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一眼就看见了莫千澜。
风都暖了,莫千澜却还是穿的厚,里面团领长衫,外面套着件鹤氅,头上戴顶朝天幞头,收手拢在袖中,正是个翘首以盼的模样,远远看见了莫聆风,立刻喜笑颜开,往前迎了上去。
莫聆风滚鞍下马,扑进莫千澜怀里,用力在他身上一嗅:“哥哥!”
“哎,”莫千澜有些支撑不住,往后仰了一仰,“阿尨,重了。”
他勒紧双臂,用力抱了抱莫聆风,赵世恒站在一旁,也很想念这个女儿一样的姑娘,见两人搂的密不透风,没有自己上手的余地,不得不伸手将二人撕扯开来,同时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花生酥,塞进莫聆风手里:“回来了好。”
“赵伯伯,我好想你,”莫聆风将花生酥塞进嘴里,亲亲热热地挽住赵世恒胳膊,“伯伯,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莫千澜见殷南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袱,就笑道:“没有给我带?”
莫聆风的眼睛立刻就黏在了莫千澜身上:“也带了,给伯伯带的风干羊肉,给哥哥带了一壶野蜂蜜。”
殷北眉开眼笑的从殷南手中接过包袱,又让人上前牵马,见殷南黑不溜秋的,心里直犯嘀咕——莫聆风一点没黑,是不是全黑殷南一个人身上了。
“好,”莫千澜抚平莫聆风衣襟上的褶皱,又拢了拢她鬓边碎发,“回家。”
他从赵世恒胳膊上夺回莫聆风的右手,紧紧攥在手中:“你骑马回去。”
赵世恒挑眉:“节度使好大的官威,使唤我这个瘸子骑马。”
“你难道是今天才瘸的?”莫千澜不管他,带着莫聆风上了马车。
莫聆风坐稳当了,听到外面传来卖饼的叫声,分明就是邬瑾,当即乐的一咧嘴:“是邬瑾!”
她去撩车帘,想要叫住邬瑾,马车却是一个晃荡,已经奔跑起来,于是莫聆风只看到邬瑾一个背影。
春风吹动邬瑾身上的短褐,他挑着两个箩筐,立在绿草中,云青青,水澹澹,越发显得他挺拔俊秀,清冽温和。
她想出声时,马车已经赶的飞快,进入城中,往宽阔街道上奔向莫府。
莫千澜一直握着莫聆风的手,感觉她那手腕是异常的瘦——并非瘦弱,而是浑身上下的肉都伸开拉长,薄薄地附在骨头上。
阿尨长高了。
长高了好,这样阿尨就又多了一点,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更重了一点。
他想要和阿尨说说话,笑意从眉梢蔓延到眼角,又从眼睛里流淌到嘴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尨是海底龙宫出来的摩尼宝珠,庆严殊好,放出万丈清光,专来普照他这须弥山的穷苦众生,暗中能令明,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令他所求一切净妙愿望都得实现。
妹妹太好了,所以他无从说起,只能是不说。
马车在莫府前门停下,莫聆风率先跃下马车,伸手扶莫千澜下来,又招呼正在艰难下马的赵世恒:“伯伯,快来啊!”
随后她一扭头,让门子快快开门,又歪在莫千澜身上撒娇:“哥哥,我想吃樱桃乳酪,要吃冰的。”
赵世恒本不便骑马,下马之后,越发显出了一点跛,他慢慢走了两步,随后还是按捺不住,一瘸一拐走过去,拍了拍莫聆风的肩膀:“不许这样腻歪,快要长成大姑娘了。”
莫聆风只好从哥哥身上分开,伸长双臂,一手勾着一个,高兴地往家里走。
她先回长岁居去换衣裳,奶嬷嬷脸上烧的厉害,右半边脸像是融化了似的搅合在一起,看着骇人,然而莫聆风不怕,张开双手,让奶嬷嬷看自己的身量:“阿婆,我长高了。”
奶嬷嬷一面让丫鬟打水来,一面给她解下披风,脱下布甲,又伸手拿过文思尺,对着她从头量到脚,从肩膀量到手腕:“这么高了,先穿身现成的,这就让人裁了布做去。”
莫千澜刚让裁缝给她做了一箱衣裳,按的是上给月殷北带回来的尺量,没想到一次没穿,就略小了些。
莫聆风接过澡豆,洗手洗脸,奶嬷嬷把她的头发放下来,慢慢疏通,给她挽做两股,扎成两个小髻:“再过两年,就能编发了。”
“我在堡寨,不用编。”
“那多可惜,您的头发生的好,油黑发亮,能编不少发髻呢。”
莫聆风不觉惋惜,收拾干净,一溜烟就出了门,跑去中堂。
晨光落在满墙满壁的蔷薇花上,花瓣飘到廊下,落到莫聆风身上,和着山鹛嘈杂的叫声,夹着融融暖风,莫府忽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就连下人都变得忙碌无比,不住穿梭来去。
莫聆风一屁股坐进中堂里,莫千澜立刻让人开窗,拿樱桃乳酪,摆早饭。
窗子一开,中堂变得明亮起来,把莫聆风也照清楚了,还是同原来一样白里透红,眉眼都细腻起来,眉毛清晰整齐,渐细渐淡地从眼角上方隐去,内眼角尖锐而细长,黑睛藏于内,不怒自威。
樱桃乳酪先摆了上来,莫千澜递过勺子去:“阿尨,不能多吃。”
赵世恒趁机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莫聆风接过勺子,大吃一口:“好吃!”
她连吃两口,才答道:“有了二百人,都是很好的兵。”
赵世恒很满意的一点头:“宁缺毋滥,银子也要舍得花出去,万不能克扣。”
“伯伯,我知道,他们都是拿命换银子的,”莫聆风一下子吃掉半碗,“哥哥,我要是做了指挥使,陛下是不是会不满?”
莫千澜摸了摸她脑袋:“你做不做指挥使,他都不满,咱们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满,因为莫氏只要存在,就是一种谋反。”
第113章 虚弱
莫聆风吃完一碗樱桃乳酪,只觉得满腹生凉,身上却还是热,城中的风远比寨子里的风要暖,甚至有了夏日的燥热之意,只是未过端午,天气尚有反复之机。
她想再吃,莫千澜不许,打开折扇给她扇风,又叫下人摆早饭来。
还未到端午,莫千澜却已经让厨房里做了粽子,切了三碟,有蜜枣的,也有豆子的,另给莫聆风装了一碗沙糖,给莫千澜倒了一盏蜂蜜水。
赵世恒近来牙疼,见又是蜜又是糖,牙根都软了起来,趁机教导莫聆风:“糖要少吃,牙一定要爱护好,我现在就牙疼。”
莫聆风连忙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去摸赵世恒的腮帮子,十分心疼:“伯伯点虫齿药了吗?牙疼特别疼。”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心有余悸道:“疼起来真是要命。”
要命归要命,她重新拿起筷子夹粽子蘸沙糖:“吃完了,我就好好漱口。”
赵世恒见她满脸恐惧地吃沙糖,忍俊不禁,让人去沏浓茶来,吃完饭给莫聆风漱口。
早饭琳琅满目,除了糖粽子,还有糖角子,大黄狗闻讯而来,卧倒在莫聆风脚边,蹭的十分缠绵谄媚,也得到了一块粽子,立刻嬉开一嘴狗牙,乐的摆尾。
莫聆风低头看它:“不要咬人啦。”
它立刻不乐了,拉拉着脸,咬着粽子换了个座儿,蹲到了赵世恒脚边。
赵世恒掰开一个包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流糖汁,几乎要绝望,莫千澜连忙推过来另一碟包子:“吃这个,这个是肉的。”
赵世恒喝了一碗汤,吃了三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替莫聆风牙疼,吃过饭之后,语重心长地教训莫千澜:“要是她牙坏了,全是你害的!”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莫千澜狡辩,“在堡寨里哪有糖吃。”
他岔开话:“上头那位,还不知道憋什么要命的坏水,一点消息都探不到。”
赵世恒只得随着他换了话头:“探不到消息还好,就怕陛下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
莫聆风漱完口,鼻尖吃出了细细的汗,从莫千澜手中夺了扇子,一阵狂扇:“陛下一直没有动作,在等什么?”
赵世恒道:“在等机会。”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不知道他的剑,这一次会指在谁身上。”
也许陛下已经从他们的谋划中窥探到莫家正在交至莫聆风手上,留下莫千澜,再无意义,比起莫千澜,一个小女娃显然更好对付。
不过陛下不是冒险的性子,兴许还是要从莫千澜身上去找东西。
吃过这一顿有甜有咸的早饭,赵世恒离席而去,为节度使去处理府中事物,而莫千澜牵着莫聆风的手,带她慢慢在家里走一走。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
二堂屏风后的黄沙缸养出了碧绿一缸水,里面三条赤鲫悠游来去,院内有紫藤花架,油绿光亮。
走出二堂,夹道内蔷薇花开着,书房外的凌霄花还在发枝叶,扑上檐角,九思轩中的古树越发参天,根深叶茂,遮天蔽日,站满山鹛,落下的巨影使得地上生满碧藓。
后花园中栀子花气馥郁,沾染衣带。
莫聆风不在,莫府便缺少人气,花草树木疯长,几乎要淹没道路,莫聆风回来,一脚就将开到了青石板上的蔷薇花踩了个扁,又折了许多的栀子花,插在自己头上,插在莫千澜鬓边,塞进衣袖中。
“哥哥,我见到狼了,”她伸头进栀子花从里找蜜蜂,“看起来特别凶,金虏也凶,而且狡猾,打不过就往荒沙地里跑,我们一进去就会迷路。”
没有蜜蜂,更没有蜂蜜,她直起腰:“那蜂蜜是我在三川寨的时候掏的,家里这么多花,怎么没有?”
“大约是有人打扫,”莫千澜伸手摸她汗津津的脸,“蜜蜂有没有蛰你?”
莫聆风大声回答:“蛰啦,蛰的我满脑袋都是包,种将军笑我是猪头。”
“哦,种家庆,”莫千澜想起来这个人,“他运气倒是不错。”
莫聆风深有同感,又说种家庆确实是运气很好,有一回金虏偷袭三川寨,结果他正好去了怀远寨要粮去了。
她叽叽喳喳,说的十分热闹,莫千澜听的直点头,心想阿尨的眼睛,总是这样有趣。
她知道种家庆运气好,还知道种家庆会讨价还价,自己向他要乌骓宝马,他只肯给一匹黄花马,冯范向他要镔铁长刀,他就给冯范许大诺,说以后给。
她发现冯范总是倒霉,指挥使们嘲笑他巴结种家庆,他为表清白,不和种家庆去要粮,结果就遭了偷袭,挨了两刀,只要他去的地方,就必定有金虏出没。
她也不明白游牧卿把饭吃到哪儿去了,吃了那么多,既不长高,也不长肉,吃下去的东西都化作了乌有,十分的浪费粮食。
她还庆幸殷南没有军户,否则凭着殷南这个浴血奋战的杀法,她还没做上指挥使,殷南先做上了。
什么东西到了她眼里都新鲜,都可爱,莫千澜听着,自己也跟着鲜活起来。
兄妹二人赏花归来,莫聆风又吃一盏樱桃乳酪,再吃一大碗槐叶冷淘。
莫千澜十分疲惫,吃了一碗粳米粥,吃了几根面,放下筷子,看着莫聆风眨了眨眼睛。
莫聆风在他眼中模糊起来,有了虚虚的影子。
他连忙闭眼,等了片刻才睁开,眼前还是晃动,人也喘不过气来,虚弱到了极致,浑身筋骨都在坍塌绵软:“阿尨……”
他用力一掐大腿,恢复一点精神:“阿尨,哥哥要去睡一会儿,你自己玩一玩。”
莫聆风在他眼睛里还是模糊着,也看不清她是点头还是摇头,耳朵里嗡嗡的,两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叫了一声殷北。
随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往地上歪去。
他下意识用手去撑桌子,以免让莫聆风看出他的虚弱,然而两手胡乱一抓,什么都没抓到,只是沉重地跌倒在地,眼前还是模糊的很,莫聆风在他眼前来回晃动,似乎是心急如焚,又似乎是哭了。
歇一歇就好。
也不知是谁将他放到了床上,又给他喂下参茶,他慢慢缓过一口气来,抓住莫聆风的手:“没事,我没事,李一贴来了吗?”
“伯伯去请了。”莫聆风红着眼睛。
第114章 探脉
“我是多病寿长,累了就想歇一歇,你回来,哥哥高兴,一时没注意休息,刚才累的睡过去了。”
莫千澜用力半坐起来,很想像从前那样,托着莫聆风的屁股,把她抱在胸前安慰,可是抱不动了。
“吓着你了,是哥哥不好,不要怕,什么事都没有。”
莫聆风感觉他手心冰凉,看他脸色也泛着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于是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一轱辘爬到床上。
她跪坐在莫千澜身边,俯身到他胸前,侧着脑袋,把耳朵贴了上去。
莫千澜的衣裳也是冰冷的,明明熏的百花香片,可是到了莫千澜身上,就只剩一片冷冽,好似寒梅独放了。
在这一片冰凉中,莫聆风听到了他胸膛里的“嘶嘶”声,沉重、凝滞、晦涩,像是有粘稠的液体在他胸膛里摩擦挤压,艰难地上上下下,而且那声音一顿一顿,像是破风箱,已经毁坏,不能时时刻刻拉动。
在这巨大的嘈杂之声下,莫千澜心口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微弱,像是濒临死亡的雏鸟。
而且莫千澜瘦的厉害,胸前的肉全都不见踪影,胸膛凸出来骨头的痕迹,一排一排,再往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凹陷。
莫聆风忽然想:哥哥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她在三川寨时,见到许多的死亡景象,鲜血和尸体都不能令她动容,但是莫千澜只是病弱了,就足以让她喘不上气。
哥哥不能死。
在她的世界里,莫千澜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外面的人倏地进来,倏地离去,而莫千澜,从她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以后也将在,和这古老的宅子一样,永远都会等着她回来。
要是没有莫千澜,那她也不是莫聆风。
“哥哥......”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拼命地往莫千澜怀里钻,完全忘记了赵世恒的教诲,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发髻散了,潮哄哄的铺到他脸上,热气腾腾地挤进他的呼吸之中。
“哥哥......”
莫千澜大口喘气,挣扎着动了一下,让自己能够伸手摩挲莫聆风的后背,笑了一声:“阿尨,别怕,不怕,大姑娘了,怎么胆子还越来越小,我又不是犯了痫病,只是累了,我不太能劳累,有李一贴在,不要怕。”
莫聆风埋着脑袋不吭声。
门外传来殷北通传的声音,莫千澜拍拍她的脑袋:“去玩吧,去找程三,去找邬瑾,我吃了药,好好的睡一觉。”
莫聆风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鞋,红肿着眼睛开了门,赵世恒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不是发痫病了,就是累着了。”
李一贴许久没见她,猛然一看,竟然长这么高了,当即伸手一按她的膝盖:“这腿晚上是不是疼的很?”
莫聆风点头:“李伯伯,你快去看看哥哥。”
李一贴大手一挥:“死不了,一个月总要凶险几回,回回都说要命,回回都活挺好,上回棺材都给备好了,也只躺进去量了个长短。”
他跨过门槛往里走,一看莫千澜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就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冷气:“挺好,节度使命大,不遵医嘱也能活上好几年,要是不吃药,兴许病就痊愈了。”
莫千澜忍受了他的阴阳怪气,苦笑一声:“阿尨长的太快,恐怕是要骨头疼,有没有药能缓一缓?”
李一贴伸手探脉:“闭嘴。”
屋中顿时静了下去,能听见外面花落之声,李一贴凝神断脉,便觉脉在皮肤,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之翔,乃是三阴寒极,亡阳之候。
他心底跟着一凉,然而面不改色,只收回手:“口渴吗?”
莫千澜点头。
李一贴心头稍稍一松,知他是还有一点心火在内,又闭塞了邪火,尚有救治之机。
他也不说自己方才探出了绝脉,平静道:“你劳心太过,底子太虚,邪火发不出来,先服竹叶石膏汤,去了邪火,再温补。”
他起身去桌边开方,莫聆风连忙上前,挽起袖子帮他磨墨,李一贴伸手取笔时,才发现自己掌心黏黏腻腻,出了一层冷汗,就随手拿帕子一擦,提过笔开方。
开完方子后,他伸手一探莫聆风的脉,见她脉象高章,纲实如破壳之春笋,欣欣然,就笑道:“挺好,我也给你开个方子,免得你骨头痛。”
开完方,他慢慢吹干墨迹,交给殷北去抓药,又交代莫聆风和赵世恒:“一定要静卧,养复阳气,千万不要吵闹,来回探视,惊扰他的元气,屋子里要点沉香,沉香不要用崖香,要用番香,让他睡下去。”
莫聆风和赵世恒频频点头。
李一贴起身收拾药箱,背在肩上,忽然又叮嘱赵世恒:“你别出去浪荡了,守在府里,万万不能发痫病,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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