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离看台并不近,远远望去,文姬虽已年近四十,衣着身段却依然如二十多的小姑娘一般,甚是婀娜。若不是周雨告诉他这是姬夫人,那她与魏桓站在一起,加上怀中幼童,会让宋令误以为他是魏桓的一个妾室也说不定哩。
这魏湘明明和魏鸾才是同父同母,却和同父异母的魏桓更显亲厚;反观魏鸾,见他母亲弟弟出来,资态何其冷淡,都不似是一家人般,既未起身也未见任何回应。此情此景让宋令莫名觉得魏鸾似乎与他母亲有何不睦之处。
她踮起脚尖凑到周雨耳边问:“咱们公子跟他母亲关系不好吗……”
周雨回头对她嘀咕道:“你也发现了?我入府三年了,一直这样。”
宋令回道:“怎么回事儿呀?”
周雨摇头:“公子岂会跟我们说缘由。”
宋令又回道:“我看公子就是天生薄情淡漠之人。”
周雨回凑道她耳边威胁道:“你是不是找揍!”
宋令嗤嗤笑了,晃了晃他胳膊以表求饶,周雨哼了哼,不理会她。
二人又继续看戏,宋令讨好般的挑了一枚果脯递到他嘴边,周雨先是推拒了几下,在宋令坚持下,他颇有些敌不过她的姿态勉强吃下,此事算是过去了。
夜里戏还继续唱,白日里忙活一天的府中下人们此刻得闲了,可以带着家眷们去观赏。
虽每日戏文不一样,但同一日白里黑夜都同一出,宋令白日听了三遍,夜里也就不再去凑热闹了。
听周雨道今日府里家宴,少不得公子要去,周云周明也得闲了,几人要一起聚聚,宋令自然得掺和一脚。
这次私聚,几人已经十分熟络了,宋令忍不住问周月:“月兄,我在上庠书院时,室友曾言你童伴读,为何在房中仅住了两日就走了?”
周月似是不想回忆这段般答道:“别提了,这些人恁地像娘们,别扭死我了。”
宋令哈哈大笑:“月兄请你说话注意言辞,我也是娘们。”
周雨嗤笑:“我们五个坐一起,就属你最爷们,来,敬你爷们!”
周云和周明但笑不语。
宋令白了周雨一眼道:“你少编排我了。”
周云也搭腔:“周雨,嘴干就喝口酒,别总损宋姑娘。”
宋令感激的看一眼周云:“最护着我的还是周大哥啊,大哥,您跟我亲哥一样。”
周雨抚额道:“完了完了,马屁精又附体了。”
宋令不服气了:“拍马屁怎么了,拍马屁也是本事,拍的人有水平被拍的人也高兴,这就叫利人利己。”
周雨道:“你倒是利人利己了,可污了我们看客的眼,你看看平日里你对公子狗腿的样子,啧啧。”
宋令一听不乐意了,腾的站了起来:“你我同是为公子办事儿,我们各凭本事,你们功夫好自是凭身手得到公子青睐,我凭这一张嘴哄的公子高兴了,谁能说不叫本事?换句话讲,我若也与你们一样身手不凡,那我何须像现在这般点头哈腰,我这不是也没别的长处吗?我若挺胸做人,心口合一,把内心真实想法跟公子说出来,那我早死八百回了。”
周云忽然急道:“宋姑娘!”
宋令挥手一指周云:“别说话!听我说!”
“说吧,听着呢!”
此言一出,在座的四人都站了起来,恭敬道:“公子!”
宋令用眼神谴责周云为何不提示她一下,周云低声解释:“公子让我噤声。”
完了完了,看来不是刚来……
魏鸾坐在了周雨坐的位置上,正巧在宋令旁边,他转头问侍立一旁的周雨:“怎么?宋令在我跟前摇尾乞怜碍着你眼了?”
周雨低声道:“不敢!”
宋令听完内心略感不忿,摇尾乞怜,说的她像条狗一样。就算她是,也不愿意听到他直白的说出来,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丑也不想听到别人讲她丑一样。
魏鸾又道:“无事你们就都散了吧。”
得令后,宋令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魏鸾又道:“宋令留下。”
宋令复又低眉顺眼起来,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待他四人走后,魏鸾对她道:“说吧,今日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饶你无罪,你内心如何想我?”
宋令又不傻,秋后算账的人可多了去了,她忙道:“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是非常想公子的好,这几日都未见着公子,那可真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半天不见,终身抱憾啊。”
魏鸾在宋令用过的杯中斟了一杯:“我没瞧出抱憾,倒瞧得你今日挺高兴的。”
“哪里,一想到公子这几日辛苦繁忙,我也堪堪苦中作乐罢了。”
“刚刚我听到的可不是此言。”
“酒后戏言尔,那是为了人群中逞能显摆,公子岂能当真。”没想到魏鸾竟亲自为她斟酒,她正要抬手去接。
魏鸾却端起来一饮而尽:“我只知酒后吐真言。”
这?主仆有别,主怎么能用仆的杯子呢,实在有违身份,也罢,她这杯子一定是不能洗了,需得高高供起来。
因为这杯酒她态度更恭敬了:“那是别人,我跟别人不一样。”
魏鸾看来今日心情确实不佳,重重的放下了酒杯,“咚!”一声,吓得宋令一哆嗦,刚找回来的机灵劲儿又抖没了。
“宋令啊宋令,为何你的脸皮如此之厚?我真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每日对我说的那些忠君之言,可有一句真心实意?”
宋令心想这厮真是难伺候的紧啊,她如此用心奉承他,把他夸的天上有地上没得,竟又嫌弃她真心不够,真心是什么,不也都是虚的吗?
内心无限腹诽,面上一片惶恐:“自然都是真的,我只是想把对公子的钦佩敬仰爱戴之情时时挂在嘴边,公子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少说便是了。”
魏鸾又去拿酒壶,宋令赶紧伸手去帮,结果一下子握在了他的手上,四目相对,魏鸾盯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起来,宋令一下子缩回手,反被魏鸾眼疾手快反握住,启唇斥责道:“宋令,你竟敢摸我?”
宋令冷汗直冒:“没,没,是不小心碰到的。”
魏鸾十分不讲理道:“我观你就是故意为之,定是存了勾引我之意,竟还找借口!”
冤枉呀!
是,他魏鸾出身高贵又风华绝代,只要是个正常女人,天天跟这样一名男子相处岂能不动心,尤其宋令又适龄少女,若是没个邪念上头,确实十分不合常理。
宋令自然是个合常理之人,也常常觉得公子真是好看,这好看之人必然会让人生出想要亲近之意,此乃人之常情。
比如鲜花和牛粪,世人自是都爱鲜花胜过牛粪,只是鲜花再美,它若淬了毒,便还不如那牛粪哩。
自从经历上庠后山事件,宋令再看他,便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美男子,就像淬了毒的鲜花那般,表面再美,内里也是一个复杂难辨又带着十分阴暗面的危险男人。这样的人,心思极难捉摸,躲都来不及,还勾引,保不齐她被卖了还笑呵呵帮他数钱哩,这种引火烧身之事,不如杀了她吧。
不过若说勾引他,宋令不承认,但说起勾引人,宋令还是颇有些心得体会在身的。
大略说来,她当初也算是差不离将萧昭文勾引到手了,不过……,唉!应了那句古话,福之祸之所倚,她曾以为傍上萧昭文便能高枕无忧,不成想反而竟因此所累无家可归流落他乡。
罢了罢了,硬要提起此事她必是又会悔不当初。
宋令觉得此刻他定是醉了,才会说些奇怪言语,与他辩解无果,不如以进为退,隧伸手轻轻覆住他握她的手的手背:“今夜公子大人的手太白太嫩晃到我的眼,我才忍不住触摸了一下,确实滑溜,实属公子肤白皮美,我才难已自禁,绝非刻意勾引。”
魏鸾闻言却将她手一把甩开,站了起来,抚额道:“不知捡点,无趣至极!”
甩甩衣袖走了。
独留宋令一阵风中凌乱。
恶人先告状是他,翻脸不认人还是他,莫说今夜她因抢着为他斟酒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就算她就存心摸他,来回摸,使劲摸,也不及他对陈姜所作所为十分之一,他跟她比,到底谁才不知检点!
第二日她一推门,小家丁王常就跑来对她道:“令哥哥,孙大娘说公子的读书研墨等一切事宜皆另有安排了。”
“啊?那我做什么?”
王常道:“不晓得,孙大娘没说,孙大娘还说这剩下的几日不许你去戏台子那里瞧戏,免得碍着公子眼。”说完又跑远了。
宋令闻言,深吸一口气,才控制住想骂人的冲动。
好吧,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只是,她就这样失业了?
虽然听起来也算是她求仁得仁吧,但仔细想来好像稍微不是个滋味呢。
这人吧,就是不知足,左也不对右也不对,让她伺候她嫌烦,不让她伺候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本来都已经迈进权利的中心了,不管魏鸾对她态度如何,反正她一天伺候着魏鸾,她在西院的地位就是一人之下百十人之上,这一下子跌落云端,还有点儿不知如何自处了。
不用想,今日魏鸾这口令一下来,府里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是如何失宠的呢?
她一肚子牢骚亟待发泄,跑去找周云周雨,俩人刚练完剑,周云正在擦剑,周雨还在思考着刚才的失误,对着空气比划。
她问:“月兄明兄呢?看戏去了吗?”
周雨见她来了,挽了个剑花收了剑,接过旁边仆役的毛巾擦了擦汗。
“你就知道看戏,周月陪着周明去下聘礼了,我俩也想陪着,周明说阵仗太大,别吓着女方那边。”
宋令一下子嗅到八卦的味道,什么心腹排挤早就抛到一边,赶紧搬起板凳往周雨身边凑凑:“快快,讲讲。”
周雨翻个白眼:“你就听这个来劲。”
宋令对着周云的仆役说:“有瓜子儿吗?”
那仆役极有眼力见儿:“小的这就去拿。”
宋令笑嘻嘻对无奈摇头的周云道:“周大哥,明兄订的哪家姑娘。”
“跟你说了哪家,你能认识?”周雨道。
她冲他啧了一声,又转头期待的看着周云。
周云也收了剑说:“城南金家小姐,今日去下聘选吉时,现在马上入冬了,应该在年后就该办了。”
“那小姐怎么样?”
周雨道:“谁知道,我们都没见过。”
“其他呢?”
“她祖父官不小,曾任梁泽州尹,就是死的太早,他父亲荫了小官,没甚大出息。”
话糙理不糙,虽然周明只是魏府侍卫,没有在身的一官半职,但作为魏府公子心腹又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自然是个香饽饽。
“你听听你的口气,狂的你,怎恁地嫌贫爱富哩?”
“嘿,我怎么狂了,给周明说的姑娘家比金家家世好的多了去了,别说她就一个前州尹孙女,还有湖里现任州尹女儿过来惦记呢?”
“那人家怎么选了孙女没选女儿呢?那娶了王孙贵女的有的是,也没见他们快活到哪儿去,这两人和亲,最重要的是感情,其他都次要。”
周雨嗤一句:“你皆因一无所有,以后不好议亲,自我安慰罢了。而且大男人志在四方,哪里来的这么多情啊爱啊,娶个媳妇本家好,长的耐看又听话,能生养便得了,情情爱爱恁的烦人。”
周云却面露讶异之色:“宋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
听听,这两人之言真一前一后高低立现,宋令懒得对牛弹琴,对周云笑曰:“哪里哪里,无脑言论罢了,不过想来这金家小姐应该极得明兄之心了。”
周雨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周明连房子都买了,娶媳妇的心已经按耐不住了。”
宋令也斜瞄他一眼:“你这志在四方的大男儿,看起来比谁都八卦。”
周雨哼一声,抢过刚端来的瓜子儿盘放自己跟前了。
宋令伸手去够,被他照手背一巴掌给呼走了。
周云笑笑,抓了一把递给她。
宋令边磕边问:“那你们,是不是陆续都得成亲了?”
周云道:“我还不急。”
周雨也说:“我才十七。”
宋令认真说:“十七不小了,老伙计,我爹十七已经生了我哥了。”
周雨说:“你怎么不看看你,你也不小了,真是咸吃鸭蛋瞎操心。”
宋令说:“谁说我不小,我小着哩,我今年才刚刚及笄。”
周雨说:“哦,那没看出来,你显老。”
懒得理他,转而问周云:“周大哥多大?”
周雨抢先答:“十九了,跟公子一般大。”
宋令说:“那得抓紧了,虽说好男不愁娶,好女也得先下手啊。”
周雨难得附和:“我也这么劝他的,人家刘媒婆都盯了他两年多了,西院的门槛都给踏破两个了,他都不给人透个缝,今年人都转来盯我了。”
周云道:“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
周雨悄悄跟宋令说:“口是心非,他就是看不上那些闺中姑娘,嫌弃人家太文静,他就想找个侠女,就那种闹腾的,以前有个……”
“周雨!”周云明显不悦了。
周雨耸了一下肩膀:“不说了,继续练剑了。”
别啊,正听到紧张处呢。
宋令又一脸期待的转而望着周云,他假装未觉,站起来对周雨道:“再陪你练会儿。”
好吧,宋令在心底叹,人心底都有个小秘密不愿意跟外人说道,周云如此,她亦如此。
本以为智离此次凯旋,应回智氏封地都城甘陵,却未料他过甘陵不入,直奔未晋皇城晋阳,虽智氏封地离未晋都城最近,不足百里,但几大公卿向来不大军入京,以免引其他公卿疑心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显然智离最不怕将野心昭告天下。
明目张胆去了,未晋皇帝有多惊慌应能猜测,未过月余,帝意便下达几大封地,广邀三大公卿来京过年同乐。
这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去了,鸿门宴。
不去,趁机发难,挥兵取你都不带商量的。
这没有两月便到年底了,还弄的人心惶惶的。
陈氏和一直低调的白氏谁去不知道。
魏府年前张灯结彩,已经定了腊月十六迎娶新人了,此去晋阳一来一回至少月余,快马加鞭也赶不及这喜事儿了,所以魏桓和老子魏宝卷自是不会去的。
就剩下魏鸾能担此重任了。
这点儿上,宋令还是稍稍同情他的,此一去,弄好了也就全身而退,弄不好就成了案板上的肉。
而周明也因为成亲在即,与周月共同留守魏府,前几日宋令还在感慨男人成亲太早有利有弊,弊端就是魏鸾明显更重用周云周雨一些。
没成想今日就叹,成亲真好,成亲能保命啊。
但宋令十分想不明白的是,她都已经被坐冷板凳好久好久了,怎么去当肉盾倒想起她来了呢?
她实在是不想去啊。说是进京贺春,但此行魏鸾却调了五千魏军随行。
言曰:兵荒马乱,无兵傍身,不敢多行。
这意思便是她主子都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他们此行哪里是去跨年,明明就是去跨槛儿,她便更不想去了。可这去不去怎么是她能够说了算的,人在魏府身不由己,泄气的收拾细软,择日出发。
这一路,魏鸾虽带宋令随行,却也未给她安排差事。
宋令也因此行对魏鸾态度微妙起来,以前吧,她的生死捏在他手里,她自然对他无比恭敬,如今他俩的生死都要捏在别人手里了,虽说她的生死依然还在他手中,可他这地位一降,这莫名的她就误以为自己地位陡然升了一样。对他也不似从前束手束脚点头哈腰言听计从卑躬屈膝强颜欢笑了。
通俗来说,就是宋令不上赶着攀交情强行拉扯感情,两人相安无事竟也无甚交流。
这次进京,有军队随行,走走歇歇的,行军速度自然慢了许多。反正一路无聊,闲着也是闲着,宋令便趁机央周云教她点儿功夫,以前在魏府到底也算有所庇护,宋令自是没有热忱学什么劳什子功夫。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有备才能无患。
周云也很是很爽快道:“比较简单的防身功夫有龙拳和虎拳,龙拳灵活,但攻击力不强;虎拳动作生硬,却拳拳到位,适合强攻。宋姑娘想学哪个?”
宋令回道:“我对功夫不甚了解,不过听着龙拳是不是更适合我?周大哥觉得呢?”
周云道:“不错,我也与宋姑娘有相同看法,宋姑娘力量自是比不过男人,攻击不到位反而吃亏,不如龙拳,灵活且重防守,攻不过可自保而退。”
宋令开心道:“太适合我了,就学它了。对了,周大哥,我还想学点穴,可否也一并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