赁着轿子回到家中,他喝药、吃粥,昏昏沉沉睡觉,醒来时出了一场大汗,衣裳湿透,人总算是轻松了许多。
他让老仆出去买来热水,狠狠泡了一回,擦干净后越发感觉清爽不少。
院子里的风已经凉爽起来,他坐了片刻,起身去书房,在书案上翻找《晋书》。
《晋书》压在最下方,他抽出来时,手上一顿,皱眉看了看书案上的书。
《大学》是他常看的书,他摆放时,会将这本书抽出来一些,方便取用,此时这本书却和其他书一样,整整齐齐,连缝隙都对的笔直。
有人动了他的书案。
老仆从不进书房,而且老仆不识字,动了书,没办法还原从之前的样子。
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心头一凛,刚才还干爽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牛毛汗。
他不动声色将《晋书》抽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坐下,翻开一页,心知是皇帝在宽州一事上起了疑心。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喝药,天色暗下去时,喝了碗粥,还吃了两个糖角,病症好转的很快,只是开始咳嗽。
在他的咳嗽声中,京都酒楼、权贵、商户依次亮起灯火,禁宫也是灯火连苑,照出一个如梦般的京都。
行人走在路上时,却不被这些高高在上的灯火照亮,只有脚店中的油灯泛出微黄火光,将行人面目照的模糊不清。
邬瑾在院子里点起油灯,拿艾草驱赶蚊虫,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一边乘凉,一边仔细听宅子内外发出的一切动静。
那双在暗中窥视的眼睛,藏在哪里?
未等他找出不同寻常的动静,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畏畏缩缩,迟疑不定,似乎访客之心,也是如此踟蹰。
老仆应了一声,摇摇摆摆开门,开门一看,就见来客佝偻着腰,灰扑扑一身,叫了一声“老伯”,便往屋子里看:“邬大哥。”
邬瑾睁开双眼,起身看向门口:“祁畅,进来坐。”
祁畅头戴方巾,穿件灰蓝色直裰,料子轻薄透气,似是扭绞罗,穿在他身上,却不利索,皱在一起。
“邬大哥,”他拎着两个油纸包,左右张望一眼,似是怕人看见,一个大跨步进了院子,松了口气似的直起腰,讨好一笑,“我听说您病了,来看看您。”
他将油纸包交给老仆:“这是几样熬汤用的滋补药,您让下人熬汤的时候放上一些,能滋补身体。”
“多谢,”邬瑾吩咐老仆泡茶,“坐下说话。”
第256章 探病
老仆应声而去,祁畅悄然四顾,就见院内荒芜空旷,除去一只避火用的黄沙大肚水缸,再无其他陈设。
屋中未曾点灯,只有院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散发出一股刺鼻油味。
他再看邬瑾身上所穿,不过是一件麻布道袍。
老仆送了茶点上来,茶盏内浮动几片茶叶,茶香并不浓郁,点心也是铺子里的寻常点心。
祁畅瞬间感到不安。
他的俸禄比邬瑾还低,但是吃穿上,已经好过了邬瑾,各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到邬瑾家中时,他安之若素,一到邬瑾家中,他便有自惭形秽之感,局促的连茶杯都不敢端了。
他想这不能怪他,若他像邬瑾这般清高不合群,恐怕早已经让人欺凌了。
“喝茶,”邬瑾见他拘谨,便示意他喝茶,随后背过身去,掩嘴咳嗽两声,才道,“你升转了,我还没有向你道贺。”
祁畅连忙摆手:“费了不少事,还只是成了侍讲,有了个从七品的衔。”
他又忍不住高兴道:“我原来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可惜我不知道自家祖坟在哪里,不然一定得去看看,是不是在冒青烟。”
邬瑾笑道:“侍讲若是做的好,可以升转至各部,或者外任。”
祁畅欢喜道:“我想外任,若是有机会,还请邬大哥多为我引荐。”
邬瑾垂眼看他身上衣裳,笑而不语。
祁畅被他看的越发拘谨,东拉西扯几句后,忽然问:“邬大哥,您知道宽州军情十万火急吗?”
邬瑾点头。
祁畅看一眼老仆人,搬着椅子靠近邬瑾,声音越发小了下去:“我听贺学士说,在军情来之前,陛下就已经召您去文政殿草诏了,可是后来宣出来的敕令又只有和军情有关的事情,之前的诏书是您封还词头了吗?”
若是皇帝有诏,翰林苑学士认为不妥,可以“封还词头”,拒不草诏。
提起昨日文政殿一事,邬瑾又开始头疼。
他歪着头,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伸出一根手指揉太阳穴:“你是侍讲,与你无关之事,少听、少问,谨言慎行,总不会错。”
祁畅一愣,再想到方才自己的言行,堪称猥琐鬼祟,登时满脸通红,搬着椅子挪了回去,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院子里有片刻难言寂静,鸟雀之声自外间大槐树上“啾啾”响起,晚风拂过,祁畅闻到了自己手上的甘酸之气。
是方才从邬瑾身上所沾染的,焦苦的药和清香的皂角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邬大哥,我很担心莫姑娘,您和她有信函往来吗?她在堡寨中,好不好?”
邬瑾言简意赅:“没有。”
祁畅透过茶水氤氲的热气看邬瑾,邬瑾静静坐在陋室之中,目光清明,长眉舒展,心如明镜。
他感到毛骨悚然,好似在邬瑾面前,自己没有任何躲藏之处。
他如坐针毡,仓促起身,桌上茶盏一晃,他连忙伸手去捉,双掌碰在薄胎瓷盏之上,烫的“嘶”一声,慌忙把手收了回来。
“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邬瑾并未起身相送,只点头道:“好。”
祁畅急急忙忙出门,一出门,他立刻又佝偻下去,等走出这条街时,腰杆才略略伸直了些。
他怕被人看见。
济阳郡王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他得罪不起。
可又不得不来——有人逼迫他来。
他大步流星赶回家,推开门,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眼,见没人,才回身轻轻闩上门。
他赁的宅子比邬瑾要远,也是一进宅院,院中遍植花木,正屋中摆放一套樟木桌椅、一架多宝格、一架屏风,屋角有小几、赏瓶,赏瓶中插满蜀葵,另有一些零星物件,将屋子堆砌的满满当当。
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他不敢放松,而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道:“我已经问了,都照你说的问的!”
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额头上汗珠滴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等了又等,最后等的累了,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纸上写着:“今日询问邬瑾是否与莫聆风有信函往来,若不问,今夜便来取你性命。”
竹纸毫无预兆出现在这张桌上,他下值回来看到,当即吓了一跳。
再一问雇来打扫的老妇人,得知并没有人来过,他的惊讶顷刻间化作恐惧。
没有想过这会是玩笑、恶作剧,他直奔药铺买药,前往邬瑾家中探病。
只是问一句话而已,波诡云谲的朝堂不会因这一句话而改变,邬瑾的前程,也不会因这一句话而断送。
一句话而已,却能救他的命。
想到这里,祁畅挺直腰杆,暗暗松一口气。
邬瑾有温和能容人的心胸,他也有,邬瑾有如水自流的从容,他也尽可能有,邬瑾有不欺暗室的德行,他也在学着有。
雄心壮志全在他心里,唯有影子暗中露出原型,在地上张牙舞爪。
邬瑾送走祁畅,关门上锁,若有所思地坐了片刻,才吹熄油灯去睡下。
夜半时,他忽然惊醒,盯着床帐,呆住了。
冷汗自他额角往下淌,心在腔子里剧烈跳动,呼之欲出。
方才睡梦中,他神魂动荡不定,仿佛漂浮在无边夜色之外,听到了化外的、梦幻的、千里之外的声音。
战鼓之声如雷鸣,云梯靠在城墙上时发出的声音连绵不绝,蒺藜、火箭轰隆作响,吊桥缓缓落下,而后铁蹄之声从堡寨中一直涌到了堡寨外。
刀枪剑戟交叉、砍斗,皮肤被利刃划破,血肉撕裂,白骨折断,身躯四分五裂,散落在战场各处,汉人的头颅被金虏悬挂在旗杆之上,死不瞑目,口中还藏着死时未能喊出的一声悲鸣。
莫聆风在哪里?
他在梦中急迫寻找,从恐怖的断肢、碎尸上跨过,一脚踩进汪成湖泊的热血之中,躲避金虏的强弓和长刀,茫然四顾。
莫聆风似乎无处不在,在旌旗声中,在狂风怒吼中,在白云流动之中,只是他看不见,找不到。
天际晦暗,血淌成了河,打湿他的鞋袜衣摆,金虏变得巨大而凶残,他知道自己是陷入了噩梦,却不肯醒来。
聆风在哪里?
他找的精疲力尽,忽然听到了莫聆风的哭声。
她小小一个,在地上蹲成一团,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哥哥”。
金虏举刀相向,他惊的肝胆欲裂,猛地扑身上前,将莫聆风护在身下。
金虏挥刀砍下之际,邬瑾于睡梦中惊醒。
他瞪大双眼,鼻子堵塞的完全不能呼吸,只能张大嘴,像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气。
这便是战场,你死我活,永远不会有人手下留情。
急促的喘气声渐渐平复,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皇帝的怒火因何而熄灭。
一生、一死。
皇帝已经做好打算,莫家兄妹,只留一个,莫聆风若是战死,便留下莫千澜,莫聆风若是活着,便杀了莫千澜。
莫家的秘密一定是兄妹二人共有,留下一个足以。
这是一种发泄,也一种掌控和威慑。
半晌后,邬瑾起身,从屏风上取下道袍穿上,蹲身提上鞋跟,走到院子里,舀出一瓢冷水,拿帕子洗把脸,去了书房。
点燃油灯,他借着一点昏黄之光,正欲写下“聆风”二字,忽然停住笔,不动声色聆听四周动静。
不远处传来犬吠之声,门前大槐树“沙沙”作响,偶有野猫娇声娇气地叫一声,都是寻常声音。
邬瑾不知暗处那双眼睛是否还盯着自己,就在笔尖的“聆风”二字,又暗暗收了回来。
搁笔在笔架山,他负手而立,在屋中来回踱步,一刻钟后,他走回桌前坐下,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提笔写道:“死是苦,生亦是苦。”
七个字,不枯不肥,气韵上佳,全然看不出他心绪沉重,倒像是今日自落灯寺拜佛之后,有感而发。
将纸放置在一旁,他重新铺过竹纸,随手默到:“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将这张竹纸仔细摆放整齐,他洗笔起身,打了个哈欠,吹熄油灯,重回屋中去睡觉。
片刻后,书房屋顶上瓦片传来轻微的“咔嚓”声,随后一个身量细长的黑衣人从屋顶轻巧跃下,翻窗入内,直走到桌前,弯腰俯身,打算借着天光,将邬瑾所写记下。
今夜月色不明,字迹看不清楚,黑衣人不得不拿起来细看,他粗中有细,先撅着腚努力记下两张纸摆放的位置,拿起来看过后,再仔细放回原处。
随后黑衣人又从窗户翻了出去,飞檐走壁跃上屋顶,不见踪影。
翌日,邬瑾仍不上朝,卯时穿戴整齐,来到书房,呆着脸在椅子里坐了许久。
他神色虚弱,反应迟钝,手脚无力,然而眼睛却已经迅速将书案扫了一遍。
书案上放着的那两页纸,像是被微风拂过一样,略微地挪动了位置。
他将随手写下的纸拿起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扔进渣斗,又将那七个字折起来,和给邬意的回信放在一起,收进怀中,出门寄信。
他先去码头船上买了几样时兴点心,顺手将那张薄薄的纸交给石远心腹,随后带着点心,前往递铺,连点心带信,一同寄给了邬意。
石远心腹将那张简陋的纸藏在怀中,随船前往济州码头,再快马送去宽州。
七月初十,宽州城刘博玉家中。
刘博玉稳坐书房,左手捏一把银票,右手食指放在舌头上一舔,将银票数了一遍,再放进钱匣,刚把钱匣盖好,又打开来,意欲再数一次。
苏名泉跨过门槛,从外头进来:“大爷,这点胡椒子,卖出天价了!越是乱,咱们越是挣!大爷您要是听我的,再去找莫姑娘要几条道,那咱们不得赚翻了。”
刘博玉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就打从心底不适,头也不抬道:“她不是财神,是阎王,连她手底下的小鬼都不要招惹。”
苏名泉从袖子里掏出卷成一卷的银票,交给刘博玉:“这个月真不跑了?”
“要点命吧你。”刘博玉接过银票,一张张展开,压平了放钱匣子里。
银票崭新,上面墨迹的气味格外清香,刘博玉低头一嗅,心情很愉悦。
抓起一把瓜子,他一粒粒剥在手心里,听苏名泉往外吐歪主意。
苏名泉眉飞色舞:“现在金虏几乎都在堡寨外,我们不管走哪条路都是畅通无阻,要是这个时候出去,不光能挣银子,还能再探出好几条道!”
刘博玉吃了一小把瓜子仁:“万一你死了?”
“我的家当放在床底下第二排第三块砖底下……”
刘博玉打断他:“都给我花?”
苏名泉摇头:“您给我烧下去。”
刘博玉端起茶盏,才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个精光,同时在书房中坐太久,也想撒尿,于是他起身往外走,和苏名泉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桌上有楂条,吃点吧,那东西烧不下去。”
苏名泉一想也是,上前去吃楂条。
刘博玉堵住了他的嘴,耳边得以清净,哼着小曲往外走,一脚迈下三个石阶,一个下人忽然从廊下飞奔过来,大声道:“大爷,程三爷来闹事,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与此同时,院门外传来阵阵呼喝之声,其中夹杂着程廷的大嗓门:“刘博玉!你有胆子卖烂胡椒子,没胆子见小爷?给小爷滚出来!”
刘博玉尿意汹涌,只得大声道:“三爷稍后,我去去就来!”
程廷闻声而至,一脚踢开院门:“去你娘的去!给小爷站着!”
程廷与父亲程泰山相似,都是身披文人皮的武将,一脚将门扇踢的“哐当”撞到墙上,带着身后十来个随从,一窝蜂涌进院子里。
刘博玉一只脚刚迈出去,见程廷来势汹汹,当即心头一跳,扭头喊道:“小苏!”
苏名泉鼓着腮帮子奔到刘博玉身边,一手按住腰间尖刀,盯住正在不断靠近刘博玉的程廷。
程廷这只常年耷拉着翅膀的大鸟,此刻火冒三丈,亮出利爪,凶猛地叨住了刘博玉。
刘博玉挤出一个笑脸:“程三爷,胡椒子有坏的,我赔给您。”
他看出来程廷的来意绝不是为了胡椒子,胡椒子只是闯进来的借口。
程廷一言不发,只往书房里走,刘博玉伸手拦住他:“程三爷,这里是书房,不便招待贵客,我带您去前头。”
他冲外面的下人大喊:“来人!带程三爷去前院!”
震耳欲聋地喊了一嗓子后,他在圆脸上堆满客气的假笑:“三爷,请。”
方才还手足无措的下人,在得到刘博玉吩咐后立刻上前,围住程廷,同时手按住了腰间。
然而三爷是血性男儿,不惧这点小风小浪,血性男儿带来的随从也都有着几把硬骨头,暗中藏了刀,丝毫不怕动手。
第258章 挨揍
剑拔弩张之际,程廷已经甩开刘博玉的手,一脚跨上台阶,看到了书房中摆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他冷笑道:“刘博玉,原来有人说你没长心,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个紧要关头,你还能倒腾出来胡椒子、象牙,你何止是没长心,你是心肝脾肺肾一样都没长。”
刘博玉紧跟着走进来,讨好一笑:“三爷教训的是。”
程廷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忽然弯腰,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对刘博玉挥去。
这一刀毫无技巧,直刺刘博玉,苏名泉一直防备,此时也迅速上前,正要阻挡程廷手中尖刀,一直隐藏在随从中的殷北忽然出现,一跃上前,钳制住苏名泉。
刘博玉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中蹦出来,往后连退两步,躲避袭击。
程廷手中尖刀“蹭”一声插入多宝格中,他用力往上一拔,多宝格随之剧烈晃动,几件贵重瓷瓶碎裂在地,紧接着整架格子轰隆一声,翻到在地。
外面的下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刺向程廷的随从,随从们心狠手辣,不过三两招,便将刘家下人打的满地都是。
刘博玉暗道自己大意,举起双手,一边往后退,一边道:“程三爷,有话好好说,您放下刀——好好说——您不喜欢我卖货,我不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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