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右手拿筷子,给她夹一筷子蒸肉,左手拿勺子,给她舀一勺羊杂汤,两只手互不相让,争先恐后要放到碗里去,这两样却又不能放在一起——蒸肉上挂满了糊,进了汤里就会变味道。
他一时无措起来,最后还是莫聆风弯腰,从他筷子上叨走蒸肉,将碗伸过去,让他把羊杂汤放到碗里。
殷南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同时打了个饱嗝,暗道:“这样的傻子也能考中状元?亡国之兆!”
邬瑾承受了这个硕大的白眼,清了清嗓子,对殷南道:“隔间有榻,你去歇一歇。”
殷南也感觉此处太热,不知是炭火烧的太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己呆在这里,左右不适,干脆起身,去隔间闭目养神。
这一路,她的睡眠都是一段一段,零零散散的,哪怕在小憩之时,也时刻醒着神,此时她怀胎似的怀着满肚子包子上了榻,两眼一闭,还没来得及盖点东西,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仿佛她内心深处知道此地安全,风吹草动,邬瑾也会挺身而出,护住莫聆风。
邬瑾听到隔间没了任何动静,拿筷子扒开肘子:“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码头吃鲜鱼面,朔州三年蝗灾,如今只有码头上还热闹一点。”
莫聆风问道:“你没去钱庄?怎么没见几个下人?”
早在邬瑾到宁州时,莫聆风便嘱咐殷北寄送了钱庄的对牌给他,可随他支取。
邬瑾回答:“够,我一个人,支使不了那么多人,就只雇了一个老丈看门,又雇了个厨娘烧茶煮饭,这两日厨娘不在,都是从脚店里叫的饭菜。”
他给她夹肘子皮:“你吃。”
他又问:“什么时候走?”
“走什么走,”莫聆风笑着吃肉,“我都到这里了,还想让我走?门都没有。”
邬瑾也笑,一边笑,一边五味陈杂,分离了将近整整一年,如今莫聆风近在眼前,分别却是近在咫尺。
他眼眶湿润,给她倒一盏花蜜水,见她对着糖干炉连看两眼,又是一笑。
已经是大姑娘了,通身威严,能够领莫家军上阵杀敌,却还是嗜甜,又怕虫齿痛,对着一张饼都踟蹰不已,神情凝重。
踟蹰过后,她把目光飞快溜到了其他地方。
邬瑾看她这个样子,心里又爱又怜,同时后怕不已——这一路大雪,她抄荒无人烟的近道,本就惊险,再加沿途大雪,他在小报上看到,积雪深处可达八尺,若是万一,两个人一同陷入积雪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拿一个糖干炉在手中,掰成两半,将糖多的那一半递给莫聆风:“吃吧。”
他慢慢吃着另外半个,和莫聆风同尝一份甜意。
吃过饭,热水也送到了,邬瑾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找来熏笼,放在炭火上,方便莫聆风熏衣裳,又寻一块崭新的帕子,给莫聆风包金项圈,最后拿了自己的衣裳出来,退出屋子去。
他沿着回廊去了官房,用冷水洗漱,冻得哆哆嗦嗦,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戴上幞头,跑到书房去收拾一番,又跑回主院门外等候。
四刻钟后,莫聆风沐浴更衣完,殷南也醒过来,草草把自己收拾了一通,跟在莫聆风身后出了院门。
雪已经停了,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一步一个脚印。
殷南看了一眼大半夜穿的崭新的邬瑾,想到殷北骂小窦的话,认为此时此刻安放在邬瑾身上也毫不为过:“骚狐狸!”
邬瑾骚而不自知,上前一步,走向莫聆风,低声道:“累了吧。”
莫聆风点头:“我们住哪儿?”
邬瑾也知这里是自己的住处,她们二人不便住,答道:“书房。”
他又急忙解释:“内宅虽大,我常去的地方却只有这里和书房,其他屋子都锁着,积了霉味,不能住人,书房我已经收拾过了,被褥都是新的......”
莫聆风伸手握住他的手,阻挡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
邬瑾的话立刻化为乌有,用力回握住莫聆风,牵着她往书房去。
无人管束的朔州,可以让他们大着胆子牵着手,在阔大的院子里走一走。
第243章 长夜
邬瑾郑重道:“不管什么事,以后都不能再冒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记住了吗?”
“嗯。”
“我若是真有事,不会瞒着你。”
“嗯,”莫聆风取出一瓶烧伤膏药给邬瑾,“多的都放桌上了。”
“烧伤膏药也能抹冻伤,”邬瑾收起来,“等下我给你擦一擦。”
“好。”
“宽州一切都好吗?”
“都好,”莫聆风一样一样告诉他,“邬意的糖铺越开越大,城里给他说亲的人拿马车装,都得装好几趟,程三——”
她忽然想起程家二姐,立刻对邬瑾道:“程三的二姐,先药翻了婆婆,她夫君想纳妾,她又一鼓作气,把夫君也给药翻了!”
邬瑾愕然,感觉程家卧虎藏龙,除程廷之外,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真是......程廷可怜。”
莫聆风笑道:“程廷上次回来,搬回来一个糖人摊子,在家里摆开了卖糖人,他外甥让他吹个猴,他不会,给吹了根棍儿,说是猴使的神棍,收了他外甥一钱银子,
后来程素宁知道了,揪着他的耳朵去了越家,让他给豹奴吹了一整天的糖人,还是许惠然去接回来的,到我家的时候,对着黄狗就叫‘豹奴’,说豹奴是个叛徒。”
邬瑾笑道:“他是一辈子孩子气。”
他又道:“黄狗老了吧。”
“嗯,已经不大能走了。”
“堡寨里粮食还够吃吗?”
“够吃,我提前买了十万石,能够撑到开春,只要航运一开,就可以继续买粮。”
“卖地的人多不多?”
“多,而且都是贱卖,我让殷北悄悄收了。”
书房不远,说到此处,便已经到了,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你去喂了马再来。”
殷南险些忘记两匹马,连忙前去找那老仆要草料——邬瑾不养马,前衙里却是养着马的。
邬瑾上前推开门,带莫聆风进了待客的中堂,再转入东隔间。
东隔间点着油灯,里面放着一盆烧的正旺的炭火,一架屏风将隔间一分为二,前头靠窗处是一方翘头长条桌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平铺着一张竹纸,上面的字写到一半。
桌案边一张小几,上面有一只朴素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山茶花。
莫聆风上前去看邬瑾写到一半的字,就见上面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只写了寥寥几行,就搁笔了。
“聆风,
昨日夜风临窗,睡梦中以为是埙声呜咽,惊坐而起,披衣出门,只见满目萧瑟,风声鹤唳,方知不是你。”
莫聆风笑道:“我带了......”
话音未落,邬瑾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身前,用力往怀中一带,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摁向自己心口,金项圈硌着他的骨头,他也不觉得疼,垂下头,轻嗅她身上香气。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莫聆风闻着邬瑾身上的皂角香气,低声道:“堡寨中诸事繁忙。”
邬瑾心知这是一个谎言,然而对着这一个谎言,也是甘之如饴——他只是想要一个回答,无论真假,若把他放在莫聆风的处境上,他不一定能比莫聆风做的更好。
他松开她,低声道:“你带了埙?”
莫聆风环顾四周,只看到一把椅子,便走到屏风后头去,见里面陈设的也很简朴,墙边放着一张榻,榻上被褥方方正正印着几道折痕,可见是刚铺上去的。
榻前一张椅子,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茶点。
邬瑾不进去,在屏风外道:“西隔间还有一张榻,殷南可以睡。”
莫聆风将椅子搬了出来,放到桌案前,笑道:“请坐。”
等邬瑾坐下,她也随之坐下,取出埙,吹给邬瑾听。
邬瑾注视着莫聆风,耳边听着埙声,只感觉长路漫漫,能与莫聆风相伴,便是幸事,就这样坐在一起听埙,纵然千万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府上仆人年纪虽老,耳朵却不聋,忽然听到埙声,越听越觉得寒入骨髓,问殷南:“闹鬼了这是。”
殷南抱着干草丢到地上,面无表情解释:“是我们姑娘在吹埙。”
老仆举着油灯,打了个寒颤:“没听说过。”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天,这不会是吹给我们邬相公听吧。”
殷南一板一眼回答:“他爱听。”
老仆满脸狐疑:“爱听?”
他放下油灯,叉过来一些干草:“不可能,邬相公连琴都不听,刚来的时候,别人请他去听琴,他都不去,这鬼哭狼嚎的,他不可能爱听。”
殷南再一次学习了殷北的话:“你懂个屁。”
老仆人并不在意殷南的粗鲁,正色道:“你们姑娘是不是私奔来的?”
殷南从鼻孔里哼出来两道冷气:“姓邬的想的美!”
老仆自顾自猜测:“邬相公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他有暗疾,没想到是有心上人了。”
随即他又嘟囔一句:“这么大的官,还娶不到心上人,还不如我这老头。”
殷南还是那句老话:“你懂个屁。”
喂完马,老仆无力欣赏这等音色,匆匆回去睡觉,殷南回到书房外,沉默等候。
不到四刻钟,邬瑾便走了出来:“她在东隔间,你住西隔间,放心睡,这里安全。”
这里不仅安全,还很安静,殷南一觉睡到卯时,醒来时天还未亮,起来往窗边一站,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窗看时,就见邬瑾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听到开窗的声音,抬头看向殷南,竖起食指,以示噤声。
殷南“啪”的把窗户关了,心想:“牢头都没看这么严。”
与此同时,莫聆风也醒来了,殷南听到动静走过去,莫聆风已经坐到了床边:“什么时辰了?”
殷南回答:“不知道,我问问姓邬的。”
“邬瑾在外面?”莫聆风穿上外衫,趿拉着鞋,走到书案边,推开窗往外看,果真见到了邬瑾。
邬瑾的皂色幞头上泛着一层湿意,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潮湿着,一张脸冻的发青,看见莫聆风,微微一笑:“刚卯时。”
莫聆风人还没精神,迷迷糊糊跟着笑:“你怎么这么早?”
“我做了个噩梦,就早早醒来了,”邬瑾走到窗外石阶下,伸手摸了摸莫聆风的脸,“李大夫的膏药,果然见效。”
“什么梦?”
“梦到你走了。”
邬瑾点头:“不着急,我今日告假了。”
莫聆风换了衣裳,将金项圈压在衣襟内,带上殷南,和邬瑾一起走出门去。
出门后,邬瑾买了两顶帷帽,给她们戴上,一路走到河边,先在河边走走。
莫聆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江大河,撩起帷幕,不住张望,就见河水一眼望不到底,被刚出来的日光照着,寒风一吹,立刻闪出金光耀目的觳纹,数条船随水波荡漾,浮浮沉沉。
河道两岸便是群山,笼罩在雾气之中。
她边走边看,太阳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落在两侧房屋上,好些人扛着锄头出城去,有老有小,甚至还有学子。
“这是干什么去?”
“挖虫卵,”邬瑾道,“朔州的蝗灾远比宁州严重,连官员都去拜蝗神庙,虫卵一年多过一年,连豆子都吃光了,现在虫卵可以换粮,才掘的差不多了。”
莫聆风问道:“粮食够吗?”
“现在够了。”邬瑾将建社仓的事告诉她。
莫聆风低声道:“要不要给你雇几个护院?”
邬瑾摇头:“办个社仓,对他们也有好处,若是真逼急我,反倒不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码头上一面酒旆,上面写着个“酒”字:“这家早上也卖面,鱼鲜,干净,我来这里吃过一回。”
他领着两人过去,门口就放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
邬瑾对店家道:“要三碗——”
他话未说完,殷南便打断了他:“四碗,我吃两碗。”
邬瑾笑道:“四碗。”
他进去捡了一副桌椅,拉开椅子让莫聆风坐下,莫聆风取下帷帽,环顾四周,奇道:“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邬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时是被几个老丈追到码头上了,进来避难。”
莫聆风听出来这追不是好追,笑道:“是给你做媒的?”
邬瑾连忙摆手:“不是做媒,一言难尽。”
店家送了一碗面上来,他连忙推到莫聆风面前,拿帕子擦干净筷子递给她:“先吃,吃完了我慢慢跟你说。”
虽然只是一碗面,味道确实是鲜甜,三个人吃了四碗面,邬瑾付了钱,扭头对戴帷帽的莫聆风道:“我带你去坐船。”
莫聆风点头走了出来,三人走出去不到十来步,就有三四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都提着篮子,等着船上下来的新鲜果子,买了后再去卖。
邬瑾见状,慌忙低了头,带着莫聆风侧身让到一旁,低声道:“就是……”
话未说完,其中一名老妇人已经看到了邬瑾,扫了他一眼,忽然凑了上来:“邬通判?”
不等邬瑾发话,她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又要拆我们的蝗神庙?”
邬瑾连忙摇头摆手:“不是,只是挖虫卵——”
“你们还没完了!挖蝗虫卵是要遭报应的!那是蝗神爷的子孙!”
邬瑾对着同僚可以侃侃而谈,足智多谋,对着这几位乡野村妇,一句大道理都说不出来——说了也是白说。
“你这是要遭天谴!只有好好信奉蝗神爷,灾才会离去!”
一个老妇人奔上来,义正言辞,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邬瑾面上。
殷南伸手去摸腰间尖刀,被莫聆风按住了手。
邬瑾百口莫辩,只得道:“大家等明年开春再看——”
“还等明年,到时候你邬通判甩手一走,咱们可就遭殃了!蝗神爷要报复的啊!”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伸出头来:“你们信奉的蝗神,足足三年不保佑你们的庄稼,这么不灵验的神,早就应该拆了。”
几个老妇人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即“哎哟”声不断,一边祈求蝗神爷恕罪,一边拎着篮子就往邬瑾身上砸。
邬瑾见势不妙,拉着莫聆风就跑,方才还井井有条的码头顿时鸡飞狗跳,老人腿脚不便,眼看追不上身姿矫健的邬瑾三人,提起手里的篮子就砸过来。
殷南踢开篮子,护在莫聆风身上,而邬瑾紧紧攥着莫聆风,一路逃离码头,直奔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老妇人被他们抛下了,叫骂声也被抛下了,只剩下风和光还追逐在他们身后。
二人双手交握,衣摆纷飞,几乎要挣脱一切,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去。
直到街道两侧房屋渐少,莫聆风才慢慢停下来,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看着邬瑾,“哈哈”笑了起来。
邬瑾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两人笑的前俯后仰,都感到一股荒唐无稽的快乐。
笑过后,邬瑾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码头上去不成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无奈道:“那天就因为蝗神庙,我被堵到了码头上,正好早上吃面的人多,我就混进去吃了碗面。”
莫聆风喘匀了气,跟着他走:“难怪这些州官都不敢治蝗,挨了打都没地方说。”
“午饭我们从酒楼里叫来,”邬瑾侧着头看她,“家里也安静安静。”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皂纱。
“好,吃点朔州菜。”
这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两旁道路上种着两排大树,连树皮都让蝗虫嚼了个干净,莫聆风目不斜视,走的威风凛凛。
邬瑾看着她,心想:“莫将军,真厉害!”
三人回到通判府内衙,莫聆风和邬瑾说笑,吃饭,吹埙,吹的府上仅有的两个仆人心神不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晚饭时候,莫聆风一口一个糖醋丸子,又吃了大半条酸甜口的鱼,半碟酸甜口的肉条,末了抄起茶壶,倒了一盏糖水,喝了一气,扭头对邬瑾道:“我还想吃昨天吃的糖干炉,要现烤的。”
邬瑾扭头想叫老仆,那老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他起身出门,去府衙旁的脚店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糖干炉,转身迈出门槛,又想起殷南的胃口,连忙回去又要了五个。
将糖干炉鼓鼓囊囊放在衣襟内,他烫的一个哆嗦,赶紧往家走。
到了书房外,他一步迈上三个石阶,笑道:“糖干炉来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人答话,饭菜摆在桌上,却不见了吃饭的人:“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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