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领了号票,过了龙门,一眼望去,就见三层高一座明远楼立在号舍正中,上有考官俯瞰士子,号舍五十间一排,末尾还有茅房,犹如蜂巢,整齐、逼仄、灰尘遍布、密密麻麻。
他寻到号票上的玄字号第三间,见号舍板壁、瓦片齐全,不临茅房,便知是外监试官看在程知府面上,给他分了一间上好号舍。
他放下考篮包袱,打水来擦拭号板,心想今日先有莫聆风提醒时辰,使他早到,考官查看浮票时不忙碌,愿意听他分说,后又得程知府作保,沾光得到一间上好号舍,不到半日,得遇两个贵人,可见此场必定一帆风顺。
他仔细擦拭号板,神情逐渐与这考场一样变得庄重——少年辛苦,不惰寸功,凌云之志,尽将展之。
考生入场,贡院锁门,宽州城立刻变得冷清起来,无数期盼压抑下去,只待放榜时喷薄而出。
莫府本就沉寂,在解试开始后,越发显出了寂寥。
莫聆风一路回到长岁居,倒头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吃饱喝足,呆坐片刻,百无聊赖,从果盘里拿一个鹅梨,“咔嚓”地吃,一边吃一边往书房去,青石板上爬了一只蚱蜢,让她一脚踩进了砖缝里。
梨在半道吃完了,她折下来一枝桂花,以桂枝为铲,撅着屁股在菊花丛里刨了个坑,把梨核埋了进去。
一点太阳都没有,阴凉凉的风吹在她身上,她一路走去书房,还未进门,就见莫千澜和赵世恒聚在一起,喋喋不休。
自七月之后,两人便忙个不停,每日在一起密谋,密谋程度,堪称造反。
莫千澜一看到妹妹,立刻就起身,走出门来,弯腰摸了摸莫聆风的头发,牵着她进书房。
他让莫聆风坐自己的椅子,转头吩咐殷北出去送信。
等殷北一走,他们这密谋也随之结束,莫千澜让莫聆风吃米糕,又伸手掸开她衣襟上的米糕碎屑,同时低头一嗅她头发上香气,和赵世恒说起了今日解试。
莫聆风吃了一块米糕,就着莫千澜的茶盏喝了一杯茶,不愿意听他们追忆往昔,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走向后院,走的时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去九思轩转了一圈。
大黄狗懒洋洋躺在门外,掀开眼皮子看了莫聆风一眼,漫不经心摆了摆尾巴,又见莫聆风摸出陶埙,二话不说,四条腿直立起来,撒开蹄子逃了出去。
莫聆风呜呜咽咽吹了会埙,让人拎一筐蜜橘送去姨娘们那里,她要去和姨娘们说话。
莫千澜的姨娘有六个,统一的腰粗胯大,看着就是好生养之辈,都是从穷人家买来给莫家开枝散叶的。
然而多年以来,她们不曾给莫千澜生出个一儿半女,这若是放在旁人家中,就是不可饶恕,在莫府,却无人问津。
她们虽是住在冷宫里守活寡,但是好吃好喝,偶尔还能出趟门,回趟娘家,越发像是发了的面团,又白又胖,若是和莫千澜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
听闻莫聆风要和她们吃蜜橘,姨娘们立刻打扮妥当,膀大腰圆的晃了过来,给莫府这位小祖宗请安。
第57章 度日如年
莫聆风和整齐划一的姨娘们一起吃了一筐蜜桔、一壶糖水、一盘月饼、一碟桂花糕,鼓着肚子回了长岁居,不知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八天考试。
翌日,她去了雄石峡看红石,在绝崖之上,拾得一块龟裂的红石,好似龟背,殷南板着一张脸,一路扛回府,放置在黄沙缸里,和三条金鲫作伴。
第三日,她带着鱼竿去榆溪,夹在一群渔翁中钓鱼,忽然一只大白鹅气势汹汹袭来,“嘎嘎”狂叫,展翅喙人,箭一般直射人群。
渔翁们骤然大乱,“哇哇”乱叫,纷纷躲避,莫聆风只钓起来一条拇指长的草鱼,眼见独苗让大鹅吃了,气急败坏,掐住大鹅脖子,摔出去十来步,又赶上前去,将大白鹅摔了又摔。
当天晚上,莫府吃了顿大鹅。
第四日,莫聆风去了宽州城内寺庙拜佛,前来求佛保佑学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四面八方涌向佛祖,莫聆风脚不沾地,随波逐流,出寺庙时,角髻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疲惫地回家去了。
第五日,莫千澜携妹妹去裕花街宴客,莫聆风抖擞精神,去看麻龙,又听奚琴,大吃两碗干饭,而莫千澜和王运生几人说话,字字都要斟酌,心力交瘁,又多喝几杯,晚上就头疼起来。
姨娘们日益壮硕,衬得他好似一只白斩鸡,他不愿给姨娘们请安,只能在中堂盘桓。
一碗醒酒汤没喝完,腹中便翻江倒海,急急起身冲入官房,抓着仆人胳膊,弯腰作呕。
他没吃什么,只呕出些许清水来,反倒是冷汗涔涔,湿透内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勉强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屋中,他抱着莫聆风一起蜷缩在榻上,恍恍惚惚,直叫阿尨。
阿尨陪了他半宿,半夜时分,待莫千澜熟睡,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长岁居。
第六日,程家设菊花宴,请莫聆风前去,石晴亦在其中,见到莫聆风,再三谢她赠珠一事。
又有姑娘打趣莫聆风和程三,莫聆风扛着一张冷脸应对,最后几位夫人围住她,打探莫千澜续弦一事。
莫聆风认真答道:“哥哥喜欢白胖的。”
胖墩墩的诸位夫人顷刻间做鸟兽散。
第七日,莫府厨房买了一篓鲜蟹,连篓带蟹放在缸中,预备第二日烹煮,莫聆风玩蟹,叫螃蟹夹了手,有气无力地回长岁居去了。
第八日,八月十五,莫家兄妹与赵世恒登高台赏月,吃月饼,喝新酒,开螃蟹,望尽明月,难述秋思。
赵世恒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大梦一场。
第九日,依旧不曾下雨。
解试无雨,便是天公作美,否则损毁卷面,学子苦功便毁于一旦。
酉时将至,号舍中学子们伸头露脚,各有情态。
騃童钝夫,九日如梦寐,不知自己所写为何物,中庸之徒,满面愁苦,犹疑不定,不知自己所答可中考官之意,欲要整卷重答,却惊觉九日已过。
唯有慧心巧思者,下笔成文,胸有成竹,安然而坐,只待钟声。
邬瑾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考卷平平整整放在考桌上,笔、墨、砚台都已经收进考篮中,以免收考卷时手忙脚乱,污了考卷。
九日三场,他已经将题答尽,只等收卷。
忽然西风急喧考卷,哗啦作响,天边一声秋雁孤鸣,地上顿生寒凉潮气,乘风而起,钻进人宽袍大袖,让人遍体生寒。
号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又多了窸窸窣窣护考卷的声音。
秋雨顺势而下,淅淅沥沥,萧萧瑟瑟,两三点飘入号舍,邬瑾立刻以袖掩卷,以免让雨污了卷子。
监考的士兵打着伞来回巡查,外帘诸官恪尽职守,轮流巡查,时不时站在明远楼上往下观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有人借着雨声低泣,有人从官房出来,眼见下雨,又不曾带伞,只能两手举过头顶,以袖遮头,匆忙跑过号舍,溅起水花无数。
雨势越来越大,有号舍开始漏雨,就在众人竭力护住自己考卷时,外提调官在明远楼上敲响了钟声。
钟声击破天际,响彻宽州城。
外提调官提起一口长气,放声喊道:“酉时到,收卷!”
外收卷官站在了每一排号舍之前,监临、监视、巡查全都动了起来,撑着伞在各处来回走动,以防考生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巡考的士兵的眼睛越发肃然,要看到人的骨子里去,一旦有考生失态,立刻就会被他们镇压。
有人撑起雨伞,点起灯笼,照在外收卷官身前,外收卷官开始从头到尾的收卷。
邬瑾看着自己的考卷被收走时,心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们收拾好考篮,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贡院外人山人海,马车、轿子更是水泄不通,随着学子们出来,拥挤的人群立刻骚动,呼喊声不断,足过了一刻钟,邬瑾才从贡院门口走到大街上。
邬意撑着一把伞在外面等他,一双眼睛搜寻许久,见了他就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站到邬瑾伞下,给他拎考篮:“哥!”
他将一个糖饼塞进邬瑾手里:“娘说让你先垫垫。”
邬瑾接了糖饼,闻着甜香气,吃了一口,一口下去,才惊觉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剩下那大半张饼不过三两口就吞入了腹中。
还是饿,火烧火燎的饿,身上也疼,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弯曲了,手指都像鸡爪似的蜷着,头脑尤其的累,仿佛脑子里原本充盈的东西全都干瘪凹陷,只剩下一片苍灰。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绷的太紧、太用力,以至于忽视了身体上的饥饿和疼痛。
如今这根弦慢慢松开,他周身的感受也跟着回来了。
他没说话——没力气说话,和邬意一同往家走,天暗的很快,越是靠近十石街,应考的人就越少,没有学子,也没有马车轿子,只有形形色色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檐下躲雨。
邬意的声音也逐渐能听清楚了:“哥,听说贡院里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干净,头一场就有人偷懒不用炉子滚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还听说有个州的贡院失火,烧死了九十多个人,官府要建学子坟。”
“嗯。”
“还好我不用去考。”
“嗯。”
走到十石街时,邬瑾连“嗯”的声音都消失了。
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勉强撑伞,一只手搭在邬意肩头,邬意用力顶住他,只恨自己人小,不能把邬瑾扛回家去。
十石街的街坊纷纷探头,沿途问话,邬意胡乱答话,一鼓作气把哥哥带进家门。
家里罕见的早早点起油灯,邬母忙的满头热汗,邬父坐在廊下焦急等待,见到邬瑾回来,立刻冲着厨房大声道:“老大回了!”
邬母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还拿着锅铲,见邬瑾神情委顿,连忙把锅铲塞进邬父手里,上前搀扶邬瑾进屋,让他坐下。
邬瑾挨着椅子,一瞬间“散”在了椅子里。
身体四分五裂,成了怎么捏都捏不起来的泥,睡意排山倒海,耳边有邬母的声音,他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几乎是昏迷了,连梦也没做一个,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慢腾腾睁开眼睛,他看到桌上还点着油灯,但是灯火微弱黯淡,晃动的眼前一切还像是在梦中。
邬母膝上放着针线笸箩,正在缝补邬意的衣裳,邬父坐在一旁,在挑沙糖里的杂物,邬意苦大仇深,埋头背书。
邬瑾略动了动,使劲一眨眼睛,这回看清楚了,邬意瞪着书本,咬牙切齿,仿佛是和书有仇,那纸上的字也是个两不相识的漠然态度。
这回他醒透了,伸手掀开身上盖的被子,坐直了身体。
他一动,邬父和邬母全都看了过来。
邬母立刻放下针线笸箩,起身道:“老大醒了,咱们这就吃饭。”
她又将邬瑾身上的被子挪开,叠到床上去:“累坏了吧,我还烧了热水,吃完饭就好好洗个澡,去床上踏踏实实睡一觉。”
邬父伸手挑灯,灯花一闪,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老二,去帮你娘端菜。”
邬意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把书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撒腿就往厨房跑:“哥,你再不起来,我就要饿死了。”
“爹,你们还没吃饭?”邬瑾站起来活动手脚,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就见外面风雨已收,天幕乌青,一轮圆月在上,四下皆寂,已是深夜。
邬父收起沙糖:“我们不饿,昨天中秋你没回来,特意留着这顿团圆饭今天吃。”
说话间,邬母和邬意不住端菜过来,零零总总,做了六个碗,四个都是肉,一个菜,一个汤,又蒸一大锅米饭,不掺半点粗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饭菜都在锅子里温着,热气腾腾。
邬母盛一碗汤,递给邬瑾:“先喝汤,今天特地去买的大骨头,早上就炖上了。”
邬父邬母不断给他夹菜,把碗里堆成一座山,邬意本也想给哥哥夹点什么,可是爹娘的筷子使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他下手的余地,只好作罢,自己把肚子吃的滚圆。
邬瑾吃过饭,洗过澡,面目一新,在屋子里点了灯,摊开纸,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八月十六,解试结束。”
他将三场试题和自己所答大略写于日录上,直写到子时的更声和梆子声响,才搁笔休息。
翌日,他起了个绝早,照旧送邬意去念书——邬意没想到自由的时间如此短暂,立刻焉头耷脑,还企图垂死挣扎:“哥,你刚考完,再多休息几天吧,我听刘博文说他哥哥考完,半个月都缓不过劲来。”
邬瑾不为所动,强拎着他去了蒙学,自己则去了莫府。
昨夜的风雨并未在莫府花园留下痕迹,他一只脚迈进九思轩的院门,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抬,忽然就听到一声轰鸣,远远的也不知是从莫府哪个角落传来。
他扭头望去,就见莫府左侧内茶饭房的位置滚起浓云似的黑烟,砂石飞扬,却不见火光。
莫府仆人训练有素,哪怕没见到火星子,也纷纷动作,提起水桶往茶饭房而去。
与此同时,有两人逆流而行,东倒西歪地站到邬瑾跟前,黑眉乌嘴,宛如两粒驴粪蛋。
邬瑾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其中一粒驴粪蛋子发了话:“邬瑾。”
邬瑾本就疑心其中一人是莫聆风,此时听声音,认定是莫聆风无疑,越发地惊诧。
不等他惊诧完毕,另外一粒驴粪蛋子开了口,嗓音沙哑,鸭子似的“嘎”了起来:“祁畅!弄水来!”
“程廷?”邬瑾疑惑地看了过去,“你不是在济州?”
程廷走进九思轩,钻进花厅,站到净架前,挽起袖子,先行洗脸:“别提了,差点被烧死,一场没考,就起了大火,多亏我命大,逃的快。”
他在脸上用力搓揉,换帕子的间隙冲着进来的邬瑾道:“我自己倒是很想考一考的,不然赵先生还以为他教的很好呢!”
他翕动两个漆黑的鼻孔:“我就是在走背运,不然怎么和聆风做个月饼,灶台都能塌了——祁畅,再拿个盆来,看看你们家姑娘都埋汰成什么样了。”
祁畅连忙去取木盆,又重新取来澡豆,莫聆风洗的认真,洗完之后,两人都去换了衣裳,回来就见邬瑾在满是澡豆香气的花厅里闭目养神,桌上已经摆了早饭,看着只是三碗面条和几个小碟,其实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程廷止住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说笑,踢一脚大黄狗:“花园里去。”
大黄狗不理会他,自作主张去了内茶饭房看热闹。
邬瑾并未睡着,听到程廷说话,就睁开了眼睛,起身整衣,对程廷道:“我没睡,进来吃早饭吧。”
程廷早已经闻到了羊肉香气,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抄起筷子开始吃面,莫聆风也坐了进来,先端起一个大茶盏,灌了一气荔枝水。
三人对坐着吃吃喝喝,都不言语,吃过之后,祁畅依旧像个小媳妇似的进来收拾残局,而三人移步斋学内,看邬瑾默题。
邬瑾默了一题,赵世恒就来了。
“聆风,”赵世恒进了斋学,一不看行礼的邬瑾,二不看搞怪的程廷,只看莫聆风,“快回长岁居换衣裳,京都来了敕使,天子内降手诏,指明要你和你哥哥一起接旨。”
第59章 敕使
赵世恒语气中有三分急躁,邬瑾立刻意识到敕使来之不善——天子劳师动众,岂能是善。
远在宽州的节度使,得天子内降手诏,由敕使千里迢迢前来宣旨,实属罕见。
再者敕使来宽州,应由知州知府接入城中,在馆驿中接风洗尘,但此次却直奔节度使府而来,只派了一个内侍前来传信,好像是怕莫千澜提前出手一般。
赵世恒送走莫聆风去换衣裳,略一思量,又带上邬瑾一同往前堂而走,程廷眼看着人走了个精光,只剩自己留在九思轩,也认真思索一番,寻了个小道,溜去前堂。
前堂正厅,已经摆放好香案,众仆忙碌不休,烧香、扫去尘埃、预备茶水、摆放果品。
本还要安置筵席,不料灶台坍塌,一时半会修不起来,无法大操大办,只能去外面叫席面。
一切忙碌都很短暂,香案上燃起清香,仆众也随之沉寂下去,各自站立。
邬瑾随赵世恒立在花厅廊下,淹没于仆众之中,无言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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