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撑起脸庞,望着她,就是不说话。
清池淡淡地说:“你醉了?”
撇头,却乍得瞧见了站在帐幔外不远处屏风边的萧朗阳,也是心里一咯噔,他们义父子俩今晚就是故意来折腾她的吧!
萧朗阳眼神向她致意,显然也是听到方才他们的对话,在问清池要不要帮忙。
清池小幅度地向他摇头,赶紧走吧!
萧朗阳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站在那儿,阴影里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塑,从始至终看着他们。
谢玄度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气息暖烫,“看我可好?”
“我没醉……清池,今晚让我陪你。”他低声在她耳畔说出求欢之言。
“我……”
忽然,屋子里响起动静,仿佛是什么掉在了地毯上,有些笨沉。
谢玄度的眼眸一下也是如雪般锐亮,看向屏风所在的位置,“我去看看……看来这落花宫里也跑进了夜猫。”
他声音冰冷,在这初秋的晚上响起。
他下床走了过去。
床上的清池坐了起来,蹙眉看着,在瞧见屏风处没有人后,心里略定。
帐外,谢玄度眸光逡巡了一遍,在心底冷笑着。
很快,他又转身走了回来,路过烛盏,内力一拂也就灭了。
“你说是不是今晚朕不太对劲。”他握住了她的柔荑,将她拥入怀里,悄声问。
清池垂眸,“我困了。”
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他的动静,似乎也是在她真的困着,朦胧间听见他说:“朕给你封赐了,可你并不在意……朕该如何,才能留住你?”
他箍着她身体很疼,“疼……”
他却一点儿也没放松。
这一次,宁司君没有给她羽化丹,可清池却主动问他要了。
清池的原话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这一次他们承担了太多的风险,我若不假死离开,不管是他们还是我,只会永无宁日。”
宁司君却说:“你不该为了别人考虑这么多。”
“你以为他们需要你担心?月魄。”这一次他又唤她的道名,那双慈柔的眼眸仿佛也要最后把她定在自己的眼眸当中。
清池一怔,“道君,也许你说得没错。”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良的角色,只是习惯了在人前装出一副温善的形容,被他一眼看穿,却不是发窘,反而是一点也不意外。
当即也是一笑莞尔。
终于那双眼睛里又有了曾经那时的狡黠。
这一次见面,不管是星悦,还是莲雪,清池也都是避开了。
手心里的羽化丹,和上一次看见的没两样,她一口吞下,回到正殿,慢饮了一杯茶。
谢玄度也发觉到最近的她有些奇怪,每每和他说着话,便犯困了起来。请来御医看过,说是秋乏,宜保养。
清池是瘦了许多,哪里像是没有事,只是脸色红润,容颜也像是开到了极致绚烂的芙蓉花,更是一改从前冷酷相对的脾性,不说如何的温柔,起码就日夜相对的时候,人也温和多了。这也就叫谢玄度有些受宠若惊。
其时,皇帝新宠黛药夫人就连民间亦有耳闻,只是一说起这位夫人的身份,那些暗里的传闻也是铺天盖地的。宠妃,宠妃,向来不是贵在出身,叫人八卦的也是疑君夺臣妻的传闻。
当然,谢玄度根本也就无惧人说,只担心清池,暗中使谢琼玖掌管之下的仪鸾司盯了些人后。很快,也只要是聪明人也都学会了闭嘴。
也正是由于清池近来的“乖巧”,更令谢玄度的脾性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朕看就是这些御医无用!”当御医再次诊断出清池无事,谢玄度说话的语气也是难得地有些焦躁。
可对上她那双明眸,随即也是放低了声量说:“朕贵为天下之君,不管什么妖魔鬼怪,也有朕拦在你的前边,绝不叫它们侵扰你半分!”
从不信鬼神之说的谢玄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便是周围站着的宫人们也难免侧目。
清池低头,看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她挣了一下,对上他带着关心和忌顾的复杂眸色,“皇上,你就别大惊小怪了。我无事。”
清池向他一笑。
将他安抚下来。
一边战战兢兢的御医恨不得把头都给缩回去。
“文太医,你先下去吧,我和皇上说会儿话。”
“那娘娘、皇上,微臣告退!”文太医也是退得飞快。
谢玄度都看笑了,可下一秒,却发觉身边坐在榻上的人又悄然阖上了眼眸,他环住了她,方不令她坠落。
她靠在他怀里,浅浅馨香。
如今这样的气氛倒是挺好。
可只要一想到她近来这犯困的频繁,即便御医再三什么也没有诊断出来,也始终不能令他放心。
中秋眨眼而过,曾经活生生在眼边谈笑的人儿香消玉殒,任是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即便是被认为冷情的帝王,看着灵柩里坠入了睡梦里的女子,喉咙哑甜,罢朝三日,不食不眠地守在这挂满了白绫的落花宫里。
那双素来如霜雪的眼睛上都布满了血丝,眼底下一层青色。
他不说话,就连圆圆过来,也只是冷冷地叫她离开。
“她是我五姐!”一向在他面前怯弱的圆圆,这一次竟然也是刚硬起来。
“谢玄度!她已经死了!”
“来人,请皇后回宫。”谢玄度一句话也不愿意和她多说,更像是她的出现打破了他和清池的相处。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圆圆被这变得冰天雪地般冷寒的落花宫冷得双手抱胸,一边服白衣的宫婢神情肃穆地请她走。
也不能说是请,准确来说,是强行送出去。
“娘娘,请——”一身白色宫装的宫婢头也不敢抬地说。
圆圆也真的是被气笑了。
她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谢玄度,亦或者是笑躺在灵柩里的那个女子。她指着自己,说:“一定是我疯了,是我疯了!是我疯了才会落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圆圆离开以后,见不到深藏在后宫当中的皇帝的百官自然也是找上了玉真公主。这三天以来,御史们弹劾的册子已经堆得如房梁般高,可惜皇帝根本不理不睬,又有怎么用?
为了一位后妃罢朝三日,本来也就不可理喻了,不管这位君王有多么的英明,终究在女色上还是叫人诟病。
“皇兄,你该叫她入土为安了!”玉真公主过来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黛药夫人和她皇兄之间的孽缘由来已久,知道得不到一个人那种滋味,所以在谢玄度强夺人\妻之时,她这个作为妹妹的,态度上也是默认的。
可若早知道,一个女子能够对他影响如此之深刻,她是绝计在一开始就要阻拦的。
可却在忍不住说出这句话后,原本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兄,这会儿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叫玉真胆寒。
“玉真,这儿不该是你来的地方,走吧。”
竟然连她名字也不唤了,唤的是他的封号。
“皇兄,她死了!死了!你能不能理智一点。”玉真公主生气地说:“这儿不该是我来的地方,难道就是皇兄应该一直待的地方?外界传得风风雨雨,皇兄难不成还想要她连死后的清名也没有!”
也只有这句话击中了谢玄度的内心,他看着灵柩里的红颜,明明香魂已逝,却犹如活生生睡着一般。
他触之肌肤,冰凉。
很多时候,他在想,会不会也就是这满室的冰鉴,才会叫她的肌肤冰凉。
其实,她还活着。
可每每有这个想法,触之呼吸无有,也就只是他在做梦。
“朕,要葬她于帝陵之侧!待百年以后,黄泉相见!”到底是曾经打上来的帝王,魄力之大,不管群臣如何劝诫,始终坚持自见,为这位赐封不过一月而已的黛药夫人举行了令天下人都侧目的葬礼,以皇后之尊下葬,以国丧而论,强令天下人守之。
这位素来以冷酷见著的帝王更是亲自为已故的黛药夫人持服近一月有余。
一时之间,民间传闻竟然化作一段帝王痴情传奇而唱遍江南。
应宇从帝陵里接应清池出来,也近一月有余。
羽化丹对修行之人的身体也是饶有好处,只不过想要从羽化丹的假死状态里醒来,却也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玄清洞山腰处的屋宇里,清池再次醒来,一看到身前的应宇,眼眸也是柔亮,“应宇师父!”
对方的心情也不错,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一时之间,见着眼前的他,也分不清了,仿佛就是前世那个他,一切也未有改变。
他抚摸着她的头,也像是抚摸着一个晚辈般的温柔。
“我在。”应宇说。
不知为何,清池竟然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她仰头望着他,眼眶也有些微红。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还有一些恍惚着。
却见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这柴扉小屋处那草木青染的一袭道袍出现在她眼边,风姿无二,如再世谪仙,不是宁司君又是何人。
“师兄。”宁司君一人独来,目光和她只是一照,便也转向了应宇。
“道君。”应宇爽朗笑着回复:“今儿也来瞧月魄啊,她现在好多了。”
清池在听到宁司君这句话后,也是瞳孔微缩,很快她听见宁司君说:“我算着日子,也该是这几天了,今儿正好来巧了。”
他笑吟吟的声音端庄慈柔,淡然温和,却不知为何,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清池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也是不由有些黯然,随即又清醒了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呢。
“道君,谢谢。”
“谢什么。”宁司君轻笑,看向他们师徒二人,“马上便要入冬了,你们师徒二人是打算过些日子走,还是明年春天再走?”
清池一怔,她身侧的应宇说:“开春……”
“师父,过些日子我们就走吧。”清池却垂眸说。
应宇和宁司君相视一眼,应宇说:“你的身子倒是大好,只是……”
清池放软了嗓音,“我自觉还好,不若早些时候离开吧。”
她软绵绵的声音就像是撒娇一样,一张脸玉软花柔,明艳耀人,凡是见到了她,又被她这样恳求,自然也是很难拒绝的。
应宇道:“好好好,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宁司君绽开点笑意,可若不是熟知他微表情的人,约莫也是辨认不出这是他真正高兴的时候,清池发觉出来了,自然也是微窘。
莫非也就是自己刚刚做出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有什么可笑的!
“路上一应的东西,我会在这几天叫人准备好。”
看到他为自己的事做这么多,清池有时也会有些迷惑,可每每只要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睛以后,也又会忍不住去想,或许也就是因为曾经的那点情分吧。
可真的会有人会因为那么一点前世的情分去做这么多吗?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整个人是宁司君啊。
她和应宇下山那天,宁司君亲自来送他们。
清池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送自己了,回首望着那站在山腰古松处,衣袂飘飘的仙人。
心底亦有些怅然。
山高水长,何日再相逢?
“小月魄,咱们该走了。”身侧,白露为霜,应宇师父温声说着。
“好。”清池回过神来,笑着说。
他们离开盛京前几日,几番想要前往帝陵看望清池的谢玄度都被顾文知和萧朗阳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留住了。
谢玄度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他表面仍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沉浸在那日的悲伤当中,可私底下却派了自己的暗卫去帝陵。
也就在当天,暗卫禀告了一件足以令他都颤抖的事情,帝陵一侧东向,也就是黛药皇后所在的寝殿里,仙宫犹在,唯独作为神仙妃子的她却消失不见了。
联想起这些日子里,顾文知等人的举止,谢玄度立即也就猜到了一个令他自己都颤抖的真相。
她……或许还活着。
“很好……”帝王的脸色着实让暗卫首领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护送朕!”
他竟然是要亲自出宫。
那时,清池和应宇也才正好出城,立即也就发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原本把守平常的守门卫换人了,烟尘滚滚,车马嘶鸣,一行剽勇人马策马而来!
“不好!”应宇皱眉说。
清池心也是一跳,却正好瞧见了是谢琼玖的仪鸾司,谢琼玖本人更是骑在高头大马上,逡巡着城里城外的人。
打扮成道童,又易容过的清池走在风流落拓的应宇身侧,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就被谢琼玖瞧到了。
他夹马过来:“前面两个道士,你们走什么?”
“无量仙尊!”应宇手拂拂尘,号了一声,清池也低着头行了一个作揖礼,以示对贵人的尊重。
谢琼玖美丽幽冷的眼眸落在他们师徒身上,在清池身上停留得最久,似有些狐疑,可应宇就出声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却也就是在这时,仪鸾司的人叫他:“爷!禁卫军的人过来了!”
谢琼玖又看了应宇他们一眼,也皱着眉头,可到底还是道:“你们走吧。”
清池被他望的那眼,也觉得自己犹如被凶兽盯着了,可今儿的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又有些心神都不放在事情上,那双眼睛是郁郁寡欢,像是堕落在泥潭里的蝴蝶。
清池仍然没有发出声,只是听到他策马回去后,才和应宇转身向外边走去,可下一秒,她听见了一点声音,也许就是自己忐忑的心跳声,身后有道视线注视着他。
曾经见过她那么多的背景,也就在回头的那一瞬间,谢琼玖认了出来,他双眸激荡,那双像是死水般平静的眼睛也无比的澄亮,可也就在他想要唤住她,确定她是不是池姐姐的时候,却发觉了禁卫军和皇帝身边的暗卫都来了。
是皇帝亲至!
一定是他也发现了池姐姐还活着!
难怪忽然让他过来把守城门,不放过任何人,却也不告诉他为什么!
一瞬就想清了来龙去脉的谢琼玖,顿时也是脸色一变,无声地向也正好回头的清池道:“快走!”
城门阖上,最后一眼,是他那双充满了无数情绪的眼睛,美丽得一如初见。
她静默地看着,然后忽而听见城门内,喧嚣不断,所有人跪下来一片高呼万岁!
清池脸色一变,紧紧地攥住了应宇的手。
应宇也没想到这么巧,皇帝也就这时来了:“走,我们快走!”
可该庆幸的也是他们的运气竟然这般好!
城门内,谢玄度冷眸扫视周围,心中却若有所失,那种浓烈的情绪一瞬间挤占了他的心腔。
她……会在这儿吗?
他问走过来行礼的谢琼玖:“所有人都在这儿,没有人出城?”
谢琼玖闭着眼睛说瞎话,“皇叔,所有人都在这儿!”
终究是晚了一步。
一路风餐露宿的蒋唯在驿站接到宁司君的信,得知清池离去的日子,急赶向沿途的路,等到终于来到了渡口,却见到了应宇和她上了大船。
渡口边,晚柳苍黄,一滴细叶枯枝,秋风凛凛,吹着他额边发丝也乱了。
就这样,他该目送着她离去。
终究,他和她的缘分还是太浅了。
可那时,不知是也不是默契使然,船上那正走向厢房的蓝衣道童却回身看向岸边。
渡口送别的是挽泪不舍的亲朋好友,南来北往的商贾船工,身披苍色披风,沧桑憔悴的年轻男子,唯有一双眼睛里写尽了悲伤和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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