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真是说笑了。嘉陵城又如何比得上帝都的气象万千,我不过去了一个时辰,这一包裹的药丸子就都卖光了。”清池还向周无缺示意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医箱。
她脸蛋儿纯美地笑,颇有些无邪意味,也没之前那种让他并不喜欢的忌惮了。就像是真的遇上了自己喜欢的话题。
周无缺唇边的笑意也就真切了些。
“走吧,进去聊。”
其实清池还真的觉得自己没什么和他聊的,不过难得今天心情还没错,她也不是那种总是喜欢摆脸色的人。
“朗阳没有陪你到处逛逛?”他问,就像是随便问了起来。
清池也没想太多,以为他是因为上次闹翻了,所以现在就是单纯地在关心萧朗阳呢。她心里不免吐槽了一句,早那之前做什么去了。面上仍然是挂着淡淡微笑,极其无辜地道:“最近几天都没有见到小萧将军呢,只是听说他带着人去了城外的军营。”
至于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是她这个民女能够打听得了的。
在周无缺后边推轮椅的西桑欲言又止,看来是知道些什么的。
周无缺轮廓阴影隐没在夕色里边,只有额间那红朱砂也似血。“这样嘛。”
“可否请月魄有空替我开导开导他。”
周无缺苦笑:“如今他恐怕是听不见我的话了。”
清池脚步微顿,语气委婉地道:“殿下良苦用心,小萧将军迟早都会知道的。”
“但愿如此。”
周无缺又道:“月魄,有你在朗阳身边,我很放心。”
清池就忍不住尖锐了话语,她似讥嘲般地道:“这也是我的荣幸。”
西桑皱眉,总觉得这位月魄姑娘,似乎话里有话。
周无缺却很平静。
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聊的。周无缺也许是真的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可这会儿长史就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施了一礼,然后道:“殿下,琼霄真君来访,应宇先生正在东萤阁里接待。”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别说是周无缺了,就是清池自己也都足足地待了好一会儿。
“道君,他来了?”西桑的语气都带着惊疑不定。
周无缺那张观音玉容上更是没什么表情,自从新帝登基以后,这位天师道的道主宁司君也跟着扶摇而上。
不管是儒道也好,亦或是佛教,在上位者看来,不过是为了教化万民所需要的手段之一。
而这个总是插一手的道君,显然让周无缺并不太感冒。
他最厌恶的,便是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对他的痴迷。
“他怎么来了?”周无缺的声音冷淡极了,一瞬之间也把清池拉到了现实。
她眨了眨眼睛,从晃神里回归,一样也看向这位王府长史,等待着他的答案。
长史额头上都微微地冒了出来冷汗。
“殿下……道君送来到了见贴,要见的的是……要见的是故交……应宇先生。”
清池拧眉,反而是周无缺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看来早就知道了应宇不对外公布的身份。他就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宁司君过来就是了。
“殿下,看来我得先回一趟东萤阁了。”
周无缺道:“也好。”
周无缺想了想又道:“既然他是来见应宇先生的,那本王也就不打扰他了。”他又对长史吩咐了一句,让他照料,便和西桑一起离开了。
清池也干脆地就回了东萤阁。看得出来,宁司君是一个人独自过来的,谁也没带。不过他和应宇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这是清池根本不明白的。就算是前世,她在宁司君身边,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应宇这个人。而她和应宇相伴十五年之长时间,也从来没想到这个落拓不羁的道士竟然和天师道有关?
如果说宁司君是得道的仙,那么应宇便是闲云野鹤。
两者是怎么也不会凑到一块儿去的。
与此同时。
东萤阁,大厅里。
点着淡淡降真香,香雾轻轻缭绕,应宇望着自己这个小师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笑。任是谁,想必都不会把他们俩当做是师兄弟的吧。
一个就似那画卷上的神君,一个潦草不像是个道士。
“师兄,你在想什么?”温雅沉磁的声音动听迷人,询问的人端坐在椅子里,明明是简素的道袍愣是被他穿出了一种华贵出尘的气质。宁司君唇边含笑,和和气气的模样,也不会有人想到名满天下的天师道道主竟然是这样一副形容。
“道君,您称呼我为师兄,多少不当。”
宁司君哦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我早在十五年前便被圆缺道君逐出师门,如今流浪在外,不过只是一个挂名道人。”应宇笑嘻嘻地说着,和宁司君那种优雅而又沉凝的气度不同,多少有些放肆。
不过宁司君却只是无奈地望着他,“师兄,师尊羽化前,仍然还在挂念着你。你们之间何至于此?”
因为他的花,令应宇不禁地想起了过去。对于仙去的圆缺道君,他自然也有些沉痛情绪的,只是私情是私情,大道是大道,应宇是绝不会忘记,自己因何而离开师门的。
所以,即便实在宁司君煽动性的话语下,他眸子里的伤痛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慢慢地恢复了清明。
“我早已被除名了,道君还是唤我道名便可。我和圆缺道君、天师道之间,道有所不同,追求有所不同,不是同路人,这样早早地离开,也对彼此就好。道君,去执忘念,方是本真啊。”
宁司君唇边笑意更浓,他是挺意外的,本来应该是他来劝说他这位师兄的,没想到临时反而是被他给劝说了一通。
其实他这位师兄十五年前因何离开道门的,当时才入门的他并不清楚,直到后来师尊仙逝,他继承了天师道主之席位。
也正如他所言,乃是理念不同。
这位流浪在外的师兄主张入世,可他的入世实在绝非是天师道的入世,天师道的入世,是秉承道法自然,绝不轻扰红尘万物。但应宇见不着,他不知为君王入世,更为这天下黎民而入世,是为大执念,同样也是不会令君王见容的。
除非乱世,否则这天下为君王所掌,如应宇这般掀动红尘者,多为历史上的妖道。
宁司君很难评价眼前这个人,他绝非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
天师道只为君王负责,除非乱世救红尘,否则只在红尘修心修道。
但当年应宇和圆缺道君开席说道,所有弟子都该在红尘修心修道,不该是一个阶段,而是终生。他冲击的是所有玄清洞里的弟子。
他所造成的影响太大,甚至动摇了天师道根本。
先帝本来就不见容道教,他此话一出,令得天师道处境更难,直到应宇亲自请出天师道,远离了盛京后。这根敏感的神经这才终于被挑破。
宁司君温情脉脉的容颜也闪过一丝无奈的神情,“师兄,不管如何说,师尊始终都把你当做是他的弟子。这么多年来,你终于回盛京了,我身为师弟,何以不该来见你。”
应宇笑得忘却尘事般的,“道君,您能来瞧我,自然是我的荣幸啊。”
应宇软硬不吃,让宁司君眼底那点温情慢慢地有褪缺的痕迹,其实他本来也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如今见到了,却也不遗憾了。
便在这时,大厅里的两个人忽而都听到一声清亮柔美的呼唤。
“师父——”
自门槛走过一个淡紫裙子的少女,她手里拿着素纱斗笠,背着一个医箱,一张芙蓉般美丽的脸蛋正侧向天光,仿若是初开。
“月魄,你回来了。”应宇的语气含着点点笑意,一点儿方才的情绪都没有,凝视着自己的小徒弟,心满意足。
宁司君的目光正和这少女的目光碰撞在一块儿。
他的眼慈悲似高山晶莹雪,又似轮回台上的三生镜,在被他这眸光一对照,她素来以为傲然的姿色都似是红粉骷髅,根本就不经他的眼。
清池早在在之前就有了和这大妖大孽打交道的心理预备,甚至是想要隐隐地压他一把,就看这一世他能看出什么。就是抱着这样赌气的想法,清池大无畏地走了进来,似懵懂无觉地对上了那双精妙的眼眸。
就在这一霎那,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而这双明如镜的眼眸却忽而锋锐了起来,像是青锋剑般地刺得清池几番想要后退。
忽而,一切一切令她那颗心揪起来的东西都消失了。
这个如珪如璋又如仙如佛的男人笑了一下,同身边皱着眉的应宇道:“师兄,你收了一个不错的苗子,她啊……注定就是我们天师道的人。”
这句话听得清池有点后颈项冒冷汗。
应宇道:“道君,你莫吓到我这小弟子,她胆儿小。”
仿佛也像是印证他的这句话一般,清池乖乖地走到了应宇的身后。
“月魄,来见过道君。”应宇长袖微翻动,站了起来对身边的清池道。
清池也乖觉,软糯糯地道:“月魄见过……道君。”
“头一次见师侄,这是本君的见面礼。”宁司君送的是中规中矩的一块美玉,而且还是尚且未雕琢的美玉。清池自从陪伴在他的身边过以后,就习惯了琢磨这厮一句话里的多重意思。她摩挲着手中的蓝田美玉,忽而抬头,映入眼眶里的恰是宁司君那端庄慈悲的神容上不可琢磨的笑意。
就是不知道故作深沉,还是无意为之。
“月魄可是汝名,师兄取的一个好名字,月在天,魄为势,师侄往后的人生会有趣。”宁司君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师兄若是愿意,天师诞礼可带师侄一块儿上玄清洞,拜见先师。”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倒是难得地沉郁了些。
不过又有谁比他更能装呢,在清池险些情绪都被带飞,想起那位天不假年的圆缺道君时,宁司君又蓦然道:“这是一块护身美玉,若是你愿意,尽可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望着她,真当是看小辈的慈祥温和。若是清池曾经没有在他的身边待过,很真的是很有可能会中招。
那明明就是看透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说。
甚至很有可能,他现在就在探究着他。
他究竟是从何看出来的?
又究竟是怎么想的?
清池的好奇心被他激起来了,却不能像是过去那样,去问他。
可把他憋得有点儿难受。
她娇腮微鼓,就是应宇都觉得她这神态仿佛和这道君结识般的。否则,她也不像是那种的外人面前露出小儿女情态的女子。
“月魄会记住道君的话。”
“师侄。”这位假仙望着她假笑,笑得仙风道骨,只恐下一秒就会乘鹤归去。
这笑也让清池恨得牙痒痒。
“再会。”轻巧又优雅。
“师兄,我和师叔都等着你。”宁司君在临走之前,又对应宇说了这么最后一句话。
清池拧眉瞧着他乘风走出去的影子,那青色道袍在暮色里边都镀上了一层艳丽的色彩,就正如这个人一样,看起来仙,而内心绝非只是一个什么出尘的仙。
外界的人对他有滤镜,她可没有。
他那种肆无忌惮,还好是出家了,否则指不定这天下要被他搅合成什么鬼样子。
当然,即便是出家了,神剧高位的他,难道就不是了吗?
清池的记忆蓦然地回到了前世,她最后还有印象的那段时间里。
“回魂了!”应宇少有带着一些酸味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道君虽比你师父老人家年轻些,好看些,可你也不能这样偏心眼地瞧着。”
清池翻了一个大白眼,从他的魔掌里逃了出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都没问呢,你反而来说我,我真的生气了。”
“还哄得好吗?”
应宇塞给她一个青梅果子糖。
清池瞧着手里的糖,没好气地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就把一百八十颗心眼子都给我塞进肚子里边叭,我可不敢多瞧一眼这位道君阁下。他是大妖大祸,难不成我这可怜人还敢招惹?”
她后边那句说得含糊的抱怨,可应宇是谁,当然也是把耳根子听得一清二楚的。
“哈哈哈哈哈——”应宇这会儿笑得肆无忌惮的,别说一点儿仙师的风采了,简直就有些过分了。不知是在笑清池,还是在笑宁司君,又或者是两者都有之。
“大家都说我这小师弟是仙人之姿,你这个说法我倒是第
一次听到。”这倒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否认和宁司君之间的关系。
只不过,应宇在说的时候,那种抽离的态度,仿佛那个我都于他本身没有了太大的关系。
而且,其实他也并没有否定清池的那种说法。
或者是,这些年以来,宁司君在新帝身后翻云覆雨的那只手,看似天上神佛预言,又岂不是他自己的主张。
的确,在外人眼里,天师道的道君,乃是天下仙道之表率,里所以当就是清修为主,不沾凡尘又心怀苍生,高雅出众的仙人。
其实嘛,宁司君何时真正地在乎过一般人了,万民于他就是万民,不过这样的他的确也是符合天师道本道无欲无求近乎于仙的追求。
即便是有所欲求,这样的欲求也是为己所用,何时又会真的拿来束缚已身。
强者决定规则,这规则就近乎道。
应宇微哂,看着清池,在感应出了她的这个想法以后,反而笑得愈发灿烂,笑得清池在有些毛骨悚然的。
“小月魄你啊,果真很有慧心和道意。”
就是清池自己听了也是无语,慧心不慧心的,道意不道意的,她不知道,不过这一套也是真的很能骗人。
萧朗阳忙着和周无缺赌气,也忙着去城外的军营操练,势要把盛京里那些看低他的人狗眼戳爆。自然来找清池的时间也越发少了一些。
清池巴不得这只小狼犬滚蛋。
目前虽还不能离开盛京,不过她在城东的看诊却进行得很顺利。那当然是——
即便最初有那不长眼的盛京纨绔子弟过来招惹,很快王府这边提前打了招呼的巡街教头就会出来。能够在天子脚下的巡街教头,往往也是比这些纨绔子弟更加纨绔子弟的。
几次,清池甚至还见到了李叹,不过她眼光掠过,当做是不认识。
他们巡他们的城,她行她的医,两相陌路,各自为政。
清池不知道她这位大兄是投了周无缺的眼,拿到这个差事,还是那天发觉到了她的异常,故意张望?不过,他们这些之间的斗,她都不想清楚。
还是当个路人最幸福,上辈子被劫那样刺激的事情,她反正是一点都不像再次经历了。
每到暮色如金时,清池便笑着收摊,她在这里行医不过半个月,因治得了各种杂难疑症,很是受这边的人们喜爱,甚至又有了曾经在嘉陵城有过的小医仙之名,无非是她为年轻女子,身姿过人,又医术不凡。
她对求医的人们笑若春风,可若是故意来找事的人,往往就会忽然倒地,口吐白沫,她还颇为无辜。盛京里的人对偏门的蛊术不甚了解,更何况清池的后台不小,往往招惹了她的人,吃过亏以后也就长教训了。
“月魄姑娘,这就回去了?”
“天色不早了。’
“月魄姑娘,明儿可来?我家老头子正好明儿休沐,过来瞧瞧——”
清池应和着爽利的街坊,隔着斗笠的白纱,清凉的树风吹在在细嫩的脸上,她眼睛微眯,惬意地笑。暮色如金洒落在白纱帘上,也映衬得这张明艳玉容都如梦似幻了起来。
她手提医箱,正漫不经心地走到街道上,忽而一阵疾风刮过。她瞥见了一个骑士驭马而过,那宽阔脊背,窄劲腰身,仿佛也俯风同赴这如血黄昏到红尘靡艳之处。
那双冷峻的眼侧落在她的身上。
似短兵交接那一刻。
这冷峻沉肃的男人留意到了她,眼底划过一抹异色,他马鞭一挥,就在她三米之前停住了,也避免了一桩祸事。
清池额间滑过一滴汗。
眼睛略带迟疑地望着前方烟尘滚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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