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莫聆风的热烈野蛮正好相反,他的吻像一片树叶落在花上。
他松开手坐回去,再一次道:“喜欢。”
心绪澎湃的几乎无法抑制,他连忙转向政事:“国书是否送大昭一份?”
莫聆风手指在嘴唇上轻轻一敲:“送。”
“好,我这就去与东府共商。”
“我回来了你还能跑?”莫聆风揶揄一笑,起身走到他身边,“不用共商,我来写。”
邬瑾为她铺纸。
“皇帝问大昭——”莫聆风停笔问邬瑾,“赵湛还未加尊号?”
“前日已加尊号永昌。”
莫聆风嗤笑道:“这群臣子,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她继续落笔:“永昌帝无恙,朕奉召天命,巡狩中原,遣使遗书,愿寝兵休士,以黎庶安居为任,约为友好之国,永昌帝若允,明告来使。”
她搁笔:“这送过去,赵湛会气死。”
大岐国土虽小,但有国书,有宝玺,有遣使,还有爱民怀仁之心,赵湛明知她不会善罢甘休,却还要捏着鼻子看“寝兵休士”四个字。
这不是国书,是嫚书。
她拿出宝玺,按上朱砂,“啪”地按上去:“国书送到两国后,立刻开大朝会。”
邬瑾点头应下,封起送去大昭的国书,不急着交出去,去大昭的使臣需要好好选。
他收好国书,放在木匣里,问道:“牙还痛吗?”
莫聆风摆手:“不痛,药比原来的好用。”
“你去歇一歇,我在这里等你,顺道处理几件琐事。”
莫聆风点头起身,使劲抻了个懒腰,回长岁居去沐浴更衣,小睡片刻。
她一觉睡了两个时辰,睡醒之后,疲倦顿消,去看了被程家大姐荣养起来的奶嬷嬷和六个姨娘。
看完后,她往书房走,一路走到那架凌霄花前,停了片刻。
凌霄花被午时末刻的日头照的耀眼,苍藤缠立石壁,抽条百尺,花随木起,弄影摇风。
莫千澜与赵世恒都爱的花,在烈日下变成地狱业火,焚毁占尽春风的兄长,消解赵世恒跌宕的过往,也随时会将她烧成灰烬。
不能再看,不能多想,她后退一步,离开凌霄花,去见邬瑾。
六月二十八日,大歧敕使侯赋中送国书至大昭。
朝堂上,赵湛高坐金台,手捧大岐国书,寥寥数语,他一眼看尽,“永澜行玺”大印,边角锋利,如同带血尖牙,凶猛撕咬朝堂。
“放肆!”他将国书重重丢落在地,直扫侯赋中幞头。
让侯赋中来送国书,就是讽刺!
“莫家丧家之犬,食君之禄,却居功自傲,谋反叛乱,用朕的兵,占朕的国土,奴役朕的子民,遣朕旧臣前来,还敢腆颜说什么代天巡狩!古吴王刘濞、楚王司马玮,谁不是皇族血脉,最终覆灭于天!她以何面目来要交好!简直令天下人耻笑!”
他起身走下金台,站到侯赋中身前,冷声道:“侯赋中,你为先帝所重,位极人臣,不能忠于国朝,如今竟为莫贼驱使,昏聩无能至极!朕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侯赋中垂首而立,看不清楚神情。
赵湛心里知道他无辜,他害怕,但还是要引经据典的唾骂他。
痛骂、呵斥,才能维持体面——没有实力的人,是没办法稳坐高台,一笑置之的。
“你以为莫贼就凭不到十万兵马,就能问鼎中原?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区区恶奴,也敢谈国?计祥拟诏,在平、望、济、宽边界张贴榜文,重金悬赏,捉拿叛逆!”
计祥急急出列应声。
赵湛盯着侯赋中:“回去告诉恶奴,朕必不罢休!”
侯赋中拱手,想说“臣”,觉得不对,一时竟不知如何自称,心头不由长叹。
他对大昭当真有一番忠心,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无人相信。
他垂头丧气,在内侍引领下退出金殿,只余下国书被赵湛踩在脚下。
赵湛看因君王之怒而战战兢兢的臣子,再扫一眼麻木不仁的老臣,心里阵阵冷笑。
他裁汰冗官,得罪朝中老臣良多,老臣在位太久,脑空心大,竟以为貌合神离的君臣关系就能令他害怕妥协。
殊不知等着登台的士子,比皮毛上的尘埃还多。
他走回高台,重登御坐:“还有鄂州知州空缺一事,朕着令吏部推举,吏部迟迟未有回音,既如此,朕便亲自点选。”
臣子们悄然对视,面露讶异和惊慌之色。
鄂州贼人聚集,上一任知州便是贼人所杀,没有领过兵的文人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赵湛不管他们的眼风:“枢密院唐玉贤直,授鄂州知州一职,掌鄂州驻军,与驻军齐心剿匪,朕可心安。”
唐玉是吴鸿喆的人,皇帝此举,无疑是打吴鸿喆的脸。
吴鸿喆嘴角抽搐,秉笏出列,躬身道:“陛下,唐玉年过五十——”
赵湛打断他,和气道:“尔等臣子,高官厚禄,端坐京都,朕稍有差遣,便左右搪塞,不能尽忠爱国,唐玉年迈不能行,便贬黜回籍,当个员外郎吧。”
朝堂上,一时寂静,片刻后,有人秉笏躬身:“请陛下收回成命,莫使臣子寒心。”
唐玉立刻出列,故作悲声:“陛下,臣并非搪塞,吴枢密使与臣都担忧鄂州形势严峻,不能贸然动作,陛下既有调令,臣即日起行。”
赵湛冷眼看他惺惺作态:“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唐玉贬黜回籍,今日便启程离京,唐玉官职,由廖威补上,明日早朝,吏部再择人选出知鄂州。”
他话音刚落,唐玉脸色瞬间惨白,跪倒在地,嘴唇颤抖,而廖威喜出望外,也跪倒谢恩。
吕仲农忍不住道:“陛下,调转一事,是否太过草率?”
赵湛闭目,避开外面开始刺目的晨光:“草率?鄂州一事,朕已多次催促,三司与枢密院不念祖宗基业,不顾事态情急,相互推诿,朕竟要亲自在殿上颁诏,今日莫逆贼书送到,朕因多方牵制不能调兵杀此贼,皆因你等延误!你等难道是见莫贼优待旧臣,有心叛国?”
吴鸿喆、吕仲农等人心里猛地一跳,哪敢做这样的千古罪人,通通跪地,直喊清白。
“臣恭,朕自然怀仁,若再有人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为莫贼行方便之时,休怪朕不留情面,交至武德司讯问!退朝!”
赵湛说罢,转身离去,走出常朝殿,心头阵阵烦恶,干脆不坐撵驾,迈步往前走。
一旁常侍连忙命人打起黄伞跟上。
赵湛随意走了一阵,经过升平楼时,见升平楼几根柱子包着麻布,工匠正在上面刷砖灰和桐油。
他扬手制止内侍叫喊,背着手仰头,看这座他看了三十几年的升平楼。
日久天长,楼上朱漆彩画虽未斑驳,但也开始褪色黯淡,不再艳丽耀眼,颜色一旧,整座升平楼都跟着做古。
朝臣依旧,内侍依旧,都臣服在天子脚下,但他看着一遍遍刷新的升平楼,只感觉这个天下正在四分五裂。
他深吸一口气,离开升平楼,压下心头烦躁和怒火。
他不能有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能和先帝一样,为一个身后名丧失无数良机,从前情势,莫家兄妹是砧板上的肉,如今情势逆转,他行差踏错半步,就会把国朝往深渊里推一步。
他要想办法,把这场仗看不到希望的仗持久的打下去。
黄伞在他头顶,暂时替他顶了天,他一路走到文政殿,在伞下吩咐内侍:“传杜晓晨、单杭来见朕。”
内侍悄无声息离去,赵湛走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殿内,殿内冰盆积雪如山,人间尘署,被阻隔在外。
杜晓晨和单杭,在四刻过后,汗流浃背进入文政殿,对赵湛行礼。
杜晓晨十分沉稳,没有着急开口——他把每一句话都在心里想无数遍,才会张嘴,旁人只以为他稳重,绝想不到他有些口吃。
单杭见赵湛在御案前一言不发,自己这位同僚也装出个高深莫测的模样,只好率先开口:“陛下,莫贼此举就是挑衅,如今起义不止,若是分散兵力,结果就是到处不讨好,臣以为先剿匪,以免匪贼坐大,更费国力,至于莫贼,以防守为主,来日方长。”
赵湛竖着耳朵听完,认为他说的毫无心意,属废话之流:“朕心里有数。”
他看向杜晓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口。
杜晓晨停顿片刻,慢慢道:“陛下,臣以为,可操练水军。”
“嗯?”赵湛摩挲手上玉韘,琢磨片刻,不禁点头:“杜卿话少,却在点上。”
新人,果然能说出一点新鲜话。
赵湛眉头刚松,单杭又给了他致命一击:“操练水军,银子三司可能拨付?”
这不单单是他的致命伤,也是整个国朝的致命伤,直到他的两位新臣离去,也未能对此有半分改变。
是夜,淡月疏星,凉风摇光,赵湛一边处理政事,一边想着将祭祀天地所用的金银器皿换成陶瓷,佳酿换成井水,节省开支。
他案头仍堆满奏书,以三司用银居多,大小不一,悉数要赵湛裁决,竟然连修葺升平楼用的工料也在其上,与先帝在时截然不同。
“陛下,夜深了。”常侍在一旁低声下气劝道。
赵湛抓紧那本和升平楼相关的奏书,怒火在心头翻滚几遍,他松开手,放下奏书,扶平褶皱。
君王乃万乘之重,有雷霆之怒,岂可落在此等小事上,忍小忿,行大事,方是王道。
朝臣之所以如此,是心中失了惧怕,先帝爱制衡,又要做仁君,让这些老臣失去分寸。
君王要惩治他们,但不能弄脏自己的手。
他起身张开手臂,令内侍为自己更换常服,走出文政殿。
殿内清凉,迈出门槛后,就有一股燥热袭来,风中挟有花香,有茉莉、建兰数种香气,数步之后,栀子花香馥郁浓烈,掩盖住其他香气,霸道袭来。
这种像围城般令人窒息的气味让他想起莫聆风,于是厌恶的一皱眉:“把栀子花拔掉!”
内侍迅速搬走栀子花,花香归于寂静,他穿过宽阔广场,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宫女内侍衣物摩擦,花叶颤动,还有妃子责罚宫女发出的鞭笞声和哭泣声。
他脚下一顿,沉默片刻,忽然道:“宫门有没有下钥?”
常侍摇头:“还没有。”
赵湛立刻道:“备轿,朕去武德司。”
武德司自黄义仁死后,逐渐势弱,皇帝要微行到此的消息先于舆辇到达,本已归家的武德司诸官匆忙转回,整理衣冠,在衙门前等候御驾。
御驾在数百禁军拱卫下到达,武德司诸人对赵湛行礼,赵湛赵湛下撵后,扫一眼武德司新任武德使史俊平。
此人精壮,蓄须,眼冒精光,是他生母娘家人,也是值得他信赖之人。
史俊平察觉皇帝不同寻常的目光,心底立刻翻起一股热潮——陛下微行武德司,要变天了!
他跟进门去,小心道:“陛下,此处无冰,燥热难当,臣已命人去冰井务取借。”
冰井务派冰只在要紧处,武德司没有是常事,但史俊平提到“借”字,就耐人寻味。
冰井务隶属武德司,采冰、藏冰、颁冰等事,冰井务监官都要向武德司奏报,如今拥有精锐禁军的武德司,竟连冰井务都辖制不住了?
这种只依附皇权的衙门,一旦失去支持,手中权利就会立刻瓦解——史俊平不仅在向皇帝诉说武德司如今处境,更是在告诉皇帝武德司的忠诚。
赵湛心里有数:“牢狱在哪里?”
史俊平连忙上前,在一侧躬身领路,又有人飞跑着前去开门,点燃油灯。
一行人走到牢门前,牢狱常年不见天日,阴暗潮湿,人刚一靠近,身上汗意立刻消散,紧跟着赵湛的内侍甚至打了个哆嗦。
史俊平伸手请赵湛入内,赵湛低头迈过门槛,第一眼见到的是碧绿如油的苔藓,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他再走几步,查看牢狱中情形。
牢狱中没有犯人,没有鲜血,阴冷的气味里连秽物的气味都闻不到,只有一股霉味。
走入刑房,里面放着一把观刑用的太师椅,刚刚才擦干净,太师椅对面是积尘的刑凳,墙壁上挂着两副拶子、一副镣铐,墙角火盆里插着四五根烙铁。
“史俊平,你这武德司倒是轻省,”赵湛坐下,拍了拍椅子扶手,“都退下,朕与史卿闲话。”
内侍和禁军退出刑房,赵湛看着史俊平:“这地方,不应该是如此。”
这地方应该皮开肉绽,血肉撕裂,气味应该血腥胶着,有腐肉、冷汗、热泪气息,罪人罪证昭彰在这摇晃的灯火下,成为皇权至高无上的佐证,为江山稳固添上浓墨重彩一笔。
史俊平果断撩开衣摆,跪倒在地:“臣请陛下差遣,定让陛下如臂使指。”
他知道皇帝要重用武德司了!
赵湛冷冷道:“朕如今差遣不动你们,也不敢差遣,你武德司本应于京师伺察,对京都舆情了如指掌,看管好朕的钱袋子,现在一样也没做到,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朕就心满意足。”
史俊平垂首,将皇帝的话一字一句咀嚼。
今早朝堂上纷争,散朝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听到耳朵里,皇帝指使不动的,是那些老家伙。
武德司京师伺察,就是要查这些老家伙的把柄,至少要将其中一个从现在的位置上掀下去——还得是腰缠万贯的一个。
他想明白了,很快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赵湛起身,走到史俊平身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够为朕排忧解难最好不过,不要拖的太久。”
朝堂的明争暗斗,就在隐晦的字眼里,听不懂的人,连阴谋算计的资格都没有。
而他这一举,可谓是三得。
其一,震慑朝臣。
其二,安抚民心。
其三,抄没银钱,存户部外库,以剿匪练兵之用。
莫聆风想要一口吞下他赵家江山,他也不是泥捏的!
皇帝武德司一行,并未在大昭都城起波澜,侯赋中更无从得知,他带着亲随,停停走走,七月十八日回到大岐都城宽州,将大昭皇帝态度禀明莫聆风。
赵湛对国书的暴怒,早在莫聆风预料之中,她不为所动,在翌日举行第一场大朝会。
十九日寅时,报更声响彻大街小巷时,已经有无数屋子亮起灯火,门窗“啪啪”打开,香脂残水倒进后宅阴沟,铺子门板一间间打开,灶火迅速点燃,锅中冒着热气,食物香气几乎在一瞬间充斥宽州。
程廷身为此次大朝会中的一员,彻夜难眠,刚有了困意,更声却响了,睡眼惺忪来到邬瑾府门前,等邬瑾出来后,哈欠连天递给他一块糖蒸饼。
邬瑾接在手里:“怎么不跟你爹一起走?”
“不想搭理他。”程廷撩开窗子帷幔,探头往外看,街上车马轿子比比皆是。
他放下帷幔:“上朝的时候,我要是想去官房怎么办?”
“别喝水。”邬瑾从程廷身旁拿过水囊,放到座板下方。
程廷大打哈欠,坐到邬瑾身边,倍感安心:“昨晚我一宿没合眼,惠然也让我搅的睡不着,让我干脆出去看门去,叫小黄睡一会儿。”
邬瑾坐在旁边听他发牢骚,太阳虽然未出,但地上已经起了热气,再加上一个热烘烘的程廷,他坐在马车里也有了汗意。
他听着程廷的琐碎家事,想象着夫妻之间朝夕相处的喜怒哀乐,不全是你侬我侬,也有斗嘴吵闹,柴米油盐,就连他家里的一条狗,也都热闹非凡。
马车外也同样热闹,街道上百姓的声音如同煮沸的粥,直聒人耳,令人联想起盛世太平之景。
宫门外值房中,也很聒噪。
值房没有分成东西两厢,而是一个大值房,把文武臣子全装进去,屋中正中安放一把太师椅,无人敢上去坐一坐,太师椅下首,左右依次对放数把圈椅,黄韫书和程泰山对坐,两个人都是精神抖擞,一肚子火气。
黄韫书一丁点笑脸都没有,直直问道:“程崇政使,这个米价,都快赶得上灾年了,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下了朝,我把条子还给你,你回去再斟酌斟酌。”
“谁他娘的想跟你有情分!老子跟你说了八百遍,这一批粮是派去大昭都城的探子装冤大头买的!”
“探子不探子,都是你一张嘴,我哪里知道真假。”
程泰山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值房里其他人吓得一哆嗦,有心上前劝架,又怕殃及池鱼——程泰山的手劲可不小,就算没打着,擦一下也不好受。
“都说了是探子!探子!探子的事,我跟你说那么明白,那我干脆去扶风山昭告天下谁是探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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