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意莫名挨揍,不敢还手,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伸出筷子将碗里剩下的面全都扒拉到嘴里,一口咽下去,碗里剩下一点清汤,没油没肉,和加了盐的刷锅水没有两样,他也仰头喝了。
将碗放回厨房,随后去洗漱,回屋子去睡觉。
邬瑾吃过东西,又喝了点水,用凉水冲了个澡,洗去周身疲惫和瞌睡,在屋中点灯写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细雨。
马场变故,死七人,其中羌人三名,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却点缀了边关纷争,是这场战事的一部分,是金虏的手伸到京都的一个残影,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夜影袭来,浓墨一般铺进屋内,屋门打开,是邬意又进了厨房,饿的翻箱倒柜,偷偷地剥粽子吃。
家中这种细碎的嘈杂之声,连同外面的声音一起,都像是在渲染太平无事。
只剩下邬瑾一人的笔落在纸上,扯碎掩盖真相的布。
“今日之事,我心中有疑虑。
其一是撩风刀——谁给了金虏撩风刀?
金虏连图纸的边都未曾摸到,却能直接得到一把撩风刀,只能是南北作坊出了内应。
南北作坊有禁军把手,内有士兵工匠八千余,凡出入者,都要脱衣检查,没有在南北作坊经营数年,如何能带出撩风刀来?
我疑心是莫节度使与赵先生暗中所为,这二人将莫聆风推至光明之中,自己却在暗中行事,金虏不剿尽,战事不休止,莫家方能蚕食堡寨,日益扩大兵权,握牢边关,便再没人能扳倒他们。
这一次未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撩风刀终将毫无用处。
他、他们,手握利刃,却没有天下苍生,为的都是朕、都是小家。”
他再饱蘸一笔墨,接着写下去:“其二,殷南去了哪里?
在如此凶险的时刻,莫聆风遣她回城,做了什么?
恐怕也和南北作坊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各行其是,莫聆风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着莫千澜的路在走。
就像是两只老虎,幼虎此时还存有怜悯之心,可终将长成一样的猛虎,变得凶猛无情。
猛虎行走在人世间,需要既能保护她,又能辖制她的牢笼,我想入仕、在朝,不仅仅为了心中之志,也想站在高处,护她、约束她。”
他搁笔,将今日所写的日录在油灯上点燃,火骤然而起,惊飞窗外一只孤雁。
雁影淡去,燕影又至,在屋外啼叫,叽叽喳喳,落在邬瑾耳中,让这夜色变得越发静谧。
翌日寅时过半,他翻身坐起,满心困倦,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爬起来开门,舀出一盆水,蹲在地上,高高挽起袖子,两手掬水泼在脸上,在脸上用力揉搓,连洗了三遍,才精神起来。
脚店鳏夫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邬母也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老大,我来煎榆钱饼,你再去睡会儿,今天别去马场卖饼了。”
“不睡了,”邬瑾起身去取齿木,“我回去看会儿书,今日书坊休息,我去州学。”
他嚼完齿木,回屋去看州学三日前所布置的策问。
“盖圣人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今战事迭起,何施可有张弛?祥著之。”
他还只答了一半,起个大早,正是为了答完此题。
研墨提笔,他字斟句酌,答的忘我,等到寅时末刻,他搁下笔,匆匆去厨房吃早饭,邬母给他留了三张煎的金黄的榆钱饼,他吃了一张,另外两张包起来,放置在一旁。
换过襕衫,戴上唐巾,将干了墨迹的宣纸卷起,一根手指勾着油纸包,匆匆的出门去州学。
在州学门口,程廷趾高气昂地跟着几个同窗往里走,一手拽着大黄狗,大黄狗在莫府山珍海味,不愿意再回州学吃糠咽菜,却被程廷强抱回来,因此和程廷一左一右而行,将狗链子拉扯到极致。
见到邬瑾,大黄狗热泪盈眶,“呜”的一声,万分委屈。
程廷站住脚,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大黄狗嘴里,大黄狗吃了,然后继续不搭理他。
邬瑾将油纸包递给他:“榆钱饼。”
程廷嘿嘿一笑,三两下吃掉一块,又伸手一指他手中纸卷:“这是什么课业?”
“策问。”
“今天要交策问?”
和他一起的三位挚友全都露出一副“完蛋”的神情,其中一位支支吾吾道:“怎么记得是后天?”
“好像是明天。”
“总之不是今天。”
“不要信邬瑾,他是旁听生,肯定是站在教舍外,没听清楚。”
邬瑾笑眯眯的:“就是今天,我特意从书坊休假而来。”
州学门口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等到策问课时,这四位和邬瑾一起成了旁听生,站在教舍外,面红耳赤地听着先生的训斥。
教谕训斥完这四个不学无术的学子,便开始挨个点评课业,邬瑾凝神细听,尤其是点评到他的课业时,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天不冷不热,花香随着干燥的暖风蒸腾而上,熏的人昏昏欲睡,偶尔一阵微风,刮出一片涛声。
朗朗读书声、讲学声、鸟叫虫鸣、风声,交织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初夏。
程廷昏昏欲睡,双目无神,和身边的人以极低的声音交头接耳。
“你们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三哥,吃粽子。”
“还有一个月才端午,怎么就吃上粽子了?肯定不是。”
“绝对是,我昨天就看到大娘在包了,还买了蜜枣。”
“哎,我最不爱吃这甜口,”程廷咂咂嘴,“二狗子爱吃,可惜她不能回来过端午。”
莫聆风在高平寨中,扒拉着墙檐,看隔壁杀鸡,心中悻悻,怅然若失。
她吹埙,鸡打鸣,一人一鸡,相得益彰,把高平寨搅动的十分热闹,没想到今日端午,她还没吃粽子,鸡先没了。
眼看着厨子手起刀落,她蔫头耷脑的松开手,落到地上,走回屋子里,摸出埙想给鸡送终。
还没等吹上,殷南就提着一串煮好的粽子进来:“姑娘,趁热吃一个。”
莫聆风放下埙:“夹的什么?”
殷南已经替她尝过,早有准备的回答:“柿干。”
她一边说,一边剥出一个装在碗里,拿两根筷子插上去,让莫聆风举着筷子吃,又剥一个,托在粽叶上,自己吃。
莫聆风举着粽子吃完,心中那股闷气散去一丝,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殷南在一旁搓衣裳,她托腮望天,对着天上一朵白云胡思乱想,觉得像一只大公鸡。
天热,太阳一出来,院子里就坐不住了,那朵白云也跑得无影无踪,莫聆风晒的脸颊发红,搬着凳子要回屋子,就见殷南把两件湿衣裳抖出巨大的动静,然后串上竹竿,晾晒起来。
那衣裳搓洗的十分用力,但仍旧是不干不净,含羞带愧的迎风飘荡,就叹气道:“我的也出钱找个人洗吧。”
殷南摇头:“不行,嬷嬷说了您的衣裳必须得我亲自洗。”
莫聆风不太想面对这一院子不太干净的衣裳,就撇下凳子,打算出去转转,一开门,脚还没有往外迈,就往后一退,打量眼前这个手下败将——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种韬今年十五,一只手放在身侧,拎着一大串粽子,另外一只手藏在身后,先是口中念念有词,念过之后,深深吸气,正要上前敲门,莫聆风忽然开门,他那吸在胸膛里的那口气立刻就岔开往两边肋下蹿,然后开始“吭吭吭”的咳嗽。
他咳的面红耳赤,藏在身上的那只手也藏不住了,抖了出来,手中抓着一把蜀葵,箭茎直立,花朵相继,又大又艳的盛放着,在他的咳嗽下也不住晃动,同时戳到了莫聆风胸上。
莫聆风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直通通地看着他:“找我打架?今天不奉陪。”
“不、咳咳、不打架,”种韬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慌慌张张地把蜀葵往莫聆风跟前一送,之前念叨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端午,我家里......叫我送粽子来。”
“粽子?”莫聆风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花?”
种韬越发的心慌意乱,抬起手把粽子也往她身上塞:“对,粽子,花、花是我送你的。”
“哦,”莫聆风扭头大喊,“殷南,拿着!”
殷南从莫聆风身后冒出来,将花和粽子都拿在手中,站在莫聆风身后。
种韬站在门口,结结巴巴道:“我今年十四......我们家住在宽州府白家桥,下次式假,我能不能去你家做客?见见莫节度使?”
莫聆风摇头:“不能。”
种韬没料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当场呆住,心中又想莫聆风年幼,恐怕是不懂自己的意思,就清了清嗓子,说的更为直白些:“我没有订亲,我看你很好,你看我呢?”
莫聆风让太阳晒的脸痛,伸手挠了下脸颊,正色答道:“我看你很一般。”
“啊?”种韬立刻萎靡不振,沮丧地垂着脑袋,又有几分不服气,“我、我感觉还行,怎么、怎么就一般了?”
莫聆风拿他和邬瑾比了一比,本来还只觉得种韬很一般,这一比立刻觉得他不堪入目,就再往后退了几步,把花从殷南手中拿回来,塞进种韬怀里,同时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出不了,院子里太晒,她只好坐回屋中去,把种韬送来的粽子剥开一个看了看,见是赤豆和蜜枣的,就吃了一个。
吃过之后,她百无聊赖,心中伤感,直到隔壁送了一碗炖好的鲜鸡汤来,她喝汤吃肉,才重新高兴起来,掏出埙,想吹一曲。
埙还凑到嘴边,门又被拍的“啪啪”直响,她眉头一皱,刚想让殷南赶人,就听到种家庆在外面怒吼:“莫!聆!风!你偷我的马做了什么?”
莫聆风猛地站起来,立刻感觉危机重重——她拿种家庆的乌骓马和自己的黄花马配种去了。
种家庆这匹乌骓,乃是赫赫有名的南番马,神骏悍威,在马群时便是“前哨马”,异常敏锐,耳目发达,遇到危险便会昂首屈颈,喷鼻踏蹄,种家庆爱马如命,都是亲自给马刷洗。
此马高傲要强,看不上黄花马,却让莫聆风关在一处配种,沮丧的连草都不吃了。
她扭头要跑,却发现无处可跑,此处不像莫府,处处回廊阁窗,这里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白。
“不好。”莫聆风急中生智,示意殷南顶住门,自己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纵,两手攀住墙沿,三两下爬上墙去,又从墙边跳入隔壁家去。
隔壁正在举家吃鸡,让她吓的筷子勺子掉了一地,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听到自家的门“轰隆”一声,想必是连门带闩,整整齐齐拍在了地上:“莫聆风!滚出来!去给我的马赔罪!”
莫聆风心头剧烈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妙,再次抬腿跑路,耳朵里就听到一声重响,似乎是种家庆将刀从隔壁丢了过来。
随后种家庆爬上墙头,两条眉毛立着,两只眼睛鼓着,皱眉里夹杂着怒气,领着孔武有力的亲卫,誓要将莫聆风捉拿归案。
他活这么大的年纪,一辈子没遭受过什么挫折,临了在莫聆风身上栽了大跟头,这位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劲敌!
他气的晕头转向,今日一定要让莫聆风知道什么是军纪严明!
隔壁家里好好的吃着饭,先是莫聆风翻墙而过,随后种家庆从天而降,全都瞠目结舌,站在原地拱手行礼,此起彼伏的叫“种将军”,又不知此时邀请种家庆吃鸡合不合时宜,全都犹犹豫豫的,尴尬地立在原地,看莫聆风像条小壁虎似的,贴着墙壁开溜。
四个亲兵一跃而起,将莫聆风按在地上,种家庆大步流星上前,单手将莫聆风拎了起来,莫聆风立刻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像落花流水的小狗,伏法了。
第122章 遭罪
种家庆一路将莫聆风拎到马房之中,要让莫聆风在他的爱马面前认罪挨揍,殷南紧随其后,然而不能贸然救主——莫聆风有言在先,军中挨揍,不能随意动手。
亲兵摆放好刑凳,种家庆将莫聆风搡到刑凳上:“黄毛丫头!胆大包天!敢对我的马下手,说,把我的马弄出去半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说,今天就打的你满身开花!”
莫聆风听了种家庆的喝问,立刻挣扎起来,在他手底下扭成一条活龙,并且绝不把“配种”两个字往外吐。
她倒是不怕种家庆对她动用军法,只是种家庆一把年纪了,今天又是端午,她不能把种家庆活活气死。
军中除了种家庆,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安插她的人马。
种家庆见她嘴巴闭的死紧,越发怀疑她没干好事,扭头在地上找了片刻,找到一把竹篦,倒过来抓住,“啪”一声抽在莫聆风屁股上。
莫聆风当即疼的“啊”了一声,头和脚同时往上一翘,翻滚扑腾:“饶命!将军饶命!”
种家庆立刻喝问:“说,到底拿我的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莫聆风哭道,“什么都没干。”
“撒谎!”种家庆吩咐身边亲兵,“去取军杖来!”
莫聆风未曾见过军杖,等到亲兵拿来军杖,她扭头一看,当即两眼一黑。
那杖黑而且粗,和殷南一般高,打在身上,一棍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她打了个哆嗦,不等种家庆用杖,就抱着刑凳干嚎起来:“将军饶命,不能打,我还小,打了会死的!”
种家庆盯着她单薄的后背,叱道:“这里是高平寨,不是你宽州节度使府邸!你盗取战马,还拒不答话,今日就杖你十下,以儆效尤!”
莫聆风一听十下,命都吓去半条,假哭成了真哭:“别打别打,我说,我没干别的,只是带它去配种了!”
“配——”种家庆气的仰头吞声,往后倒退三步,亲兵们赶紧上前去扶,憋笑憋的十分辛苦,备受屈辱的乌骓马也趁机嘶鸣,把马房搅的沸反盈天。
“打!”种家庆没见过如此淘气的,气的头目森然,瞪着两眼,“给我按住,打二十杖!我亲自打!”
两个亲兵立刻过去按住莫聆风手脚,莫聆风脸贴在凳子上,浑身绷紧,心中叫苦不迭,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方设法的要脱离这顿打,结果张口就叫了声“哥哥”。
不叫时还好,一叫起来,她眼里忽然就涌满了泪——她离莫千澜太远了,莫千澜就是有一千只手,也来不及救护她,赵世恒也不在,邬瑾也不在,程廷也不在,爱护她的人,全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都爱她,所以她一旦思念起来,就满心悲苦,忍不住放声哭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救阿尨......阿尨要被打死了!”
种家庆高高举着军杖,听她骤然哭出自己小名,心里那一股怒火就消散了不少,再看她身量纤细,窄窄的还没有刑凳宽,又听她哭叫“哥哥”,这一顿打就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他恼火地丢下杖子,让亲兵放开她:“这一顿打先给你寄下,再敢犯错,一并罚了。”
莫聆风连忙爬起来,汗津津地告饶:“我知错了,再不敢犯错了。”
种家庆见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极大的泪珠,也不由好笑,只是不肯给她好脸:“明天就给我滚到三川寨去!”
“是,属下告辞。”莫聆风瞥一眼军杖,拉过殷南,飞一般跑了。
她虽然没挨着大刑,可屁股上还是挨了两下竹篦,走路的时候别别扭扭的,很是痛苦。
殷南搀扶着她:“姑娘,疼吗?”
“疼,”莫聆风点头,“老头子手劲大的很,要是动大杖,就要把我打死了。”
殷南看她挨揍已经习惯,并不很心疼,只是搀着她回去,给她看了看屁股,见没打坏,就丢开她不管,收拾明天去三川寨的东西去了。
翌日,种家庆带着五十把撩风刀,五个营部,来到三川寨,换下了灰头土脸的右路军。
天气燥热,风沙又大,半点雨水不见,弓箭手立在堡头上,晒的头昏眼花,铁甲都跟着烫人,每每到了正午时分,弓箭手都感觉自己变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滋滋冒油。
他们晒的这样厉害,金虏的铁浮屠更是不堪重负,根本无法在此时出没。
种家庆不愿放过这难得的平静,悄令步军营五都人手,每个都带上足够半个月的食水、十把撩风刀、一个旱罗盘、一套铅椠和一卷羊皮,开始往荒沙之中前行。
他又想莫聆风这一都战力强悍,又只在她手下才肯卖力,怕莫聆风胆大妄为,出了岔子,特意叫冯范跟着。
五个都分隔开来,莫聆风这一都处在正中,慢慢往前开去。
炎炎夏日,沙地中没有绿荫遮蔽,莫聆风带着青竹凉笠,头发鬓角湿透了,一只蜣螂有气无力地爬过,连四脚蛇都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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