和肮脏,可权势已经长进他骨子里,尽管他也觉得无聊透顶,还是得握紧在自己手中。
这是沾上就离不开的东西,再让他选择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他也会走到今日。
容厌没有再去设想,转过身,去看这墙前面搭起的沙盘。
金帐王庭因近两年气候不佳,再次筹谋南下。容厌看着依照边境战况摆出来的小旗,黑色是大邺,红色是金帐王庭,双方在北境围绕燕关交手。
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动燕关附近的黑旗,手指往西,将红沙沼泽上的红旗旁边放上大邺的黑旗,另又几处也随之布上。
战事被这几面旗帜,从燕关一角,扩大到了整个北疆,就好像张开了一面弓,箭尖指向金帐王庭核心。若战,金帐王庭近几十年便系于此,战胜便是数十年边境无忧,若守,也能保证金帐王庭的战马踏不入大邺一步。
临近年关,却又有战事,朝堂内外并不轻松。
今日御书房中又议事到午后,议事结束后,张群玉、饶温等人跟着容厌继续留下,处理完今日需要及时批复和下达的决策和诏令。
张群玉前几日又被往上提拔了一级,从在翰林院中复核与记录日常的诏令,到跟随君侧,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堂上下各类诏令的来去。
今日一直到入夜,张群玉终于复核完最后一份卷宗,舒展了一下筋骨,抬起眼眸,看了看上面容厌微微带着倦意的面容。
容厌没有提笔写字,垂着眼眸,左手正压着右手揉按着,他右手已经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缓过来之后,他继续翻着案上的卷宗,不时写下几句批注,落笔的字迹笔锋和力道甚至比往日还要锋利漂亮。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
张群玉看了眼天色,皱了一下眉。
三年前,他外放之前,面临当时气焰正盛的金帐王庭,也不曾见容厌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处理政务到这个时刻。
三年后,容厌处理政务的速度就算不能再快,也不应当那么明显地慢下来才是。
张群玉整理好他负责的部分,却也没说什么,行礼后便告退离开。
今日除夕,按照惯例,会在宫中设一场宴,身在上陵的三品以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入宫赴宴,因此,宴会上的人也算不得多。
宫宴本应该是皇后操持,不过自从容厌软禁过晚晚之后,她便懒得理会宫中事务,他便让紫苏配合饶温按照往年的规制准备。
估算着除夕宴开始的时间,容厌赶在晚宴开始之前将卷宗看完,而后起身往椒房宫中去。
椒房宫中灯火明亮,晚晚已经换上了皇后规制的金红色华丽宫装,长发挽起,黑压压的发宛若浓云,颈后散开的些许碎发落在肌肤上,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听到容厌回来的脚步声,晚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玄金的龙袍,袖口之下,手指微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晚晚多看了两眼。
两人对坐在罗汉床案几的两侧,容厌将手抬起,和往日一样由她来为他诊脉。
晚晚手指搭在他晚上,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将手移开。
他的脉搏不再是过去的强劲,此时跳动的力道也微弱下来。
她没有为他解毒,也还没有为他准备压制毒性的药,他的身体这些时日还在继续恶化。
晚晚又开始发呆。
容厌神情倒是自然。
晚晚回过身,看着他没有一点不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握了一天的笔,在他手指之间留下的痕迹。
“还撑得住吗?”
容厌眉梢微微挑高了些,似是在惊讶她忽然而然的一句关切。
他道:“撑得住,好得很。”
晚晚面无表情收回手。
“是蛮好,手臂经脉凝滞,腕部酸胀虚软用不得力,今日头疾又犯,居然没有昏倒,确实好得很。”
容厌确实有些昏沉,听到晚晚这样直白的话,他哑然失笑。
“……晚晚,我没有那么虚弱。”
今晚还有宫宴,容厌这个时候不能忽然出什么事,晚晚又检查了一番,于是便起身去拿金针。
等她取了金针过来,听到容厌这句话,晚晚看了他一眼。
容厌看起来确实正常地不得了,他伪装的正常,似乎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实际上,留给她去选择解不解毒的时间,不长了。
“你的身体,我如今比你清楚。”
容厌没有辩解。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距离宫宴开宴的时间迫在眉睫,除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将要结束,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十二根金针刺入他头部的穴位,她另又取了四根金针,撩起他的袖口,将他的衣袖全推到他手肘处。
四根金针依次落下,晚晚扶着他的手腕,精确地将针尖刺入他骨缝之间,剧烈的酸胀形成尖锐的痛。
对于容厌之前忍受的头疾来说,这点酸痛之感算不得什么。
他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引枕,他感觉到她进针的位置和手法都和以往的医者不同,却也没有多问,疼也没有躲开,就这样伸着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晚晚捻转金针,针尖下的凝滞之感一点点散开,被施针的人这一刻的滋味怎么也算不得好受。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抿了一下唇。
他确实太习惯疼痛和忍耐了。
片刻之后,晚晚将金针全部收起,拔他手腕上的金针时,容厌试着伸展了一下手指,微微的酸胀感还停留在腕间,可那股过度使用的胀痛已经完全消失。
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
晚晚视线转过来扫了一眼,便又移开。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这只手,没有将指尖移开,而是沿着她的手腕,将手指沿着她里侧的腕间,滑入她掌心。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
他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轻轻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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