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赋中连忙起身,避开这一礼,又请他落座:“陛下要你与莫将军一同入京?”
廖威点头:“是,陛下刚登基,年号未改,尊号未加,敕令乃先帝遗命,陛下若办不妥当,难免惹群臣质疑。”
侯赋中叹气:“莫将军虽是女子,但龙睛凤颈,非常人所能及,性情上有些——”
他想起莫聆风的神情,那种阴骘、漠然,视人命如草芥,再想想死在宽州的魏王、秦方等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廖威见他如此,心立刻一沉到底:“性情如何?”
侯赋中摆手,不愿细说,又思索新帝的谋算以及莫聆风的动作,却一时不能窥见全局,只能道:“莫将军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豹,你别想着能哄骗她入京。”
“这是自然。”
“言语上更不要傲气,见了将士,言语姿态都要放低,如此一来,今日莫将军应该不会取你性命。”
廖威急道:“过了今日呢?”
“宽州比起京都,算得上苦寒,你初来乍到,病倒也是常事。”
廖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喜笑颜开:“是!不出三日,我便一病不起,回京治病。”
侯赋中点头:“从堡寨中出来,你就去知府衙门,请邬知府收容你三日。”
“邬瑾?”廖威想起邬瑾死谏之事,越发的点头,“邬知府清正之人,真有什么事,他必会送我出宽州。”
侯赋中笑笑,没有将邬、莫二人交往过密的事说出来,同时为自己捏一把汗——廖威能走,他却无处可走,他想了很多路子想要出宽州,至今都没有音讯。
廖威得侯赋中肺腑之言,有了底气,起身告辞:“不知莫将军此时在何处?”
侯赋中也起身穿上鹤氅:“在堡寨,我送你出城。”
一行人打马出城,奔至吊桥边,士兵见过廖威手中金牌,立刻以号角为信,传递消息,堡寨中人放下吊桥,马场巡视的都头先遣一名士兵入内报信,再请敕使上桥。
侯赋中不入堡寨,在吊桥还没放下时便转身离去,廖威忐忑地上了吊桥,耳边是风刮过冰河发出的怒号,越发觉得头顶旌旗蔽日,前途未卜。
入堡寨时,正有一队人马运送十来副黑漆薄棺出寨,他连忙带领亲随让到一侧。
一个小个子带领十人上前,仰头问道:“这位可是京都来的敕使?”
廖威连忙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亲随,拱手道:“是,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游牧卿,捧日军都统制,”游牧卿拱手还礼,对这位倒霉敕使语气和缓两分,“莫将军已升帐聚将,请敕使前往。”
廖威跟着往前走:“敢问游都统,刚才的棺材是怎么回事?”
游牧卿答道:“是月初战亡的士兵,敛在堡寨,分次给他们送回家去。”
廖威听完,不由咋舌:“这未免太耗费财力了。”
游牧卿扫他一眼:“怎么,敕使要是死在异乡,不用落叶归根?”
一个“死”字,让廖威心惊胆战。
他直觉游牧卿是意有所指,慌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军中一向是就地掩埋,再将死讯送回去,第一次见到发送棺木的。”
游牧卿移开目光:“自莫将军在此,就一直如此。”
他伸手摸摸肚子,仍旧不悦,将近午时,他饿的厉害,敕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廖威看他眉头紧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沿途士兵分阵营忙碌,一行人走到中帐,内外都是亲卫,一位女将走入屋内,报道:“将军,敕使前来拜会。”
“请进。”莫聆风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廖威只令一个亲随跟着自己入内,屋中没有接旨所用的瓜果鲜花,只有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一只旧香炉,插着三根香。
莫聆风立在桌案后,未戴兜鍪,头上挽一个髻,束着红绳,衣内藏着金项圈,身穿软甲,甲纹青绿,甲缘镶红锦,系以锦带,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看着廖威微微一笑。
她的笑并没有老狐狸似的高深莫测,丹凤眼长而大,藏着觊觎之心。
面对敕令,她早有准备,并且伺机而动。
廖威见状,简直不想将诏书取出开读——莫聆风身后,站定五个男女将军,各个都是刀不离手,对京都来的敕使虎视眈眈,中帐内还站立着诸多娘子军,都是骁勇之辈,只等莫聆风一声令下,便要将敕使剁成肉泥。
识时务者为俊杰。
廖俊杰果断放低姿态,拱手行礼,一表自己对莫将军的钦佩之意,对边关将士极尽溢美之词。
中帐无人搭话,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谈到山穷水尽,尴尬的直打哈哈。
廖威伪装起来的欢声笑语自行落幕,他伸手摸了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丹诏,咳嗽一声,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恭迎圣谕。”
莫聆风率将士跪地,膝盖落地,甲胄落地,刀鞘落地,混杂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响声,令人不寒而栗。
“奉体天法道圣德文昭武睿明章皇帝遗诏: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在朝,气勇卓绝,数岁征伐,多有功名,为朕所重,与二相比肩同列,今有青蝇臭恶者,污其私造火药,轻言狂逆,阴图诛之,自取其死,朕视归德将军为治国之器,为存远计,召其还朝,查察谗险,还其清誉,君明臣举,朝野同心,钦此。”
寥寥数语,他却念的后背一片潮湿,口干舌燥,只怕莫聆风一言不合,他便会身首异处。
莫聆风半晌没言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格外急促——也不是莫聆风的,是她身后那些将士,捏着拳头,鼻翼翕动,对敕令不满。
片刻后,莫聆风谢恩起身,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声音清亮,响彻中帐,亦能传到账外:“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帐内将士,帐外亲兵,识得几个大字,也知晓典故,随着她话音落下,全都杀气腾腾,两眼如火似的喷向廖威。
廖威两股颤颤,不敢附和,只得低声道:“将军私造火药一事,子虚乌有,天下皆知,陛下圣明,不会行‘上楼去梯’之举,定会还将军清白。”
莫聆风冷哼一声:“清白?秦昭王黜白大良造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赵王迁自毁长城,杀李牧,淮阴侯如此人物,尚且难逃一死,我自问不如前人良多,如今金虏已退,我去京都,皇帝究竟是要还我清白,还是赐我一死?”
她伸手拿过丹诏,放在案上:“只怕是赐我一死!我等为国尽忠,白刃交于前而视死若生,然朝廷明知宽州财税不足以支撑战事,依旧锱铢必较,不放粮饷、兵刃,放任堡寨自生自灭,怎会有还我清白的心胸?”
她扬起声音:“难怪易马场大捷,烈士殒身不恤,将士功盖天下而不赏,原来是震主者身危!”
廖威冷汗直流,战战兢兢。
他垂首,以余光环顾四周,心中忽有所感——士兵之间目光愤然传递,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
国朝对宽州置之不理的积怨,浴血杀敌而不赏的失望,都被遗诏激起,迅速化作惊涛骇浪,怒不可遏地拍向皇帝敕令。
这一切不会是莫聆风的心血来潮之举。
莫聆风一定早知会有敕令来此,不甘引颈受戮,一言一行,都是精心算计。
他在有限的时间中想的更深一些——也许莫聆风不臣之心已久,易马场大捷、私造火药,不过是算计中的一环,如此环环相扣,才有今日敕诏一事。
遵诏者死,不遵诏者——反。
想到这里,他才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在莫聆风面前汗毛卓竖,脸色青白,燃着炭火香烛的中帐变作深渊巨口,尖牙利齿就悬在他头顶,涎水滴落在他头上,又变成冷汗落下。
若不是莫聆风要演这一场戏,也许他连宣读诏书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味同嚼蜡:“将军战功,天下闻名,陛下不会惹天下人非议。”
莫聆风似笑非笑:“天下人所非议的是先帝,与当今陛下何干,当真是父慈子孝,家风鼎盛。”
廖威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同时疲惫不堪。
他一躬到底,干巴巴道:“陛下心思,下官不敢胡乱猜测,只是陛下请将军随下官一同进京。”
莫聆风道:“即刻便走?”
殷南伸手摸向腰间挎刀,小窦见状,果断往前一步,摆出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嘴脸。
廖威在剑拔弩张中猛地往后退,撞到亲随身上,种韬“嗤”的一笑,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
“不是即刻,将军可先安置军中事务,一切妥当再走。”
“这样更好,”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收拾桌子,款待敕使。”
殷南应声,松开刀柄,走上前来,蹲下身去,两手伸入桌案下方托住,提气起身,连桌子带诏书、香炉一并运开。
廖威看她如此威武,恨不能拔腿就走,拱手道:“请将军见谅,下官头痛身楚,恐是伤了风寒,食难下咽,想先回城去医治。”
他掏出帕子擤鼻涕,在莫聆风点头后,落花流水逃出堡寨,投奔邬瑾。
第388章 前夕
廖威只在邬府住了一夜,翌日便重病不起,连三日都等不得,买一辆马车躺着,由亲随护送回京。
先帝遗诏悄然在宽州流传,街头巷尾,茶楼脚店,都在谈论皇帝卸磨杀驴一事,义愤填膺的为莫聆风惋惜,消息从宽州直至天下,连日小报都是斥责言论。
民意汹涌,已成滔滔之势,却不能撼动朝廷群臣的缄默。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遗诏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本来复杂的朝中形势,在瞬间拨云见雾。
莫家与天家上百年恩怨,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会因毫无用处的民意,损坏自己的前程。
十二月初七,第二道诏书送往宽州。
这位敕使并未在宽州停留,宣读诏书后立刻离去,宽州城中气氛有了微妙变化。
京都中一份小报,在宽、济两州悄然流传。
这份小报,以“君臣名定,以死守之,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为题,细数莫聆风拥兵自重,藐视天威,不忠当死之罪。
这份小报送上邬瑾案头,邬瑾随手默下一句“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送至石家书坊。
书坊中书佣虽无功名,却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立刻以此为题,再添一段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硕子,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大作文章。
文人墨客吵做一团,百姓不通书文,只知此事不能妥当处置,恐会有大难临头。
一时间宽州人心浮动,有家大业大者,悄悄收拾包裹,携带家眷出城,投奔济州,远离宽州这个是非之地。
无处可走的百姓惴惴不安,看到城中十处作坊都未停工,才渐渐安心。
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三道敕令到来,令莫聆风于元章三十三年元月二十日前到京。
敕使在堡寨痛斥莫聆风,莫家军高喊“君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之语,敕使受惊,加上天雪脚滑,从城头跌落,不治而亡。
这已是明晃晃的谋反之言。
有人称新帝震怒,号召群臣,若不完成先帝遗命,绝不更改年号,不加尊号,只称清宗,又调集百万大军,限期不见莫聆风,立刻开拔。
有人称堡寨已经准备殊死搏斗,绝不束手就擒——可堡寨中士兵仅有五万,如何能和皇帝的百万雄兵抗衡。
城中风声鹤唳,随着堡寨士兵大演武越来越多,城中人连过年都慌张起来。
草草过完年,济州码头传来的消息分沓而至,更多的人离开宽州,前往济州躲避战火。
元章三十三年一月十六日,宽州城中冬雪未消融,春寒又至,街道行人寥寥,唯有作坊还在。
莫府在初春时,阴郁气味渐渐从古老的梁木中透出,在寂寂无声之处,发出“嘎吱”的突兀响声。
虽然陈旧,但府邸没有败象,仿佛会永远伫立在此。
辰时,莫聆风和邬瑾对坐吃早饭,程廷抱着狗在旁边走来走去,面孔紧绷:“你先带几个心腹去济州,再坐石远的船去蜀中,到蜀中换船,去岭南,你的亲卫后面跟着。”
他放下狗,伸手去拿包子,邬瑾换筷子按住他胳膊:“洗手。”
程廷悻悻收回手,去净架旁洗手:“岭南人好战,部族多,还临海,你去那里,自然有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走回桌边,拿起一个肉包,三两口吞咽入腹,再拿一个,蹲身递给小黄狗,小黄狗当即扛起一张笑脸,咬过包子开吃。
他起身端起汤喝一口,放下碗继续在屋子里晃荡:“死罪已经难免,当然是走为上策。”
莫聆风拿起一块松子栗糕,一口咬下半块,正吃的有滋有味,让他晃的眼花,皱眉道:“坐下。”
程廷只得坐下:“你们这两个聪明绝顶的货色,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擦干净嘴:“确实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程廷松一口气,立刻搬着椅子坐到她跟前,上半身往前倾,压低声音:“什么办法?”
莫聆风也发出气流声:“你说呢?”
程廷四下张望,把脑袋凑的更近:“我说就是逃,你要是舍不得邬瑾,让邬瑾也去,舍不得我……我可不能去,但我年年去看你。”
他扭头看邬瑾:“是不是?”
邬瑾放下筷子,没回答。
程廷再看莫聆风神情高深莫测,伸手从桌上摸了个包子,皱着眉头咬一口:“不逃?”
莫聆风道:“造反,等我成事,你等着监国吧。”
话音未落,程廷手里的包子就滚落在地,怔怔看着莫聆风,仿佛她说的不是人话。
小狗奔过来,叼走了包子。
程廷望着莫聆风那张淡然的面孔,感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不真实,脑中所存不多的学识被彻底推翻,连渣滓都不剩。
茶余饭后的闲谈,竟然成真了?
他昨日还笑话别人听风就是雨,拖家带口离开宽州——造反这两个字离他实在是太遥远,远到他下意识就否定了此事。
因为天下共载皇权,天子无所不有,而莫聆风只有区区五万兵马,一州之地,粮草不过两个仓,拿什么和皇帝对敌?
可在莫聆风说出口后,又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莫家和皇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心中那杆秤立刻朝莫聆风倾斜——莫家军能以一当十,莫家富可敌国,莫聆风聪明。
还有,莫聆风有邬瑾。
他看向邬瑾,邬瑾如山中白鹤,坐松柏之下,没有要开辟新天地的喜悦,也没有踏上不归路的迟疑,可靠、可信。
她造反,邬瑾就是干国之器,肖范孟博之风,升车揽辔,澄清天下。
程廷乱糟糟想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莫聆风挥手让下人收拾桌子:“收拾东西干什么?”
“让家人去济州避难,”程廷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在胸脯上,拍的“砰砰”作响,“我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莫聆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济州才是战场,宽州最安全。”
邬瑾随之解答程廷呼之欲出的疑问:“济州有码头,不能丢失。”
程廷恍然大悟,坐下向后一靠:“幸好。”
他“啧啧”两声,让人倒茶,茶还未上,再次从椅子里弹起来:“我爹在济州!”
第389章 济州来信
程廷突兀起身,椅子轰然倒翻,椅背砸在进门送茶的下人脚上,下人发出一声短暂惊呼,手中托盘倾倒,托盘上茶盏滑落,砸碎在石板上。
热茶泼泼洒洒,溅了小黄狗一身,小黄狗冲着程廷骂骂咧咧,用力抖毛。
下人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程廷慌慌张张要去给爹报信,狗都忘记了拿,没头苍蝇似的往门口冲。
殷北一脚迈过门槛,见程廷直冲过来,连忙伸手按住程廷胸膛:“三爷小心。”
他的手带着寸劲,直接把程廷推的后退三步,随后他另一只脚迈进门槛,走向莫聆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将军,济州程知府来信。”
程廷听到“济州程知府”几个字,感觉耳熟,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爹,快步上前,盯着莫聆风的手——莫聆风撕开信函,取出信,正打开细看。
“风烟已净,麦穗两歧,南水独绝,泠泠有声,唯东水急湍,浪高百尺,游鱼难入。
雁过西城,鸣则成对,鸢飞北口,百叫不绝,叹蠹虫千万,遮天蔽日,药火难驱。”
短短数语,缺头少尾,程廷心慌意乱之中,再添一份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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