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
出乎意料的，阮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轻柔却坚定。她说的那样及时，用实际行动彰显了她的态度——即使他不向她说明自己的为难，即使没有听见他解释的那些话，她愿意相信他。
听到阮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脱口而出的话语，裴陌只觉得心中一震，脑海中准备的话语刹那间全都消散了。
他停下了想解释的念头，像是被自己的神明宽恕的护法者，唇角无意识的扬起了一抹温柔的弧度，带着几分释然。
此时此刻，他只是心无旁骛地凝视着她，什么都不去想，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从她那双澄澈的水眸中吸引走他的注意力。
他几乎贪恋的想要将她，她的面庞，声音和全部，夜晚微凉的空气，散在房间里的饭菜香，窗外的静谧和微风摩挲树叶的轻响……此刻的一切，美好温暖到足以抵挡未来的未知命运的一切，全都牢牢的印在脑海中。
也许以后，会有生离死别，会有命悬一线，会有坎坷的命运纠缠。
但那在所有人看来都痛苦不堪，让人在深夜辗转崩溃，在白日里撕心裂肺，哭求着想退缩想放弃的一切，在此刻的他们二人看来都变得淡然了。
勇气或许不是从来都有的。
但是只要有一刻，有一个场景，有一种感情，在人心里深深埋下了种子，它就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抓紧每一寸苦难咸涩的土壤，坚难的向上攀升，迎风抖开枝蔓……最终成为屹立在悬崖顶峰的旗帜，在千丈高的悬空中向绝望的人垂下枝条，给予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也许可以再晚一点点放弃，也许勇敢的伸手交握着那枝条向上攀登，就能抵达树干指向的上空。
而那时，风吹响树叶的声音全是为他而生的摇旗呐喊。
“你有第三批玩家的消息吗？”
在漫长的安静对视之后，阮莹垂下了眼眸，然后轻声问道。
“基地今天新招了将近15个第三批玩家，”裴陌收敛了一下心神，正色说道，语气中捎带了些许疑惑，“怎么了吗？”
“或许我可以见见他们吗？”
阮莹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但是事到临头，她忽然生起了些许抵触，想要逃避——逃避那个所谓的最终期限，6月30号。
有时候她也会有些恍惚，总觉得父母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爱自己。把这场末日灾难的开始定在她的生日，又把这让她无比痛苦的截杀日期放在生日……她的生日，几乎从头到尾就是个苦难日。
是啊，她的一生就是由连绵不绝的苦难和绝望构成的。
阮莹脑海里忽然自动冒出了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
虽然记忆已经失去了，但是潜意识却是不能被抹灭的……她之前或许过得很不好。
“当然可以。”裴陌立即答应。
“如果你想现在见他们的话，我也可以安排车辆带你去。”
阮莹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现在天晚了，还是明天吧。”
她不想面对那个截止日期，更没有什么动力，在这好不容易有片刻安静的夜晚驱车去东主城。
“也好。”
裴陌没有问她为什么想要见那些玩家。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感到了些许轻松。
她当然不怕他问起，也不怕和他解释，但是那样的过程会无可避免的，让她感到紧张和痛苦，他愿意相信她，不过问这些，那就最好不过了。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了一下还是和你一起讨论比较好。”
“什么事情呀？”阮莹好奇的问道。
“在进入实验室之前，我用了空气检测仪，仔细排查过里面的气体成分，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害气体或是可以致人昏迷的迷药，但你晕过去的时候表现的就像中了迷药一样……”
“我知道，我那时的感觉确实也像是吸入了不知名的药品。”
阮莹仔细的回忆着那短暂的一瞬间里所发生的种种。
“其实我感觉，有没有可能这种药确实是迷药，只不过对正常人不产生作用，只对我这种体质虚弱的人有用呢？”
“这确实是我想下来最大的可能性了。”
裴陌从虚拟空间里拿出了空气检测仪，按亮了上面的屏幕。
“只对你起作用而不对我起作用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这种药只对女性起作用，另外一种是你的体质太特殊。”
“所以我把这上面的成分表保存下来了，你可以看看哪些化学成分比较可疑。毕竟你比我更清楚你的身体情况。”
阮莹俯身靠在他身边看上面的信息。
显示屏幕上列出了好长一大串，足足有上百种化学成分。除了常规的氧气，二氧化碳，氮气之类，其他的成分含量都非常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阮莹耐心的一个个往下看，然后翻页，目光片刻不移的盯着屏幕。
一个熟悉的化学成分划过。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正当阮莹愣神的时候，她又看见了第二个熟悉的化学成分。
然后，是第三个。
画面逐渐清晰，那本笔记本上列出的药品表，就这样一字不落的复现在了脑海中。
难道……
想起了之前的梦境，阮莹不由的身上发冷。
难道，真的是那样吗？
一阵恶心的反胃感席卷上来，让她的目光短暂的失去了聚焦。心脏跳的好快，几乎要跳出胸膛。
阮莹：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烧给你吃呀，每天都可以的！
裴陌：你不能这么辛苦，那每天洗菜和洗碗就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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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裴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线中的清冷干净仿佛在她心底带来了一丝清明，让她恍惚的神情回笼了一瞬。
下一刻，阮莹便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他扶住了。
与他掌心相贴的真实触感，让她彻底回过了神。
“没什么。”
她唇角微扬，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示意他不必担心。
“就是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还记得我之前在5级丧尸构建出的幻境里看到的各种画面吗？”
“你是说实验室里的经历？”裴陌恍然间明白了，是什么让她如此失常了。
“是的。当时你告诉我，一般来说幻境要么是构造一个美好而虚幻的欲望世界，把人们困在其中不愿意出来，要么就是根据每个人心里最恐惧和掩埋至深的记忆制造困局，也就是重现个人经历……”
阮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非常轻缓，仿佛每一个字说出口，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裴陌隐约明白了她想说些什么，神色微微一顿，眸中划过了一抹不可置信和因为预感而生的担忧。
“我怀疑，我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的个人经历。”
这句话宛如惊蛰时忽然在天地间响起的雷鸣，掀起的震撼，让万物的为之响应。
即使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在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裴陌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觉得。可是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阮莹停顿了一下，那样的推测让她痛苦无比。
“我看到空气检测仪里面出现了好多列在那本实验日记本上的药物，而更加奇怪的是我对那些药物所能产生的效果似乎无比清楚。在我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可以让因为心理疾病导致脑部结构变异的人陷入二次昏迷。”
“所以几乎是瞬间，我就明白，我是因为这些化学成分而昏过去的了。”
裴陌静静的听着，他想起了那个妖孽一般的男人和他游戏人间般的令人生厌的做派。实验品……他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愤怒，似乎那男人死千遍万遍都不足以泄愤。
“但你知道这事情很奇怪。首先，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心理疾病，虽然我能感觉到我确实有。这一点还可以解释，毕竟我的记忆被清空和修改过。”
“但是最不能解释的是，我现在回想起实验室里的各种心理实验和药剂，竟然觉得无比熟悉，就好像那些东西在我身上得到过实施一样。”
“而且我看到任何一种药品都能准确的说出它的主要成分，疗程和治疗效果，并且很清楚上面记载着多少毫克的用量能导致哪种阶段的不良反应。”
“可是这种细致的东西，连药品的说明书上都没有写！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阮莹越说越感到心脏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揪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让我觉得那种可能性也不显得荒唐。”
“我怀疑，我真的经历过实验室日记本上所描述的一切……”
她的声音顿了顿，尾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就像这个世界里的丧尸一样。”
“也许，我的父亲就是把我身上所经历的过程编写在了本子上面，后来又因为灵魂受困于NPC，必须在这里经历副本的全过程，就看着NPC将这些用在了丧尸身上。”
室内一片安静。
她垂下眼眸，若有所思，不再说些什么了，然而那片阴影依旧笼罩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裴陌微微蹙眉，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想要冲出桎梏，但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那种心疼感却清晰的重现了，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闷气和难受，只想拼尽全力的保护她，帮助她永远摆脱这一切。
他向来是以理性思维为主导，很少感受到情绪波动的人，然而此刻这种剧烈的情感却并不让他感到陌生。
也就是说……在他们同时失意的那段时间里可能确实发生了类似人体实验的事件。
“可是，我是一个正常人啊，又怎么可能经历过副本NPC所设下的实验呢？之前的17年，我一直都好好的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从来没有进入过逃生游戏啊！”
阮莹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巨大的震惊和未解的疑惑纠缠在他脑海中，让她感到有些疲倦。
“或许你之前进入过逃生游戏？”
思考了半晌之后，裴陌忽然提出了这样的可能。
“从实验室里出来之后，我查询了一下我账户上的所有详细信息，发现我们相遇的那一场副本是偏向性匹配。”
“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完全没有用我的追踪功能把你拉进游戏，所以这个偏向性匹配，很有可能是你在游戏里设置的。”
“诶？”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阮莹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其觉得柳暗花明，眼前顿时开朗起来。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偏向性匹配不一定就是裴陌设置的，还有可能是她自己呀！
只是……
“当我进入游戏的时候，光求弹出了提示问我要不要加入逃生游戏，然后我第一场匹配到的也是新人副本，按照这些程序来看，我确实是第一次进入游戏的。”
“但也不排除一些特殊的原因，比如我注销了自己原本的账号？”
阮莹不太熟悉这个游戏的规则条款，因此也只是想到了一些可能性而已。
但这也就足够了。
线索逐渐清晰，汇聚成了一整张拼图，阮莹将他们一一梳理了出来。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感情是骗不了人的，我在见到母亲时，心中的感受和提起父亲时的感受，都让我觉得我们的家庭关系也许没有那么和谐。”
“特别是在见面以后的第1次对话里。你说，假如你的父母忽然知道你也进入了逃生游戏，并且和他们的仇家一起玩，会有什么反应呢？”
裴陌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然后带入父母的性格，然后得出了一个普遍性的结论。
“应该会问我之前过得怎么样，那个仇家有没有对我下黑手之类的。”
天下父母最关心的第1件事应该都是这个吧。
“是啊。”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阮莹却不由得失落了几分。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如果真的关心一个人的话，见面的第一时间就应该确认对方的安危才对。”
就向她，在遇见母亲的第一时间，就询问他和父亲的游戏积分够不够过得怎么样。
但是母亲却没有关心她的情况，连一句都没有过问过。
她只顾着诉说她找自己有多么辛苦，然后咬牙切齿的揭穿裴陌的“行径”，她的眼中有她自己，有仇恨，唯独没有她的女儿。
“我的母亲表现的并不是很关心我，这一点就让我觉得有些微妙了。”
“还有她之前做过的事，比如在凤十基地到灵川基地的路上传播纸条消息，假托你的名义让我去凤十基地。”
“这件事也是她所做的？”
裴陌想起了前几天基地里向他提供的情报，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对上了。
“对。而且母亲发出这封信件的前提是，她知道当时我们不能用电子腕表通讯，可是这么私密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
裴陌打开电子腕表，将上面的记录截图发给了阮莹。
“你可以看看，我的电子腕表一直是正常运行的，从来没有受到过哪个游戏道具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道理知道我们不能通讯的事情。”
“可能，不仅是你的养母，你的养父表现的也很奇怪。”
“怎么了？”
听到有关养父的消息，阮莹不由的心里一紧，听养母的描述，养父母两人对他的恶意都很大，见面以后的事情估计非常紧张吧。
好在裴陌最终还是安全地毫发无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理论上来讲，他其实是有机会杀死我的，毕竟实验室是他的地盘，那边有非常多受他掌控的机关。”
“他应该也很恨我，毕竟根据我的仇杀记录来看，我曾经杀死过他。”
听到这里，阮莹的神情微微一顿。
裴陌果然对父亲下了仇杀啊。
想起母亲的话，又想起裴陌急需使用那个恶之源世界的钥匙来改变命运，她的心情控制不住的复杂起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陌以后之后又觉得察觉到了什么，不由的有片刻的沉默。
“我确实给你的父亲下了仇杀，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对于杀死你父亲的事……”
他说到一半，却忽然发现他根本就无话可说。
“我感到很抱歉。”
他只能颓然的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近乎于无用的苍白无力的话。
“你接着说下去吧。”
对于这件事，阮莹没有权利说“没关系”，因为他伤害到的是自己的养父。她只能黯然的收好心中的痛楚，语气温和的让他继续说。
“我本来以为他会当场对我动手，但是他没有，这实在是太令人诧异了。 ”
“毕竟他拥有一整个实验室作为武器，局势对他来说是很有利的，这是他最好的复仇机会，假如错过了这一次，下次相见时他就不可能占据如此有利的地位了。”
“但是他却放过了对他来说最有希望的复仇机会。”
听到这里，阮莹却默默的收敛起了眸中的情绪。
裴陌不知道缘由，但是她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父亲手上没有复仇之刃，即使杀死了裴陌，自己也不能复活。
而且父亲是灵魂体状态，他本人又困在NPC的身体里，根本不可能拿起被玩家绑定的游戏道具杀死裴陌。
所以，他等待的唯一机会就是让她杀死裴陌。
可惜……
阮莹想起了那把泛着暗红色光芒的SSR级道具，指尖似乎隐隐感受到了那种寒意。
让她杀死裴陌吗？她做不到。
临睡前，阮莹感到母亲给自己的用于沟通的小黑球震动了好几次。
于是，她趁裴陌在洗澡，就把门关上，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怎么样，找到下手的时间了吗？”
她拿着小黑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从感情上来说，她更愿意相信裴陌。但是从目前拥有的证据来看，并不排除裴陌的嫌疑。
他给自己的唯一解释就是他也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
说白了，这种解释就是仰仗着她对他的感情，如果更恶劣一点，就是利用她的感情。但凡换做任何一个和他没有什么交集的人，都根本不可能听信这种言词。
阮莹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她更清楚自己内心对于裴陌的倾向性——但凡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她都愿意给他留一丝反转的余地，期待着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而在真相未明晰之前，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按兵不动。
“妈妈，你知道这很困难的，裴陌的警惕心特别强，我又怎么可能……”
“傻孩子。他只是对别人警惕性强，对你可不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