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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不归人/暴雪将至(我见青云)


但程寄的目光只是从她身上轻轻掠过,便垂着眼和身边的宾客交谈。
那晚的宾客都是有意向的买家,Greco的负责人在她们化妆的时候鼓励她们做销售,甚至放话要是能卖出一件珠宝,就能拿提成。
要是真能拿到,或许她找工作的时间还能再宽裕宽裕。
其实那时候不只程寄周围没什么人,但景致看了一圈,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他方向走。
她笑得温柔又灿烂,语调轻快地问:“先生,要不要看看这条雨滴项链?”
那是她22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主动,表面看着风轻云淡,但背后的手却捏出了一把汗。
只见面前的男人略微一怔,景致便听到他身边女人放浪的笑声。
她说了几句法语,程寄有些羞涩,嘴角荡出点弧度。
景致听不懂,只听出“mon Chéri”两个词,一头雾水。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气质从容,用蹩脚的法式英语说:“darling,stoop down,I’m the buyer.”
景致为自己搞错买家闹出的乌龙抱歉,依言弯下腰为顾客服务。
只是那时候她实在是有种恍如隔世的天真,全然忘了自己穿的是荡领的裙子,一弯腰,就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前胸。
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胸口,目光定定的看着法国女人,而余光瞥向程寄。
程寄低着头没看她。
景致不禁懊恼。
如今想来,这懊恼的模样就和电影里的女主角如出一辙。
皱着眉,恨不得坐上火箭,逃离地球。
也许是有过同样的少女经历,景致还挺能共情女主,她继续看着银幕上的剧情。
画面在一场车祸中,女主护住男主渐渐暗淡。
女主角回忆着干过的糗事,为自己从没得到回应,气馁地哭出来。
想她为了救男主死去,变成一只鬼之后对男主也是日思夜想,结果男主根本就不爱她。
确实够伤心的。
不过男主角还挺帅,女主角也没白喜欢,景致想。
只是镜头一转,清明节的时候女主的父母在墓前祭拜男主,苦口婆心道:“也不ʝʂց知道你在另外的世界过得怎么样,如果你真能收到纸钱,就可怜可怜我们,当年你救下小艾,也是想让她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可她现在精神失常,又算什么事呢?”
一直看到这个反转,景致略微错愕。
所以当年的车祸是男主把女主护在怀里吗?
墓碑上少年的照片依旧意气风发,眸光明定灿烂,沉默地地注视着一切。
景致胸口有种说不出的发闷。
身后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景致连忙转身,就见到......
“死掉的男主?”她惊讶又恐慌得把手上的礼品摔在地上。
除了脸色更加苍白,身型更加瘦削,眼前男人和电影中的男主简直同一张模子里刻出来。
五官端正,气质忧郁,眼眸中闪动着破碎的光。
刚才她还说他帅来着。
景致脑袋昏沉沉,捂着嘴,后背吓出一阵冷汗。
楼梯上的男人停住,目光纯净,他看了会儿景致,随后朝半空中高声喊:“吕姨,有客人。”
“谁啊?”
过不了多久,从打开的移门处钻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模样婉约,皮肤细腻。
稍微一想就知道她是吕碧云。
吕碧云看了眼惊魂不定的景致,又看向楼梯上的男人。
那男人双手插兜,笑得很无奈。
他耸耸肩,慢慢走下来:“我可什么都没干。”
“八成又是你这破电影把人吓到了,”吕碧云捡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把投影仪关了。
景致脸上的浮光掠影就此湮灭。
“我说了让你以后不要在大厅放你的电影,你不听,这都吓到了第几个了?”吕碧云朝着景致走过来,淡笑说,“景小姐吧?不好意思,我在花园房除草,没带手机。”
景致理了理吓到的思绪,马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礼盒,摇摇头:“没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进来。”
吕碧云瞪了不远处的男人一眼,看穿了某人的恶作剧。
“没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温以泽,也就是刚才你看的电影里的男主角。”
景致看向男人,他坐在低矮的窗台,映着满窗的光线,却不太敢和景致多有目光接触,手中拿着青苹果,只是偏头笑。
“社恐症患者。”吕碧云说。
景致恍然大悟,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景致。”
温以泽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微微碰了碰景致的手:“我只是见到陌生人紧张而已。”
他的眼睛纯澈得就像一头林间小鹿,敏感又娇羞,气质文艺。
景致不由地生出保护欲,语气更加温和了一些:“没关系,我不介意。”
温以泽淡淡笑着。
吕碧云拍了拍他肩膀:“好了,你去找老头子,别在这里影响我和景小姐聊天。”
温以泽:“如你所愿,吕小姐。”
他大概是不擅长告别,走之前看着景致,直到景致对着他点点头,他才离开。
凛风穿堂而过,景致冷得发颤。
她这才意识到厅堂的两面都开着窗,白色的纱帘翻飞,粗粝的石材和屋内各异的绿植,要不是她还记得自己是在北京,不然还真以为是在法国乡下度假。
然而在下着雨的二月末北京,没有开暖炉是够冷的。
“哎哟,冷着了吧。”吕碧云连忙去关门窗,“我刚刚去花房,就把屋里的地暖关了,好通通风。”
景致揉了揉鼻子:“还好,我是杭州人,杭州冬天比这儿还冷。”
吕碧云一声惊喜:“巧了,我是绍兴的,两个地方不远。”
也许有了这一层地缘关系,两人可以聊天的东西多了去。
一直快要六点景致要走,吕碧云还不尽兴,她让景致留下来吃晚饭,但被景致婉拒。
谁让那时候她的北风教父发了消息,问她要不要赏脸一起吃晚饭。
吕碧云只好送她出门。
下着雨的孟春傍晚总是阴沉沉的,天很快就黑了,街灯渐次亮起,投影在湿漉漉的地面,很像是一幅定格的油画。
温以泽坐在二楼封窗的阳台边上,额头顶着落满雨滴的玻璃。
他看见景致撑着伞从屋檐下走出来,步入银丝细雨中。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能感受到她离开时充满期待的背影。
像是即将要奔赴一场心仪许久的约会。
“她走了是不是?”楼上会客室里有个上了年纪的人问。
温以泽说:“你听到了不是么?”
会客室里幽幽地飘荡着年代久远的歌曲,从一堆剧本中抬起一颗冒着白刺的青皮平头,他调侃说:“以泽,听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错,一点也不社恐呢。”
温以泽扭头,继续看着景致走在烟雨朦胧中,“我和你说了,我之前见过她。”
“那也不能怪我呀,谁会相信你一个社恐会记住一个姑娘。你刚才下去,肯定把她吓住了。”中年人双手扶着腰站起来,皱着眉说,“果然上了年纪,久坐之后我的腰受不了了。”
温以泽轻轻一笑,哼了一声。
窗外廉纤细雨,连他的目光也如雨雾般,余音袅袅。

到现在,景致都还记得她和程寄初遇的那场私人酒会,她戴的那条珠宝项链被叫做雨滴项链。
“听说过劳拉的北风教父这个故事吗?”化妆的时候,Greco负责人这样问景致。
景致摇摇头。
化妆师在给她打腮红,正好盖住了她羞红的脸。
那时候她刚毕业没几个月,总因为在工作上不能给到有用的反馈而羞愧。
负责人说:“北风之神Boreas在劳拉出生的时候就做了她的教父,送给她一根用雨滴做的项链,希望她免受暴风雨的侵袭。”
“并且答应劳拉,未来每年过生日,都会再送一颗雨滴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这根项链。”
“劳拉很听话,随时随地都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凭借着雨滴项链,劳拉拥有控制雨水的能力......”
负责人描述着这个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其他模特打断离开,去处理问题。
那时候是北京的秋天,天冷肃杀,不远处成片的银杏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叠翠流金。
“北风教父......”化完妆的景致瞧着窗外的银杏呢喃。
而这么些年,她跟着程寄。
程寄免她忧,免她恼,更为她遮风挡雨,聊以安身。
于她而言,程寄就是她的北风教父。
“心情看上去很好。”到了餐厅,程寄贴心地替景致拉开座位,等景致入座后,他才走到自己位置上。
她之所以心情不错,是因为在吕碧云家的时候,收到了程寄的微信。
她的北风教父给她发了张设计师年会上的照片,告诉她这里很无聊,并且问景致愿不愿意拯救他,赏脸陪他吃饭。
他很少这样主动地发消息,并且告诉景致他的真实感受,尽管是发牢骚。
就好像他们是普通正常的小情侣,彼此分享情绪。
而当男朋友遇到危险的时候,景致作为女朋友当然要救他于水火,为他披荆斩棘。
“刚认识了个新客户,我们很聊得来。”景致说了个假借口。
餐前面包已经上来,冰冷银色的刀叉映着她满心期待的面容。
她还是问了出来:“你发给我的那张照片是不是关于Boreas?”
她按耐住小心思,紧张得将黄油刮刀的刀柄握得发热。
雪霜眉目上流淌着鳞鳞灯光,程寄说:“我以为你忘记谁都不会忘记北风之神。”
“嗯?”
“那年Greco的私人酒宴,你把我当成了买家。”
这个回答如同语文阅读题答卷,完美的契合了出卷人的心理预期。
景致的心情如同摇晃了几下的香槟酒中的气泡,亟待着塞子被拔掉的那一刻。
“嘣”地一声,那样的开心是藏不住的。
他竟然还记得。
程寄是这家餐厅的常客,服侍他们的经理算是脸熟,惊讶地出声:“景小姐不知道您就是Greco的老板?”
景致抬头,撞上了他静谧的目光,她心里一惊,又不敢太过高兴,只能做一只偷到了香油的小老鼠,在哄笑中窃喜又惊慌失措。
她出声为自己辩驳:“这情有可原,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你。”
所以把程寄认错成了普通买家。
“嗯,”程寄淡笑着,低头舀动着浓汤,“Kelliana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笑了半天,她说她要重新评估我在时尚圈的影响力。”
打工打半天,却不知道老板是谁,确实是够糗的。
景致羞恼地皱着眉,心里却是欢喜。
说话间,包厢里的门被人从外打开,伸进半个身子,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得了祖上荫庇的富家公子。
那男人惊讶地说:“这不是巧了吗?没想到程老板真的在这儿?”
“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关于投资云南葡萄酒庄的事。”
没人应答,他就不请自来,以热切地口吻和程寄攀谈起来。
景致对他只有个囫囵的印象,也许是在某次程寄带她去的聚会上ʝʂց见过。
这样的场合,景致很难插上话,她只好退居二线。
窗外临水照月,拂墙花影动。她侧了侧脸,几净的玻璃上是一张笑意渐失的脸。
她默默喝着酒。
思绪却是在回忆着初遇。
Kelliana就是那时候坐在程寄边上的中年女人,贵气逼人。
她笑话景致初出茅庐就闹了个乌龙,但好在无伤大雅,那天Kelliana还是拿下了她脖颈间的雨滴项链。
蓝宝石和碎钻的结合,很有Art Deco的装饰风格。价值千万,是程寄花大手笔买下送给Kelliana的。
景致是那天唯一一位由Greco老板买下她项链的模特。
程寄和这个不速之客聊完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了,他终于把人打发走。
“真是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在关上门的时候,景致脱口而出。
“他没看见我们在聊天么?竟然还无视我!”
有些像酒鬼的发言,说话也跳脱逻辑。程寄回身转头,见到景致又往香槟杯里倒酒,雪色冷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景致的鼻子和嘴唇像是裹了层冰糖衣,泛着冷红的色泽,而眸光又湿又亮,她不悦地皱着秀眉,如同一只委屈抱怨的小狗。
还没凑过去,他就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再一看,景致手里拿着的酒瓶是他给自己点的葡萄酒,酒精浓度偏高。
眼前的人明显醉意熏然,但她本人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
“怎么了?”景致很会察言观色,见他微微皱了眉,轻声问,“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也不喜欢他......”程寄说,伸手要去拿她手里的酒瓶,“只是你喝了我的酒。”
“那又怎样!”轻声细语中有一丝不可置信,“好小气,连你的酒都不愿让我喝么?”
程寄无奈轻笑,把酒瓶翻到有说明标签的地方给她看。
景致看不见,猛地凑过来,清香扑了程寄满身。
“有17度,你看见了吗?”
“还真是。”景致的脸靠酒瓶很近,语气有些失落,但还是不服气地转头,“它很甜,还挺好喝的。”
因此不知不觉中,当作起泡酒喝了好几杯。
喝了酒后的景致眼波明,黛眉轻,又绿云高绾,在朦胧暧昧的灯光下,有一层山温水软的浮色。
她呵气吐兰保证:“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喝醉的。”
湿软的目光从那张温和的眉眼往下流淌,一直落在程寄手上。
这只修长的握着红酒瓶,近在咫尺。
白而薄的手背细腻柔滑,浅浅露出几根凸起的青筋,指甲修剪得是那种带着精英式的知识分子的干净圆润。
它微凉有力,因为体内的温度,散发着程寄独有的清新水杉香气。
景致的脑袋晕沉沉的,她盯着看了两秒,然后行动先于理智,侧过脸蹭在他手背上。
她仰头笑盈盈地说:“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凉快呢。”
喝醉酒的人皮肤温度要高于常人,景致贴上来的一瞬间,冰川的表层都要融化。
毛茸茸的,微微发烫。
程寄微怔。
然后喉间溢出轻笑,他摸了摸景致的鬓角:“还真是喝糊涂了。”
要是在平时,她才不会这么乖。
原本要四五个小时吃完的饭,他们提前结束,程寄横抱着景致坐车回家。
回到家,景致不让程寄碰,两人各自洗澡。
洗完澡后,程寄在房间床上找到了景致。以往睡觉,她都要磨蹭半天才上来。
今天倒是破天荒地等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很乖巧地坐在床头看着他,脸上是两坨不正常的红晕。
“要读诗么?”景致柔声问。
这是他们的睡前活动。
程寄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在北京出生,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国外接受教育,在英法和挪威三个国家念过书。
他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反倒对中国文化知之甚少,但自从他接手中国区的业务后,少不了要深入了解。
在他们恋爱初期的时候,程寄就问过景致怎么样才能更好了解中国文化呢。
景致想了会儿说:“读诗歌吧,中国的文化底蕴都在诗歌里。”
那天他们就去了新华书店,挑了三本砖头厚的唐诗宋词鉴赏辞典,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俞平伯编写的那一套。
在冬天,他们两个慢悠悠地把这三本书搬回了家。
从他们住在一起到现在,一直保持着这个活动。
半天没有得到回复的景致又问了一遍:“需要我念诗给你听吗?”
程寄伸出手摸了摸她半干的头发,很好,醉酒的小兔子还不至于忘记给自己吹头发。
他说好的。
接收到指令的景致随便翻开了一页,她看了眼,笑着说:“是我喜欢的稼轩的词。”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
好好的一首赏梅诗被景致念得磕磕绊绊,有时候甚至眼睛一花,看错了字,变得滑稽。
还真是醉得一塌糊涂。
“我来。”程寄说。
慢了半拍的景致只觉得两手一空,那本辞典不知怎么就到了程寄手里。
她抬头去看。
程寄坐在阴影中,半张脸被一旁的床头灯照亮,如林间清泉一般,风清骨峻。
长长的睫毛变得透明轻盈,阴影垂落在端秀鼻尖。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竹根流水带溪云......”
他的声音偏清脆,耳边仿佛溪水溅溅,水云萦拂,景致觉得自己行走在冬天的深海密林中,莫名的舒心清静。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纤细的食指已经抵在程寄喉结,指腹感受着音波的震颤。
她很早就想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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