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眼中闪着期许的光华,而她心中虽一片灰暗绝望,脸上却也笑得灿烂,满含希冀的样子。
有人敲了敲车窗门。
“好久不见,我的女儿。”
那道低沉迷醉如红酒的调笑声,听上去是那样耳熟,贯穿了阮莹的每一个噩梦。
“还有我的准女婿。”
“辛苦你将我的宝贝送回来了。”
凤倾背对着阳光而站,面色沉在一片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唇角边挂着一丝上扬的弧度。
“欢迎回家。”
他拉开解开了锁的车门,向阮莹伸出手。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卧室里。
“这段时间你做的怎么样?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你呢。”
阮莹骤然之间睁开了双眼。
剧烈的头疼和记忆缺失感,让她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场景。
“你又给我做心理催眠了?”
“别着急,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凤倾耸了耸肩,用余光示意她看摄像头,“在监控之下,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阮莹在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警惕心却依旧没有放下。
她可以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是比之前好了一点。也许养父说的是实话,但是……
“真是想不到呢,我们从小养在与世隔绝的真空里的小公主居然也会对世俗产生渴望,甚至会和一个普通人类陷入爱河。”
“真是太有趣了。”
她心中的那根弦抽紧,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我从你的心声里听到,你很不愿意回到这里来,你最终的答应完全是出于对爱人的妥协,是吗?”
“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做的就是为爱妥协,很快,你就要后悔了。”
凤倾的话果然应验了。
在心理干预和骤然服用的大剂量药物的双向作用之下,阮莹的精神状况进入了短暂的混乱期。出生以来所遭遇的全部痛苦本来早就应该让她心理扭曲,只是被她的善良和理性所压制住了,而它们在这种时刻终于全部发作。
她的自控力和调节能力完全被破坏,心中最压抑和负面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被挑逗了出来并无限放大。
为什么他要抛弃她?
她明明不愿意回来,明明知道回来了没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为什么又要答应他呢?为了让他安心,让他父母安心,为了他将来不用承受痛失恋人的苦,能遇到一个健康的完善的女孩做爱人……但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她不愿意啊,她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们?而他们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牺牲了什么。
在失控的情绪之下,她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有时候看见他来了,不由得欣喜若狂甚至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是下一刻视线一花,又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视野里唯有房间里那四堵徒然站立的白墙。
为什么他就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不愿意,不想和他分开,不想回到了这个牢笼里……她可以少活几年,甚至可以明天就死,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过哪怕一秒钟的快乐生活。
在这种悲伤与绝望的冲击之下,阮莹的行为开始不受控制。
她偷偷拿出那个裴陌为她买的手机,一遍又一遍的给他打电话。
有时候养父经过他的房间,也会看到这一幕场景,他却只是微笑,神色间竟有一种难以捉磨的鼓励和欣慰。
“恨他吧。”
他用一种和蔼长辈的语气说道,声音温柔,向在循循善诱。
“你应该恨他的,这世界上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恨她了。”
凤倾一边这样说着,观察着阮莹的表情,狂热的想从她身上获得点什么反应。
他想要确认他在她心中埋下的欲念种子是否发挥了作用,是否会侵染她神格最原本的构架,随着她人格的苏醒而但容易产生恨意。
他乐得做这种实验,生活漫长而无聊,他喜欢从这种事情上寻求一些新奇的满足感。
阮莹知道他不怀好意,所以并不理他。
她只是坚持着给裴陌打电话,这件事几乎穿插在了她的整个生活中。
然而无一例外,全是无人接听。
偶尔清醒过来,恢复几分理性时,阮莹便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助和绝望,后悔自己怎么能恶劣的骚扰他,后悔那决堤而出的崩溃情绪。
可惜有些事情并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加强量的心理药物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处于错乱状态。
尽管消息宛如石沉大海,但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在各个有可能的平台上试图联系他。
她疯狂的给他发短信,从手机里一切与他有关的软件里给他发消息,无论是社交软件还是联机游戏……她又登上互联网把所有邮箱都登录了个遍,给他发各种各样的无言的空白邮件。
但她得到的便是那意料之中的杳无音讯。
而有些平台上,她甚至于连消息都发送不出去,只能看到一个灰色的弹框[您已被对方拉黑],在理智正常的时候她尚能接受,明白这只是裴陌受到父亲要求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在濒临崩溃之时,这样的拉黑却成为了最后的一根稻草,让她甚至连哭声都发不出,只觉身上忽冷忽热,脚下忽重忽轻,也不知身在何处。
或许在天堂吧,也有可能是在地狱。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浑浑噩噩,分辨不出这世间的各种色彩。
其实……死了也可以?
她的笔袋里就有好几把精致小巧的美工刀。养父母虽然不会明着挑逗她这么做,但是在给她制造自残的机会这件事上,他们还是非常积极的。
在混乱的意识的支配之下,阮莹伸手推开了美工刀的刀片,银色的刃口在室内的冷光灯下折射出一道道诡谲的光芒,像她脑海中不断跳动的神经,又像在幻视时眼前出现的雪花。
在冰凉的刀片贴近皮肤的一刹那,骤然感受到的凉意让她清醒了一瞬。
仅仅是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她忽然想到了裴陌,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和他所有的请求——
他希望她能好好的,健康快乐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像其他人一样,开心时能开怀的笑,伤心时能无所顾忌的哭,想要登高望远就可以爬上山巅,想要看极光就能背上行囊去极地。
他是那样珍惜生命,自己的,他人的,她的。假如他知道自己甚至想要伤害他拼命保护着,未知奔波操劳,诚心祈愿的身体,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不愿意看到他失望,更不想让他的付出毁之一旦。
自杀,自残……让他们仅仅存在于一个不会不付诸实践的念头中吧,她会接纳他们,抵触它们,将它们最终融化……她会保留着上天恩赐的,完整无瑕的身体,和那历经苦难的脆弱却坚忍的灵魂。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终于放下了刀片,将他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久坐之后忽然站立使她感到一阵供血不足,又软软的跌靠在了旁边的柜门上。
好在这难熬的混乱期终于度过了。
随着疗程进入正轨,阮莹的身体状况一日日的好起来,意识在大部分时间都能保持清醒。
凤倾果然信守承诺,精心的为她设计这疗养方案并一丝不苟的实施,中间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而阮霖风向来是凤倾的狂热追随者,他说什么她都会毫无保留的听从,因此也配合凤倾的治疗,不再对她恶言相向,有时候甚至会表现出一个正常母亲的关心。
在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循序渐进的治疗之下,她慢慢的可以与外界接触了,甚至在父亲的安排下重新回到了学校。
但她并不上学,做作业只是偶尔听课,在旁边自习。
听说这件事是母亲的强烈要求。她似乎受不了她天天待在家里占据父亲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她会感到嫉妒,想把她赶出去。
生活是那样平静,像把一天的日程拍成视频每天重复放映一样,这种平顺滑过的时光拥有一种奇异的治愈功效,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忘记了之前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仿佛它们注定只是昙花一现。
但是思念,却依旧牢牢的扎根于她的心底,渗透在每一呼吸中。
也许她真的可以重获健康,也许养父偶尔良心发现饶过她了一回。
随着一粒粒药丸的服下所带来的舒适的生理反应,阮莹慢慢的开始积攒起信心,也在无意中申请了几分期盼。虽然当停止服药的时候,她的症状会反弹出现,继续让她倒向混乱,但她毕竟感觉自己有好转的迹象了。
几个月的时光就如白驹过隙那样一闪而过。
人也许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会在现在的环境里淡化回忆里的一切。她时常想起裴陌,然后在心里悄悄的想,他现在会不会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会不会淡化了对她的感情?
在情绪敏感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但想起他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心里就立刻安定了下来。
理论上她总会有种种忧惧,但是当她真正的把那些想法落实在她所爱的具体的人身上去设想,它们都不足以称之为忧惧了。
他是那样好,值得她全心全意的爱和信赖。
阮莹时常会看像客厅角落里的摄像头,然后朝那个方向微微一笑,或是趁父母不在悄悄的走过去那里说一会儿话。她知道他在那边,也许就在镜头前,也许就可以看见她。
这样缓慢向好的生活在高考前一个月的时候却被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打破。
5月1号,当全国上下都在庆祝着劳动节的三天长假时,她的养父母双双出了车祸,医院传来的消息是他们不治身亡。
像是镜头戛然而止一样,她的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
阮莹茫然的面对着这没有任何征兆的意外,懵懂之间感受到了几份命中注定般的悲剧。
没有了父母的监控后,她走出家门自己购置了电子设备,开始重新接触网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从招生组的老师那里得知裴陌已经在5月1号去国外做交换生了。
她这才忽然想起,裴陌调取监控的时间限制是半个月,如果他刚好在去国外之前看过一次监控的话,那么接下来的15天里他都没有办法获知自己的情况……而养父给他限定的查看监控时间似乎正是每个月的1号。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阮莹那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之前不良的预感在此刻得到了应验。
凤倾……果然不会就这样放过自己啊。
番外:荆棘森林5(虐)
因为疗程的忽然中断,阮莹的身体迅速的衰弱下去,不到三天身体就已经开始出现接受治疗前所遭受的病症了。
之前恢复的身体状况,因为突然性的全方位断药而复仇性反弹,来势汹汹,甚至比寒假那几日更为猛烈。
阮莹知道父亲的治疗极其特殊,几乎没有规律可循,而那些瓶瓶罐罐上没有任何标识物,让人连蛛丝马迹都寻找不到。
阮莹只好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和第六感,随机排列组合搭配了几种更趋于正确答案的药物,然后尝试着少剂量的服用。
在某些幸运的时刻,她推测出的搭配果然起了效果让她那岌岌可危的性命又多延了几日。但在某一次,她服完药品之后便觉眼前一片黑白斑点交替闪现,密密麻麻。心知不妙,她当机立断拨打了120,然后果然在不到5分钟内便倒地昏过去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满是消毒水的急诊室病房里,身边放着一些心跳测试仪之类的。
医生神情凝重地告诉她,根据她的身体机能比正常人削弱了一半,根据临床经验,她的身体器官都极有可能正处于迅速衰竭中,因此建议她做一次全方位的大检查。
虽然对此早有准备,但真的听到这些时,阮莹依然忍不住心中钝痛,悲伤难以自已。
她从前并不觉得死亡有什么特殊的令人恐惧的地方,觉得她的生活本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心有不甘,伤心难耐,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当她逐渐开始热爱,留恋这个世界时,她却要被迫与它分别了。
她被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一天,然后就办了出院手续。
临出院之前,将单子拿给医生签字时,他最后一次劝告她去做医院大检查。
“你的身体情况很危险,”他推了一下眼镜,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说话就比较直了。你这种情况一定要查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得了绝症还是家族遗传病,然后有的治就赶紧治,没得治……心里也有个数目,就好好的规律作息,多享受一下生活吧,也别给自己留遗憾。”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会认真考虑的。”
虽然如此说,但她心中已然放弃了。
她不需要通过体检,知道自己还有几天可活,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从父亲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纸条。
[to 我亲爱的宝贝:
这是一张用隐形笔写的纸条,当她显现字迹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这时我和你母亲应当已经去世了,不要牵挂不要惦念,有心的话买两盆花放在家里,便算是你对我们的祭奠吧。]
看到这里时,阮莹不由地感到身上一阵恶寒,似乎能从纸面上看见父亲微笑着的浮影,令人心生恐惧,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翻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想必你已经受过了病痛的折磨,企图在我的笔记里面找到些许解决方案,但是很遗憾的告诉你,在旅行之前我曾经收拾过一遍东西,将真正有用的资料全都带走了。]
[所以接受这个现实吧,我亲爱的宝贝,你活不过7天,就要去阴间与我见面了。祝好。]
在纸条的末尾他还画了一个三道弧线的简单笑脸,彰显出他愉悦的心情。
[你的父亲 4月30号]
水笔显示的时间是三天……那也就是5月3号,而凤倾又算准了,自己只能活不到7天。
阮莹恍惚间想起今天的日期,仿佛是……5月8号。
还有五天,只剩下五天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念头一下子击中了她,让她浑身颤动过一种灵魂撕裂后碎片摩擦而出的电流。
她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死亡便会降临。她以为生来在病痛中折磨的自己已然做好了准备,然而在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她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舍和惋惜。
裴陌的声音再次浮响在她耳边。他说他还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没有来得及去做,他会永远等她回来。
他说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世界上总有某个光鲜亮丽会使寂静美好的地方,会让她在遇见时感到惊喜万分,欢欣雀跃,赞叹自己不枉此生。可惜的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索了。
只是聚精会神的遐想了这么一会儿,她便感到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耳中又听到了夏末秋初时凄厉的蝉鸣。
但是现在却是明朗的早春啊。尽管她觉得湖岸边漂浮的柳条也一样柔弱凄凉。
春日里宜人的温度轻轻包裹着她,却让阮莹感到一种比冰冷的寒冬更残酷的刀割。至少这一年的寒冬是天真烂漫的,充满着无限美好,而在春天到来之后,她却被那百花争艳的美好世界排除在外,重新回到了高塔阁楼里。
她的思绪止不住的胡乱飘荡,这让她精力枯竭,再度依靠在沙发上微微喘气。
闭上双眼小睡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的恢复了些许力气。
药物的副作用让她的精神变得比以前更为敏感,杂念如不受控制般纷纷涌现,纠缠着她的神经。
阮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
她的时间不多了,需要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于她而言,那便是一件与裴陌有关的事。
在必死无疑的结局面前,她最应该做的就是从此断了他的念想,不去找他,让他忘记自己,慢慢的被时间治愈。
那就这样吧。
尽管她很想见他,很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再和他拥抱一下,哪怕一下……
她想起了那个约定,他们会在某一天手牵着手到屋顶上一起看星星,那时天空将无比沉静美好,一片干净的蓝黑色,纯粹而温馨。
如果有来生,会有那样的一天吧。
她这么想着,眼泪不知不觉顺着双颊流淌下来的同时,心中竟感到了一丝甜蜜——那是幻想中的,是向命运借来的,一种自欺欺人的请求。
在接下去的半天里,阮莹将家里所有的值钱物品都收拾了出来,看着好用的,能让他人受益的东西便捐给相应的慈善机构,剩下的东西就能卖则卖全都折换成了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