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面上却分毫不显,神色间带着平时与她在一起时的亲密和温柔,微微一笑,甚至强迫自己用半开玩笑道:“现在就不喜欢吗?这么狠心。”
“偶尔狠心一下不行吗?”阮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侧过头凝视着他,看着他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垂下眼眸问道,“还是说你真的哭过?”
在说到后一句的时候,她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似乎自己也要流下眼泪了。
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愧疚。假如总是要分别的……也许不见这最后一面会更好。
“当然没有。”裴陌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语气显得稀松平常,似乎他们只是在日常的与彼此开着玩笑。
“你在想什么,”他宠溺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语气和平时那样自然,又多了几分让人放心的笃定,“我从来不哭的。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哭过吗?”
他明白她说话的意图,于是当机立断用肯定的语言回答她,他知道这样的答案是她最乐意听见的,而他也没有说谎。
阮莹仔细想了一下,发现似乎真的是这样。
“小时候我都没有哭过,更别提现在了。太长时间没有经历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哭。”
听到这里,阮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与他如同平日一般对话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温暖。
“好像是的。”她回想起了以往的很多细节,“你妈妈和我说过,你似乎从小就不哭的。”
她甚至向她抱怨过,小时候的他情绪就已然和现在一样不外显了,她都不知道他到底饿了没饿,想不想午睡,需要他们做父母的去揣度。
“是啊。”
裴陌凝视着她,眼眸中染上了几分温柔。
“所以你就不要瞎担心了。”
他伸手牵住了她脸颊旁的柔软被面,将没有盖全的地方盖好。
“好好的休息一会儿吧,等你恢复一点精力了,我来和你谈谈治疗的事情。”
“治疗?”这两个字让阮莹心中震动了一下。她怎么可能还有治疗的机会呢,最多只是打些强行针,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
“嗯。我是说心理治疗。”
裴陌似乎看出了阮莹现在的状况不太好,越拖下去越可能有危险,于是索性就此说了下去。
“你身体上的疾病不是硬性的,只要想都能有方法治。现在主要导致你机能衰竭的原因是心理疾病以及这些疾病所导致的脑结构变化,而这些原本是需要你父亲提供药方进行治疗的,但现在他不在了。”
说到这里,裴陌就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后悔。假如他没有出国交换,还留在国内,也许就有机会发现凤倾和阮霖风双双去世的事情,也许……
虽然这样也无法改变他们带着配方一起遁入另一个世界的结局。但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岁月,她就可以不必一个人承受了。
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支撑了那么久……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好在,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方法,可以彻底治愈你的心理障碍。”
裴陌在声音顿了一下,想到那个游戏道具的属性面板,想到光球给出的警告,心中猛然一阵钝痛,但随即又压了下去,接着圆着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
“这是这家医院的系主任刚刚研究出来的方法,目前还没有经过健全的实验,发布在市面上,所以我们之前在求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
“真的吗?”
阮莹在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不可控制的生出几分欣喜。
但是她依然是悲观的,巨大的折磨让她失去了对痊愈的信心。
“这个方法真的可以吗?可是……”她有很多担心,比如父亲的研究是那样精妙,是否真的可以被破解,再比如为何以裴家的势力之前竟然没有打探到任何有关的消息。
“这绝对是可行的,不要担心。我把原理讲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裴陌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从头到尾细致地将这个方法的始末讲给她听了一遍。在这种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认为说谎的人往往比受骗的人更加痛苦。
他在用一个单薄无力的谎言承载起另一个人全部的希望。
“这个治疗方法用的是最新的脑电波技术,被治疗者必须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治疗方,将自己的所有意识记忆和思维都向他打开,这样之后治疗方就可以通过脑电波修改被治疗方的记忆……”
一旦记忆被修改,个人经历就会发生改变,而从经历中留下的那些心理创伤也会被一并抹去。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为加入的再创造,因此对双方的亲昵和信赖程度有很高的要求。
在脑电波治疗结束之后,辅以药物治疗调节体内的激素水平和脑结构,就可以让她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慢慢恢复了。
他将这个方法的主要内容简要的描述了一遍。
“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做呢?”阮莹竟然真的在某个瞬间被说服了,也许是因为治疗方案里的每一步都很符合科学逻辑,也许是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他。
“你只需要完全的放松,从潜意识里接受我,信任我,然后我们就可以进行心理催眠,让我的意识进入你的世界。”
“只是这样吗?”这一切听上去都再合理不过了,只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可以做到吗?
她无法控制的生出了近乡情怯似的担心——这件事折磨了他们这么久,当有朝一日当听说可以轻易解决时,她便忍不住产生一种恍惚,和隐隐的忧虑。
“就是这样。”裴陌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相处的温度给予了她些许鼓励,让她克服着内心对未来可能的失败的恐惧,继续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对你没有什么伤害吗?”她又问道。
裴陌笑了起来。“别担心,这对我而言只是集中注意力完成一件事罢了,就像解数学题那样平常,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副作用。”
这是一件精神控制的攻击型道具,只要被“攻击”者不做出反抗,他就不会受到产生任何伤害。但是假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阮莹抵触了他的入侵,他的精神力就有可能被破坏……但他对此并不担心,因为他完全相信她对他的信任。
她不会那样的。
“那就好。”
她又忍不住问了好些问题,直到因为精神耗费过多头有点疼了才停下来。而他都一一耐心的解答了。尽管这其中有许多她由于意识不清醒而问出的反复重复的问题。
听到他语气温柔的宽慰,她也就慢慢放下心,松弛之后,困意席卷,转过身将脸懒洋洋的贴在他的手背上,依偎着。
这种感觉让她忽然不害怕了,心里像被什么撑满了,又像是灵魂找到了依靠。
“那我们现在开始,可以吗?”
“嗯。”她乖巧的应了一声。
裴陌于是站起身为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几口,然后走出房间搬来了许多仪器设备,迅速的连接好。
那杯水里似乎有强效安眠药之类的东西,阮莹的意识逐渐昏沉下去,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她懵懂的感受到手心和他的手心扣紧,两人相贴处有一片触感微凉的薄金属片。
临近治疗的时候,她再一次感到紧张起来。
“你告诉我,这真的不会对你有什么负面影响吗?”
裴陌似乎没有想到她在药效的作用下,还能忽然凝聚起这么强的注意力来提问,怔了一下之后,强行让自己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微微发颤的声音显得镇定。
“我向你保证,这不会损害我的健康。”
是的,但是这会让他们彻底的在彼此的生命里抹去,再也无法相见。
——此生此世,直到永远。
“放心的睡过去吧,如果你抵触这场治疗,我的意识就会受到你的攻击。”
“嗯……”
阮莹已经开始感到自己无垠的意识海里不受主观控制地翻滚出了许多画面,于是立刻放松身心,安然地接纳它们。归功于催眠药,她没有听出裴陌声音里的绝望。
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受伤的。既然治疗已经开始,她一定会完完全全地配合下去。
这是裴陌所相信的,那一定没错。
她内心深处升起了几分隐约的期盼……可以拥抱自由而轻松的空气,在即将到来的春光下和心爱的人一起漫步,从春到秋,走过一年又一年。
她是如此坚定地相信着——因为他的鼓励和承诺。
那就快快睡去吧,下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见心爱的人和冬风里的阳光啦。
伴随着困倦,她的意识沉入深深的睡梦里,而那梦中的黑沉夜晚闪着点点怀揣着美好希望的星光。
那是一个冗长的,平静,诡异,偶尔闪动过些许生命痕迹的灰色梦境。
那一堆零散的记忆像破旧的棉花胎那样拥有着纯洁柔软的内芯,却因为背负着外界给予的褐斑,破碎而僵硬。
裴陌看见了小时候她孤独地待在孤儿院里,看见了她被养父母接走,懵懵懂懂的,被训练成一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他们用各种方法逗她笑,在一天内给她吃上百颗糖果测试她体内的激素水平,又用各种方法逗她哭,一下一下的将她最喜欢的洋娃娃剪得支离破碎……
他们教她怎样为人处事,然后又故意设置截然相反的情境,让她自我怀疑,教她奇怪的道德准则,然后观察她的反应,让她成为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怪胎。
他们给她喂药……然后是一幕又一幕地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醒来,挂着盐水躺在病床上。
裴陌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微微颤抖着。
这一切,她茫然的哭声,绝望的眼神……他亲密无间地接触着这些痛苦的回忆,几乎要无法呼吸。
他飞快地,不厌其烦地删去这每一幅画面,替她决然地清理掉,摆脱掉它们。
在每一次删除时,他都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心痛,和伴随而来的欣慰——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她终于可以彻底忘掉这变态的一切,重新开始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只是随着她的记忆蔓延的越来越深,他心中依旧无可避免的生出了几分酸楚。
他说服着自己,直到这些记忆慢慢地进展到了他们相遇的地方……
在修改掉老教学楼初见的画面时,他似乎看到她皱了一下眉,但又睡去了。
裴陌原本已然下定了决心,但是看到这一幕时却忍不住喉头微滚,之前所做的所有心里防设都在瞬间崩塌了。
他头一回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但是他终究没有停下来,一幕一幕地抚摸过属于他们的珍贵回忆,饮水机,拉面馆,在三国杀朋友的起哄下结婚,然后……
删掉它们。
裴陌觉得自己理应高兴,因为这样阮莹就得救了。他拼命的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值得的,仅仅是两个人都忘记彼此而已,仅仅是此生再也无法相见而已……
道具说明里写的非常清楚,如果被修改记忆者失去的那段记忆中最重要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么她就很有可能恢复记忆。
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不可能再出现,而这条规则唯一约束着的就是他。
如果想要她健康的活下去,他就必须在她的世界里永远消失,她的未来将与他毫无关系。
而此刻,随着双方记忆的清除,他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熟悉感在渐渐消退,想来她也是一样的。
他必须清醒地见证这一切,因为他是这场残酷的剥离的掌舵人,连逃避、闭上双眼最后眷恋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记忆的消失好和同时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让他感到几分茫然。
但在这空白之间,那种绝望而悲伤的失去感却没有随之消退,反而愈加深沉,似乎压在他的心脏上,随着每一次的跳动而撕扯开被他勉力压抑住伤口。
他将就此永远失去她了。
甚至曾经都不曾拥有过,因为那段记忆也随之而去。
他们将完完全全的,成为生活在平行线中的陌路人。
修改到了最后一个画面。在热烈的阳光下,她坐在花坛上,旁边的校门口写着几个花体的英文字母。她抬头看向他,视野里漂浮过风吹来的她的几缕长发,逆着光被烫出温柔的金黄。
“裴陌!裴陌!”
阮莹在潜意识里忽然叫了出来。
但是她此刻依旧沉睡着,哪怕是拼尽全力的呐喊,也只是睡梦中无力的呻吟。而她的意识拼命地包裹住了他的,像是想要挽留,又像是在保护——尽管她自身是如此的脆弱,但是她用生命的燃烧换取这份祈求却迸发出了无限强大的力量,温暖着他因为过度消耗而有些枯竭的意识海。
这一声呼唤和意识相触的温暖忽然打破了他所有的感知迟钝,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汹涌澎湃的感情瞬间席卷而来。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他正在经受着这种绝望的剥离,而她……
她是带着希望地睡过去的,也许还在梦境里期盼着再次睁开眼后就可以得到他的拥抱,和他一起平安幸福的度过之后的每一个日升日落,也许醒来时还会茫然四顾,寻找他的身影,疑惑他到哪里去了。然后若有所失地觉得自己疑忘了些什么。
也许她还满怀信心,觉得这一觉之后一切都会变得光明。
一切也确实都会好起来的。
——只是在她阳光明媚的余生里,再也容不下他了。
裴陌的心忍不住一颤,他被迫主动选择了这条绝望之路,而心中的绞痛让他感到无法承受。
也许她现在睡去了,也许他可以自私一次。
就当做是一个悄无声息的告别……他应该和她说再见的,在她彻底忘记他的这一刻。
他紧紧地,紧紧地扣住她的掌心。
然后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甜蜜又绝望的吻。
队员们看到裴陌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同。他依旧是冷静的,理性到极致的,果断到近乎于绝然。
但他仿佛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和他们格格不入,和这里的一切,阳光,白云,在地面上弹起的篮球都格格不入。
“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孩来找你干什么呢?”
周围传来的各种美式英语包围着他。
“ I'm okay.”除此以外,他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
他们也就都相信了。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裴队都是无坚不摧的。
他可以冷静地面对任何事情,无论多么困难和艰险,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变得脆弱。
然后他们就并肩走出校园经过那刻着英文石版的学校大门,相约一起吃午饭。
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裴陌看见了那个花坛。
它就在那里。
同样耀眼又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花坛上面,将红色的砖瓦折射出漂亮的光芒,同样的温柔,生机,充满希望。
——仿佛某一天她会同样的出现在这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中闪出欣喜的光华。
他忽然忍不住眼眶发酸,蹲坐在了花坛上。
——在美国最繁华的大街上,在最晴朗的天气和和煦的阳光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旁边,在参访名校的游客的欢声笑语里,失声痛哭。
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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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校门口来往的车辆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热闹非凡。
身穿着红色志愿服的志愿者忙忙碌碌地流转在人群和行李之间,后面跟着连声道谢,声音中带着兴奋与期盼的新生。
阮莹这时候已然到寝室里了。
她提前了几天来学校报到,因为裴陌那时要到学校军训,正好把她也带了来。
是的,虽然她最后因为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事件而没能参加高考,但是她依旧幸运的来到了这所学校,因为她在高三上半学期就被预录取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美好之处,兜兜转转,最终于绝境处柳暗花明。
“hello!”
寝室的门开了,在与新室友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对方带点羞涩地打起招呼。
“早呀,需要帮忙吗?”
阮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她的行李,帮她一件件地从走廊外搬到寝室里。
“谢谢谢谢!”她感到十分惊喜,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于是只是伸手拎起了另一个行李,两人一起搬了进去。
“哇塞,你这么快就把寝室布置好了呀!”当看到阮莹的位置时,新室友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